“母后说什么呢,他们两大王府结亲,父皇若在高兴还来不及。”

“你倒知道提先帝!”太后一连串冷笑,听得龙佑帝心里发虚,“先帝为什么打发燕陆离镇守江南?就是要分开郦、燕两家!你却一心把他们联起来,想对付谁呢?”

龙佑帝色变,不想示弱,兀自嘴硬道:“不过结为儿女亲家,两家还是一南一北。”太后一拍桌子,“哼,他们两人互换兵符的事,你休以为母后不知!他日打进皇城来,看是这儿女亲家心连心,还是你这皇帝待他们有恩!”

龙佑帝终于失控,叫了声“母后”,!憋出一汪泪水,声泪俱下道:“母后为何总疑辅政王爷要反?父皇若在,看我们君臣猜忌岂不寒心?”他这番话说完,自觉身心皆疲。他不是没想过其中凶险,可想又能如何?历代君臣间相互牵制的情形,早如前生般历历在目,疑人不用,他不得不赌此一着。

太后咬唇,无力地靠在座上,道:“你以为我想么?我们孤儿寡母说来无限风光,其实命悬一线。一旦有人不轨,空空四只手掌能做得了什么?”

龙佑帝与太后之间最诚恳的一次对话没来得及展开,便终结在宁妃的请安中。因她是太后堂弟金齐之女,龙佑帝往日见她总是敷衍,难得这回没厌她来,和颜悦色地说了两句。宁妃以为时来运转,格外奉承,巧笑嫣然说了好些话。

太后只得叹气,颇有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无奈,摆驾回了慈恩宫。不想她一走,龙佑帝的脸顿时没了生气,疲倦地对宁妃道:“朕乏了,你先去吧。”

宁妃刚想撒娇,见龙佑帝连眼也闭起,便顺从地道:“皇上劳累,妾身会几招推拿,不若陪皇上一面聊天,一面松松筋骨?”龙佑帝点点头,靠在椅背上养神。

分寸力度拿捏得正好。龙佑帝遗憾地想,她想是用心学过了,可惜做人的风度气质,宁妃就做不到恰到好处。她像是一盆倒满了的水,端了行走总会泼得到处都是,给人数不清的麻烦。

“皇上要立后了,只不知,皇上是想从妃子里选,还是另娶?”宁妃见龙佑帝眉头舒展,立即讨好地问。

“哦,你说呢?”龙佑帝一惊,立后?宁妃何出此言。

说起这事,宁妃面露喜色。眼下诸宫妃子姓金的仅她一人,而立后这等大事自是太后做主。她娇笑着倚在龙佑帝胸前,道:“这种大事,皇帝就听太后的吧。”

龙佑帝忽然没了心思,推开她的手,道:“我去慈恩宫。”

太后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又来见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知道宁妃留不住皇帝的心,不想龙佑帝开口就谈立后的事,暗自埋怨宁妃口风不紧。

“选后之事,母后已有计较,皇儿不必费心。”

“不,儿臣早有人选,请母后成全。”

太后起了好奇,笑道:“说来听听。”

龙佑帝两眼发亮,“天宫主之妹谢盈紫品德出众,才貌两全,足以母仪天下。”太后失望之色形诸于表,叹道:“皇帝,你以为是小时胡闹儿戏?若是她,岂不让天下笑话?”

少年皇帝早知道有此反应,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娶她!我要让她做皇后!”太后干脆地道:“绝无可能!”

龙佑帝盯住母后,双眼发红,厉声道:“朕是皇帝,母后…今次阻不了朕!”他的目光一寸也不离开,写满了倔强倔犟两字,太后突然觉得面前这少年不再是那个事事依从,到紧要关头会屈服于她的皇帝了。

他长大了,懂得讨回帝者的尊严与权力,向她这个至高无上的母后发出挑战。可是,立后关系到国之根本,盈紫毫无身份可言,想娶她只能是龙佑帝一厢情愿。太后想了想,柔声道:“盈紫那娃儿我瞧了也喜欢,皇帝要娶她可以,贵妃、淑妃…什么名分都可以。独独不能是皇后,皇帝该明白。”

“哼,我偏要她做皇后。天下间女子可有强过她的么?难不成母后想要个庸脂俗粉来做皇后不成?”

“皇后与容貌无关,重要的是品性和家世。”太后肃然道,“你若是像你父皇,是开国皇帝,立的是糟糠之妻,哪怕是种田卖菜的也可立她为后。但如今,母后绝不许你娶个江湖女子!”最后几个字太后说得铿锵有力,龙佑帝一惊,突然想到先帝,母后是他的糟糠妻?先帝起兵前是处州宣武校尉,八品武官的散阶,出身清贫。而金家乃是江北第一富户,母亲嫁给先帝时,他究竟有没有娶过亲?

龙佑帝不知道,没有人跟他提天泰帝的家世。史官写得笼统而简约,只说“少时家贫”,太后曾笑话过先帝做过乞丐,然而史官没有记下这桩事,对先帝的文治武功倒有详尽记载,大书特书了一番。龙佑帝记住了夜袭定陵、九州并起、洛阳大战、北伐幽州等诸多战役,可就是不知道先帝一共娶了几位夫人。

史官有记录且仍健在的只太后一人。龙佑帝忽然冷冷地打了个寒战,其他妃子呢?殉了先帝还是出家为尼?抑或老死?太后不过四十出头,她们老不到哪里去。可这后宫空荡荡的就只有太后一人。她就是这后宫的中心,这皇城的中心!连他这个一国之君都须仰其鼻息,听其旨意。

他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若太后给他预备的妻子也是如此,容不得他有二心,将来盈紫岂非要受苦?因此,他要盈紫做皇后,母仪天下,即便他百年后,依然可凭这尊贵的身份自保。

“母后若嫌盈紫家世普通,儿臣让她认嘉南王为父,封她做郡主如何?母后不会连嘉南王府也看不上吧?”龙佑帝微微笑道。虽然盈紫其实是燕陆离的师妹,不过这又有何关系?

这孩子!太后头疼头痛地想,怎么就不知足。他一心想飞出她的视线,飞到她掌控之外的天地去。这世上最怕一家人不同心,更何况是他们母子,左右社稷江山。儿大不由娘,这个儿子她非管住了不可!嘉南王自身的嫌疑尚未洗去,皇帝居然如此轻信。她势必要将此压制下去。

“自古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概莫能外!我主意已定,皇帝等着接懿旨吧!”太后说完,拂袖而去。

龙佑帝涨青了脸,一声不吭,等太后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一踢几案,将桌上的玉如意、玛瑙镇纸砸了个粉碎。

“国无二主!”他心里愤懑地大喊。

这宫闱深深,虽是他的天下,然他心中的净土,唯有盈紫所在的一方土地。

用金钩拨出灯芯,谢盈紫擦亮火石,点上了灯。龙佑帝在一旁痴痴看着,她做再琐碎的小事,他也看不够那举手投足间流露的美。

“白头花钿满面,不若盈紫素颜。”龙佑帝情不自禁地吟道。

“皇上,我要读书了。”

“没事,你读你的,我坐坐便走。”龙佑帝笑道。他唯一不开心的就是盈紫和淑妃一样,什么书不好读,偏读佛经。这也是盈紫独爱淑妃的缘故,两人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他这个皇帝倒成了摆设,被她们视而不见。

“那好。”谢盈紫取了一卷书,龙佑帝瞥了眼,《妙法莲华经》第五卷,忍不住又说道:“经书说来都相似,读不读没甚分别。”

谢盈紫含笑道:“不然。因其相似,说的得都是佛法至理,方要通读。”

“以你的聪明,读一卷通百卷,何必再读?”

“盈紫愚钝。”谢盈紫忽然叹息,“否则早已悟道,何苦守着这堆经书?”

龙佑帝连唤庆幸,笑道:“依我看,佛祖是见你太聪颖,方留你在世间陪朕。”他既是天子,有资格口出狂言,谢盈紫听了只是微笑不语。

龙佑帝又道:“你整日读经,必读出些道理,你看有什么可对我说,教导我的?”

“盈紫不敢。我只愿皇上能够惜福。”

“惜福…”龙佑帝反复轻念。

“世人福薄,皇上贵为九五之尊,福气自然比凡人来得大些。但再大再多,万物莫不有穷尽,不如留得皇恩布施世人,岂非更好?”

龙佑帝忽然握住她的手,“我听你的,你不仅是叫我惜福,更是教我积福。盈紫,你待我这番情谊…”他有满腹的心事,想对这个女子倾诉。

谢盈紫轻轻抽回手,“皇上,夜深了,早点回宫歇着。我要练功,不能陪皇上。”

龙佑帝顺从地点头,“你也早些安置。”心下不无失望,每一回话到嘴边,他都说不出口。那天仙般的人儿,即使如他,亦怕开口辱没了。

龙佑帝从天宫回来,无心去别处,仍回嘉宸宫歇息。自从失银案出,政务有些乱哄哄的,就很少留宿妃子宫寝,除了上永秀宫呆待过两晚外,其余的常常是晚膳一过即上天宫小坐,再到崇仁殿看奏折,夜里回嘉宸宫安置。

这一夜宁妃却跑上门来,挽了一个高髻,红红的嘴唇与指甲勾魂似的艳丽着。

“皇上这几日也不去临玉宫,妾身委实惦念。”

龙佑帝抬头盯住她,每当看到她,他便自然地想到太后。金氏的人长相上都有个特点,高颧骨衬着一双深凹的眼睛,仿佛从幽洞中探出头的蛇,冷不丁就冲出来吓人。龙佑帝被这种眼神看得如坐针毡,不得不撇过头去,道:“这几日不是正忙着吗?”

宁妃将嘴一撇披,又是埋怨又是邀宠地道:“可皇上老去天宫,厚此薄彼,我们可都瞧不下去呢。”

“哦?你们有什么看不下去?”龙佑帝放下折子,耐心起来。

宁妃嫣然一笑,捶着龙佑帝道:“皇上是什么身份,老去看一个奴婢,不知道的…”

“住口!什么奴婢!天宫的人,在这皇城地位可不低!”龙佑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宁妃急了,分辩道:“不过是伺候人的…”她话说了半句,看到龙佑帝眼光利如杀人,越发嫉妒,一咬唇道:“她给你什么好处?把你的心都挖走了!”

龙佑帝不屑地道:“盈紫比你懂事得多!身为宁妃,说话连个分寸都不晓得。”宁妃一推案上的笔架,将龙佑帝心爱的狼毫笔弄了个七零八落,哭闹道:“那小妮子必是施了什么妖法!”

“闭嘴!”龙佑帝高声喝道,手指向她,气得哆嗦。倘若她恃宠而骄,仗着素日的情分也情有可原,可平日里未曾给过她几次笑脸,今次居然如此大胆。“你再这样说,朕将你碎尸万段!”

宁妃见龙佑帝脸色凶恶,登即停嘴,累积的满腹抱怨却停不下来,齐齐皱在脸上,欲哭忍哭的一副难看模样。龙佑帝越看越心烦,挥手道:“去,去!朕不想见你,你回去再敢嚼舌根,朕让你回老家去!”

这回老家自是要休了宁妃,她大惊失色,跪倒在地慌不迭地磕头认错。龙佑帝正在气头上,哪肯罢休,丝毫不做理会。宁妃哭得一口气上不来,猛吸几下,憋得脸红彤彤的,加上两行珠泪,龙佑帝不经意瞥了一眼,甚觉滑稽,反笑出声来。

宁妃一见他笑了,不知是福是祸,不敢再哭,跟着笑。龙佑帝忍俊不禁,又笑了两声,火气消散不少,见她凤冠霞帔皆乱,于心不忍,叹道:“罢了罢了,朕叫你走,回宫反省去吧!”

宁妃收拾泪水,周围一帮太监宫女都是似笑非笑的奚落面孔,刺得她心酸心疼。脚一跺,她委屈地出了嘉宸宫,往太后的慈恩宫去了。

殿门口的太监瞧清了她的去向,立即返宫回报龙佑帝,皇帝扯开一个无情的笑容,挥了挥手。等太监退了,龙佑帝凝望门口,冷冷地自言自语,“你既自讨没趣,休怪朕不留情面!”

次日一早,永秀宫内,小晴一路小跑,冲到紫烟环绕的郦琬云身边,急急地道:“不好了,皇上把宁妃贬为庶人了!”

郦琬云掩上书卷,镇定地道:“派了什么罪名?”

“生性妒悍,骄恣妄为,不安于室。”

郦琬云听完消息,始终不出声,纤手托腮冥想。她的轮廓举止宛若天人,小晴忍不住多看两眼,呆呆地问:“娘娘,你想什么呢?”郦琬云伸手笼在面前的香炉上,撩开紫烟,看烟云复合,叹道:“皇上想杀一儆百。”

她默默地想,龙佑帝其实是做给太后看,然则宁妃既到太后处告状,皇帝依然我行我素,未免让太后难堪。她心下叹一口气,皇帝跟小孩子一般,以为天下事无所不能为。又或者,皇帝这回下决心了。

“只是宁妃娘娘在闹,别的宫谁有这个胆?”

“是啊,谁有这个胆呢?”郦琬云自言自语。

小晴想了想道:“我看,不如去慈恩宫打听打听,娘娘你说可好?”

郦琬云摇头,“罢了,若遇上宁妃的人,你像去示威。这几日安心呆待在永秀宫别动。”她摸住心口想,恐怕龙佑帝正想借题发挥,太后势必不肯罢休,往后几日宫中只怕又要起风波了。

慈恩宫中,太后向龙佑帝垂询宁妃一事,得到了龙佑帝这样的答复。

“贤妃开国,嬖宠倾邦。”龙佑帝板着脸,俨然有帝王之威,“宁妃若学淑妃,我又贬她作甚?”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太后满意,她一语道破,“只怕,因为宁妃姓金吧!”

“金?原来宁妃姓金?怎么金氏的族谱上会有她的名字?她不该是朕的妃子,由朕说了算?”龙佑帝滔滔不绝地道。

太后为之一堵,愈发气闷道:“我的侄儿已没了,如今连堂侄女也留不住。你真敢废她,连我一并废了!”

“朕不废她。母后让朕如意,朕就让她如意。”

“皇帝,”太后肃然道,“六日上朝,我就宣布你大婚之事。”

龙佑帝又惊又喜,“母后你答应了?”想到可与盈紫共结连理,龙佑帝双眼莹亮,比做了神仙还快活。

太后冷冷地道:“我早与安乐侯商量过,他女儿金绯秀丽无匹,不会委屈了你。你等着正月一过,就完婚吧!”

龙佑帝呆立失神,太后挥挥手,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嘉宸宫。坐定,胸口大恸,直令人想生生地挖出一颗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