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灵山大师若地下有灵,看见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我手上,不知会作何想?”胭脂对了虚空处冷笑,仿佛看见灵山大师痛心疾首,笑容里满是快意。

江留醉哑然,许久叹气道:“没做成他的弟子,你竟如此恨他?”

胭脂冷笑:“我天资极高,自小见过我的前辈没一个不夸我将来会出人头地。我大哥木讷寡言,从小呆呆傻傻,谁知灵山大师连他也收了,居然不收我。连我大哥也能扬名天下,世人提到他的名字无不景仰,我资质比他高数倍,却籍籍无名,这一切都是灵山大师所害,你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师徒要讲缘分。”江留醉苦笑道。但见她为成功煞费苦心,便知这名利心于她竟不弱于男儿。不禁想到师父仙灵子收下他们四个徒弟,那冥冥中说不清的机缘又是什么?

“哼,我大哥那么笨,都能以机关之学成名,如灵山大师肯教我,我的名头不知要比他响亮多少!”

江留醉心想,她心里想的唯有成名成功,备受瞩目,其他事一点也不在意,不由说道:“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胭脂一愣,表情由凶厉转为柔和,江留醉这才觉得她又是先前认得的胭脂了。一抹羞涩自她脸上闪过,胭脂抿抿唇,几番想开口又咽下。江留醉奇怪她为何刚才侃侃而谈,这会却说不出话。

胭脂脸一红,哑声道:“你先歇着,我再来看你。”匆匆逃了开去。

江留醉大惑不解,只能摇头,心想他是太不了解这女子了。等她一走,想见花非花的心情格外强烈,扶着牢门的栏杆眺望,面前漆黑寂寥,伴随他的唯有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珠。

滴答,滴答。两下间隔了漫长的等待,方才和应似地响出一声。

江留醉试图运起宝相神功,才一动念,气海一阵生疼,仿佛破了个洞,所有内力尽数流去。他试练天元功也是一样,皮酸肉麻,劲力一点提不上,就像瘫痪了一般。颓然仰天躺倒,凹凸不平的岩石洞顶沟壑纵横,起起伏伏是烦人心事。

放下牵挂,江留醉闷头大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牢门外有人来送饭他也不理,只管闭眼睡觉落个清净。昏沉沉睡了许久,直到梦里凌乱,看见花非花走近朝他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心里一欢喜就醒了。张眼触及黑得落寞的牢房风光,他忆起身在何处,不由长叹。

端起饭菜,早已冰透。好在有一壶酒,江留醉取来喝了,倒头又睡。这回梦见的却是惊惶中的胭脂,匆匆奔逐于街巷,忽然回眸定定看向他。那一眼让江留醉惊醒,不知怎地,身上一层冷汗。摸摸地上,他有了踏实的感觉,平静下来,胭脂夺人的目光仍在晃悠,直渗到心底去。

江留醉浑身一颤,发觉额头发烫,竟是睡在地上,外感风寒。他这几日所遇莫测,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无一不有,情绪波动再加内力全失,自是容易染病。他勉强起身,腿上没劲,险险欲坠,扶了石壁才稳住身形。

脚步声匀速传来,如刻漏一滴滴响着。江留醉眯眼看去,胭脂已在牢外含笑望他。他无力地将眼一闭,胭脂慌忙走进,扶起他柔声道:“才这一日,你竟瘦了。”江留醉笑笑:“没太阳,见不得光,自然会瘦。”胭脂瞧出他气色不对,一摸额头,惊道:“你发热了。”江留醉推开她,漫不经心道:“一点寒热,过阵子就好。”

胭脂按他在石床上坐下,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道:“也罢,我替你解了毒,你就能自行运功抗寒。”江留醉拿过解药却不服,看着她道:“你不怕我走?”胭脂迟疑地道:“我想留你,不是要害你。”江留醉一笑,他没气力纠缠她的话,口中却道:“你取些水给我喝。”在胭脂转身的刹那,故意佯作服药,将药滑入袖中。

胭脂喂他喝水,小心翼翼地道:“你怪我?”江留醉尽情喝够了水,方道:“不怪不怪。平生没被关这么久过,尝尝鲜也好。”胭脂微笑道:“你总这么不正经?”江留醉抓头道:“我又不做官,要那么死板作什么?”

胭脂意味深长道:“如果让你做官呢?”江留醉道:“我这人马马虎虎,正襟危坐办理国家大事,岂不是要闷死我!”胭脂若有所指道:“只怕好运来时由不得你,不想做也有人逼你做。”

江留醉一愣道:“谁那么无聊,会请我做官?”

胭脂一本正经地道:“百姓。”

江留醉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投胎,百姓找我做官?”

胭脂敛衽朝他一拜,道:“我正是来劝你与我共进退。”她神情肃然,不似说笑,江留醉收了笑容,默默想她话中的含义。

两人静默。此时牢门大开,江留醉并不想出去,感到太多疑问今朝会有答案。他紧张地手心冒汗,但不能流露一丝一毫内心想法,越是不在乎,对方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越有机会脱身。

此刻他最惦念的是花非花。可胭脂仿佛非常憎恶她,一提起她就有十世仇怨,只能忍住不问。他记得最后那一眼,花非花看他的那一眼,没有恐惧没有疑惑,自然到天生就该那样。她根本不怕被胭脂抓住。是的,她曾经做出那些令他惊奇的事,或许,奇迹会再次出现。

只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样神秘莫明。和胭脂相识后的一幕幕反复重现心头,然而记得的只有她美丽的容貌和柔弱的身影。她一直在受伤,需要人照顾,谁也想不到她其实坚强如斯。层层的假象把她遮掩得犹如藏身云雾深处,令人摸不透她的心意。

如今回想,她那日许是故意被人追杀,为的是要跟他们在一起。在红桥镇遇敌的晚上,郦逊之之所以会出来找他和花非花,实际是中了胭脂调虎离山之计。她假作中了迷烟,然后偷袭雪凤凰,这一手亦是高明之至。若非暗中有人保护康和王,红衣和小童就已得手。

随后,她和江留醉一般心急,想知道暗中护卫康和王的人是谁,便怂恿他引杀手刺杀康和王。而最可疑的是在杭州,他追着灵萦鉴和蒙面人进了郦府,失去踪迹后头一个看到的正是胭脂,她阻住他去向,手中分明有花非花的信却不提,任他胡思乱想。唉,她处心积虑做这些事,当真只为灭了灵山派?这些事又与灵山派何干?

究竟他有何利用价值?

他百思不解的还有胭脂刚刚说的这句。她的确知道一些什么。如果那日救灵萦鉴的是她,她或许和灵萦鉴一样,知道他所谓的“身世”。江留醉悚然一惊,抬眼看她,她洞悉地笑着,笃定中带点妩媚。他连忙收回眼,哪怕看地上的蚂蚁打架也好,总之不能因她的美而分神。虽然,地上并无蚂蚁。

“你想够了没?”胭脂眼中热情款款,逼视着他。

江留醉打了个哈欠:“今日有点累,说这么多我也头疼,不如先睡。”面向石壁就地一躺,居然就真打起呼来。

胭脂一咬唇,无奈道:“既是如此,你早点歇息,回头我给你取些药来。”掩上门锁好。临走,透过栅栏望向江留醉的背影,忖道:“你逃不过去的,这是你的命。”一口吹熄了牢房外的灯。

石室一下寂黯无声。

江留醉缓缓闭上眼。师父莫名其妙的失踪,仙灵谷中的三个牌位,他与郦、柴两家冥冥中的牵连,这一切与胭脂说的有关么?突然间,他哈欠连天,泪水止不住涌出,困了困了。有什么烦恼,即使有天大,先睡一觉再说。明天,总是要来的。

他终于让内心的乐天战胜了忧虑,呼呼大睡去了。

另一处,却有个睡不安稳的女子,在昏黄的火光下抱膝沉思。她的身影打在墙上,四周弥漫烛火动荡不安的光晕,显得心事重重。

“花姐姐在想什么?”胭脂巧笑着慢步走来,手中提了个竹篮,“我给你带了点吃的。”花非花目光如电,看了她一眼,兀自低头冥想。胭脂打开门上锁链,走进牢内,啧啧赞道:“想不到花姐姐镇定自若,仿佛此处是皇宫内苑,一点不拘束。”

“有吃有住,拘束什么?”

胭脂弯下腰,凑到她耳侧:“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家也探过,还问?”

“老实说,那日刺伤无命人他们的,应该是你。”胭脂的口气肯定。

花非花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拦住红衣时所露武功不凡,莫非…你也是灵山的?”胭脂一脸攀交情的殷切,心中杀机暗生。花非花淡淡地道:“做灵山弟子很稀罕么?”胭脂仔细看她两眼,松了口气,伸手掀开食盒,浓浓的粥香散溢开来,她端起碗筷递与花非花道:“吃吧。”

花非花拿过粥饭慢慢吃着。胭脂不动声色道:“你既出身花家,该知道我又下毒了。”花非花边吃边道:“反正我身中剧毒,不在乎多一种。”胭脂道:“这毒有些来历,不如我说给你听听?”花非花点头,道:“但说无妨。”

“你们先前所中之毒名叫‘离人泪’,无味无嗅,能令人手脚酥麻无法运功。只是这毒,一时三刻便自解,困不了多时。”

花非花点头:“是以你送的每顿饭里都下了另一种毒,不但能延长离人泪的功效,还令毒液游走经脉,长此下去便彻底散失内力。”

胭脂拍手叫好:“不愧花家子弟,说得一丝不差。那毒叫作‘醉颜酡’,每次食饭后人会熏然欲醉,昏昏思睡,就是这个缘故。”

“能将两种毒药合而为一,算得高明。”

“离人泪加上醉颜酡,正是灵山大师所制五毒至宝中的‘销筋挫骨丹’。”胭脂悠悠地道,“你花家可解得了?”

花非花一笑,忽然如数家珍道:“离人泪状若杨花,醉颜酡滋味苦寒,各取三十种毒药混制而成,前者有芫华、大戟、钩吻、乌头、闾茹、陆英、雀瓢、黄环、宫脂等药,后者含石流黄、青琅玕、甘遂、羊踯躅、贯众、狼牙、别羁等药,再夹以几味秘而不宣的药引…我说得可对?”

胭脂听她一一道来,脸上由得意转为疑惧,倏地站起,扶住牢房木栏平缓心境。她并不清楚销筋挫骨丹的配制之法,乍一听闻难免吃惊,末了暗忖道:“编个药方骗我,原是她的拿手好戏,我怎忘了。”放心一笑,“花姐姐说得没错,就是这些药,你知道又如何?”

花非花道:“你不怕我出去?”胭脂浅笑道:“你即便答得出来,又怎能出去?”花非花道:“困我们在此,你究竟想做什么?”胭脂眼中杀机一隐而没,翻转玉手,出神道:“要看两位是否合作。”忽然一震,瞥向花非花道,“你仍在担心他的死活,是不是?”

花非花听出她这话颇含妒意,并不搭腔。胭脂叹道:“我若杀了你,他必然恨我一辈子。可我若…”后面半句虽未说,花非花岂有不明知理。

胭脂言下竟对江留醉大有情意,那傻傻的小子突然就成了宝。花非花不知她为何如此,便默然不语。

胭脂在烛火下看她娇俏的面容,越看越恨,终究拔出头上的一根簪,咬牙道:“纵然他恨我,我也不能留你在世!”

一簪刺出,那眼神怨毒如咒语——

花非花冷笑:“你太低估花家。”忽然避过发簪,疾点胭脂穴道,手法快似流星,形如鬼魅。胭脂一则惊异她居然无事,二则惊异她用的是灵山武功,哪里来得及抵抗,身子软下来,歪在地上。花非花所点穴位并不制住她手脚活动,却如离人泪之毒,令她全身使不出力,这手法正是灵山大师的“禁脉”。

花非花从胭脂身上搜出钥匙,却不急开锁,凝视她良久。胭脂心下惊恐,看出她有一瞬间的杀机,顿时没了神气。末了,花非花长叹一声,眼中复杂的情绪渐渐消隐,苦笑道:“可惜你终究不是失魂。”转身欲走。

“你也与失魂有仇?还是…你怎能解毒?”胭脂实在大惑不解,同时大叫不妙。

“天下一物克一物,你慢慢想。过一日你穴道自解,想追我也不迟。”

胭脂颤声道:“你不杀我?”

“我学医只救人,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