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见断魂和花非花聊得投契,以为这事便这样揭过,一颗心刚刚放下,谁知花非花突然又道:“胭脂妹子来了很久,莫非真不想出来与我一见?”

江留醉一惊,心想胭脂怎会在此。断魂道:“果然瞒不过你,这归魂宫药味实在太浓。”江留醉听得一头雾水,鼻子稍嗅了嗅,才发觉因药物摆放不同,药香亦各有层次。想来花非花是因药香有阻,察觉有人在侧,再一推算猜出是胭脂。

胭脂晏笑现身,朝花非花行礼道:“我只待跟江大哥说一句话便走,花姐姐,叨扰了。”言毕盈盈看向江留醉。江留醉瞥了花非花一眼,朝胭脂走去。

胭脂纤手靠在唇边,凑向江留醉细细低语了一句,江留醉身形顿滞。胭脂朝花非花一笑,转身往洞外走去。江留醉话也不说,甚至一眼都未望向花非花,径直跟了胭脂离开。断魂一言不发,盯紧花非花看。

花非花咬紧了牙,微笑对断魂道:“非花忽然想饮茶,师兄可有兴趣奉陪?”断魂深深看她一眼,“如此甚好,请。”走进内洞前,花非花终于忍不住略略偏了偏头,朝洞外看去,那里早已无半个人影。

“想知道身世,就跟我走。”

就是这一句话,让江留醉无声息地离开花非花。他是不该隐瞒她的,但此刻竟不想让她知道。连他都害怕听到的真相,不想花非花看到他的无措。是的,他心乱,隐隐猜到的谜底会不会变成事实,他没有把握。

离开归魂宫的路颇为怪异,他们先是沿崖边的缆索而上,斜刺里爬了十余丈后落到另一个岩洞中,再穿过那个岩洞,走到山路上。归魂峰上树木成林,比起另外两处可谓茂盛,这路更不好走,随时要应付迎面而来的枝桠和无路可通的密林。一路翻山越岭,江留醉茫然地跟在胭脂身后一句话不说,像个没影子的鬼魂,心里空荡荡晃悠着。

胭脂显然没意识到他内心的慌乱与挣扎,她宁愿相信他一开始就愿跟她走,而不是靠那句话背后的胁迫与利诱。她的心渐渐温润愉快起来,走路爬山姿态翩然若飞,如不是江留醉心不在焉,定可发觉她像一只快乐的百灵在山间起舞。

“对了,这颗解药你先吃了。”胭脂拿出一颗销筋挫骨丹的解药,关切地望了江留醉。江留醉心想,花非花早已治得七七八八,但不忍拂她之意,丢在嘴里咽下。胭脂松了口气,含笑与他并排走着。

她回眸偷看他一眼,一抹隐忧从他眼角滑出,胭脂不以为然地想,等他知道一切,将会遗忘所有不快,意气风发地感谢冥冥中上天的安排。想到此处,她的嘴角满意地留下一朵微笑,顺手折了节树枝在手中缠绕,把千回百转的心事藏在手心。

“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走了大半时辰,江留醉眼见前路遥遥,忍不住问道。

胭脂想,一辈子这样走下去该多好,笑笑地道:“带你去看一个人。”

又行了一阵,来到一处寸草不生的绝岭,格外清冷寂寞。江留醉只觉寒气袭人,紧紧了衣衫,突然看到一个荒冢孤零零在前方立着。四周光秃秃的,它便如一块石头,看不出一丝曾有人活过的气息。那下面躺着的躯壳早是累累白骨,无人问津。

一刹那间,江留醉惊疑地想到了柴青凤的墓,为什么看来与他相关的人,都已离去?一个个不解的谜,唯有从黄土中探询答案。他想开口,却如被缝紧了嘴,说不出话。

“这里面躺的是当今贵太妃,可惜再无人记得她曾经的荣耀。”http://www.qxtxt.com/zuojia/chuxidao/

贵太妃…先帝的妃子?江留醉疑惑地想,这与他何干?他松了口气,或者,这不是他的亲人,不过是可能知道他身世的人罢了。

“天泰爷当年在处州曾娶过一位许氏,后来为了金家的富贵,谎称没有成亲,这才顺当地娶了金要儿。”江留醉见胭脂直呼太后名讳,眉头一皱,听她继续说道,“可等天泰爷称帝后,金后想要一房专宠便没那么容易。皇帝从处州老家接回了许氏,封作贵妃,还派了专人护卫。”

说到此处,胭脂莫测高深地一笑:“你猜,那位武功极高的侍卫大人,是谁?”江留醉犹自惊疑,胭脂已替他答道,“便是当时大内第一好手,冷剑生。”江留醉嘘了口气,他以为是师父仙灵子,冷剑生嘛,总是他生命之外的人。

胭脂见他不在意,悠悠笑道:“看来他们师徒俩找你的麻烦还不够。”江留醉“哼”了一声道:“究竟他们为何跟我过不去?”胭脂摇头:“他们绝不敢对你下手,不过是想引出你师父,彻底查清你的底细。”

“我无父无母,有何底细好查?”

“唉,”胭脂拍他的手,像猫儿逗弄老鼠,“我说了大半天的故事,你不想再听下去?”

江留醉有点头疼,不觉想到仙灵谷里的许伯、许婶,为什么偏偏和天泰帝的贵妃一个姓氏?不得不让他疑神疑鬼。他很想告诉胭脂,不必说了,他不想听,但心中的好奇依然压倒担忧。

真相即使鲜血淋漓,却令人不生迷惑,一直以来,他盼的就是解开谜团的这一刻。

胭脂见他安静下来,笑吟吟地说道:“金皇后不是个好惹的主,几次找许贵妃的麻烦,都被冷剑生挡了回去。于是收买冷剑生,就成了一着必走的棋。”

“据说冷剑生人品颇差。”

“你认定他会被收买?”胭脂摇头,“这人有一点好,会选主子。当时他选中了天泰帝,一时倒没背叛。直到…”

她停下来,望住江留醉,像是等他接话,江留醉不吭声,胭脂也不急,故意道:“就要说到你身上了,怎么还不爱听?”

“要说便直说。”

“你别生气,我最怕见你生气。说到哪儿了,对,冷剑生本来一心护着贵妃,直到他发现,暗中保护贵妃的那个人,武功犹在他之上。”

“暗中保护…”江留醉不由念道,心里一抽紧。

“不错,正是你师父仙灵子。当时,他尚有另外一个名字。”

江留醉不愿在胭脂面前暴露心绪,故作镇定道:“后来呢?”

“冷剑生量窄气小,无意中跟仙灵子一交手,吃了暗亏,从此一心想赢过他。”胭脂呵呵笑道,“谁知这桩事叫雍穆王给打听到了,自然如获至宝,一面在天泰帝跟前挑唆贵妃与人有染,一面故意放话说天泰帝不放心冷剑生,才暗命仙灵子保护,令冷剑生对仙灵子恨之入骨,自然愿意为金后效命。”

“皇帝的耳根子,怕没这么软吧?”

胭脂正色道:“你错了,天下帝王最易生猜忌之心。许贵妃当即被贬冷宫,好在当时她已有身孕,皇帝才没把她贬为庶人。”

江留醉苦笑,贵妃、庶人,名分很重要么?对一个失去丈夫宠爱的女人而言,到哪里都是凄凉。那个可怜的孩子难道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灵萦鉴说,我知道你的身世。冷剑生拍出一掌,把他震了半死。百姓会逼你做官,胭脂肯定地说。

耳中鸣叫着各种声音,他忽然觉得,他不是他了。

他不再是江留醉了。

他是一个别人都知道他是谁,偏偏自己茫然无知的人。父母、兄弟,虚幻地出现,来得没征兆,一下子扼紧他的喉咙,他似乎被五花大绑在祭坛上,头脑手脚由不得他做主。

江留醉很想丢开这一切,不再找什么真相,过回从前的逍遥日子。

胭脂见他流露惶恐不安的神色,两手无意识地揉搓衣角,突然为他心疼。她伸手搭在他肩头,想给他些安慰,怎奈江留醉心乱如麻,根本无法体会她的好意。

“你别怕。”胭脂软语安慰,“这个故事虽悲了些,结局却是好的。”

江留醉勉强笑道:“愿闻其详。”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走开。走开。

“那孩子如期降临。冷剑生奉了金皇后的命令,要杀死那孩子,他知道必有一场恶战,这是他期盼的一战。于是他放了一把火,逼仙灵子现身。”胭脂不动声色地叙述,江留醉仿佛见到漫天大火,毕毕剥剥地夺去人最后的期望。

“可惜,许贵妃一心求死,把孩子托付给仙灵子后,自愿撞到冷剑生的剑上。而…你,就被你师父带出了皇宫,躲避金氏追杀活到如今。冷剑生为免金皇后怪罪,找了个婴儿尸首代替,佯称你已死了。过不多久他也辞去官职,隐退江湖。”

江留醉听得麻木,苦笑道:“这个天大的秘密,你又如何得知?”他只想找些话说,把自己从真相的泥沼里拉出来。还不如不知道,不如,不知道。

他是皇子。他怎么可能是皇子,公孙飘剑一语成谶。这是他从来没想过,也不想有的身份。他曾经一心想弄清身世,找到亲生父母,如今明白了,却如一个醒不了的梦,反让人更迷惑狂乱。娘被陷害含冤求死,爹高高在上不可仰视。他到底是谁?依然不得解。

“冷剑生跟我师父是多年知交。”胭脂说完,立即添了一句,“他对你并无仇恨,不过一直不甘心败在你师父手上。说起来,这个墓是当年他有心,收了你娘的骸骨火化了,才移到此处。”

江留醉的心一抽一抽,呼吸亦觉艰难,一腔泪水就要决堤涌出。他用力憋住,强笑道:“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是啊,不够好。”胭脂陪笑道,头转向一边,默默地想,你活着,这便够了。

两人静默,中间一尺之距似有千里之遥,隔着凝重如山的空气。胭脂吸了口气,笑道:“你若想报仇,即便是杀死太后,也是举手之劳。”凑近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道,“不仅如此,这世间欠你的,你都能一件件取回来!”

是么?江留醉绝望地想,不可能了。世间不能还他父母,还他一生。他抬起失神的双眼,对胭脂道:“你走吧。让我静静。”

胭脂有满腹天下大计想与他商量,死者已矣,在她眼里未来才是唯一值得考虑。她不能体会,为什么他知晓身世后不是狂喜而是忧郁,换作其他有雄心之人,得知有问鼎天下的尊贵身份,恨不得马上放手一搏。

但他不是。她想他是。如今事已至此,只能依了他,指望他能跳出世俗恩怨的藩篱,指望男儿的豪情终可胜过无用的怀念。胭脂留他呆坐墓前,悄然走开。

江留醉忽然想笑。

他痴痴傻傻无声地笑着,直到笑出了泪,顺着面颊淌进嘴里,咸咸苦苦的滋味提醒他真实辛酸的人生。命运给他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他想到郦伊杰,这突如其来的身份枷锁,一如郦伊杰的命数怪圈,重重套在身上不得喘息。他终能完全体会那沉重的眼神。

师父。从头至尾他知悉一切,却不肯透露一言,究竟为了什么。既尽心保护娘亲,为什么不能护她周全?江留醉心灰意懒地想,为什么师父要救他的命,不如一起去了,胜过他一个人独活。

他终于放声大哭,肆意地让泪水横流。太多为什么,无从追问,无从结果。他终于知道,一辈子的洒脱是难以达到的境界。在背负命运狞笑着压来的包袱后,他找不到从前的逍遥心态。

此时的他极度想念花非花。有她在旁,或许,他不会如此悲伤。

胭脂走了一步便回头。那一刻,悟到她与江留醉之间仍有不可跨越的距离。无论如何,只有一步之遥,她不甘地想,倾尽她的心应该能换回他的心。她全力想得到的,没有人能阻拦。

她坚定地跨出步去,感到会有呼风唤雨的一日。前路正如这脚下的山,由她控制。

直跪到仿佛地老天荒那么久。

江留醉站起身,酸麻的腿一如他怅惘的心,不知该往何处去。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他无话可说。他隐隐间后悔曾出谷寻找师父,如果没有陷入失银案,就不会认得什么灵山三魂,不会听胭脂说这难以接受的真相。他将在仙灵谷终老,安乐地度过一生。

即使,错过花非花也罢。他越想越心灰意冷。他这不幸的身份,带给他人的只有更多不幸。如今他能怎么办?找太后报仇?罢了。归魂宫、仙灵谷,他竟无可去之地。这天地虽大,一时间,让他找什么地方痛哭一场,大醉一场?

不远处等候着的胭脂亦是心情跌宕,倚了块巨石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