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道:“大师兄去了京城,你那皇帝弟弟恐怕更加可危。”江留醉沉吟:“你是说,阿离会刺杀皇帝?”花非花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师兄行事非常人可度,要说他会杀皇帝并不出奇,或是突然保护皇帝,亦不出奇。何况红衣、小童和牡丹、芙蓉都在京城,变数太多,我怕郦逊之应付不来。”

江留醉也觉有理,却舍不得与她分道扬镳,兀自踌躇。花非花道:“你救了王爷,安顿好南方的事,终要去京城,我先行一步如何?有我去助郦逊之,你当放心。”江留醉见她拿得起放得下,以大局为先,只得点头:“那——你一路小心。”心里万语千言,生生咽下。

花非花笑道:“好,我去了!”洒脱地一拉缰绳,掠上官道。

江留醉望了她英姿矫健的背影,怅然若失。自识得她之后,这回别离的辰光将最为漫长,万分的不舍只能强自按下。

江留醉一路沿德清、湖州,自长兴、宜兴往江宁而去,半夜宿于溧阳城外。次日清早,城门一开,江留醉急急过关上路,过了溧水,再到江宁。

江宁城富庶繁华,北有玄武湖,东有燕雀湖,南有秦淮河,西有白鹭洲。嘉南王燕陆离的王府修建在城南凤凰台附近,自嘉南王府出南城门,沿长干桥,就可到达城外的聚宝山,为燕家军练兵之所。再往西北二十多里,则是翔鸿大营、云翼大营的驻扎地。

江留醉从南门进城,拉过一个城门守军,递上几两碎银,笑道:“这位军大哥,我在康和王手下行走,听说嘉南王派人请康和王入城,可曾见着?”那守卫诧异地道:“康和王来江宁了么?没瞧见呀!真要有来,准从别门进了。今日没听兄弟们说起,莫非还在路上?”

江留醉沉吟,康和王若从杭州府而来,必从东、南两门进。当下谢过守军,往东门去了。在东门依样问了一回,仍旧未见着康和王。暗想一人看不住两处,康和王如果真没到,不如去嘉南王府守着。

在嘉南王府门口守了半日,日落西山,犹未见郦伊杰车驾的影子。江留醉心想,莫不是自己赶得太快?只能在近处寻了馆舍,歇过一晚。

次日一早,江留醉梳洗完毕,在嘉南王府附近的街巷流连。街头巷尾,时见练武台穿插坊间,此地的父老子弟无论年纪长幼,都好武成痴,颇有全城皆兵的意味。江留醉忽然想到,燕陆离在此声望如日中天,若皇帝真定了他的罪,不知会否激起江宁一地民愤。

他不觉在一座青石桥上驻足,眼望着水波潋滟,静静向远处流淌,这一派祥和景象若是被燕陆离的反叛无情打破,该是多么可惜。

眼前忽地一花,胭脂穿了红绵窄袖袄子,靓丽地站于他面前。自灵山逃出她掌控以来,两人有几日未见。此刻胭脂眼中殊无敌意,乌黑的青丝长长披于胸前,浅浅微笑,像极了坊市里清纯天真的少女。

可惜江留醉明白,胭脂不过收起了一腔的抱负,她是入鞘的一把剑,随时会锋芒毕露。他别过头去,暗退了一步,握起了拳。

胭脂瞧出他周身戒备,委屈地一叹气:“你不想见我?”江留醉涩声道:“你想见我,并非真的要见我。”他这话大有深意,胭脂摇头:“莫非在你心中,我只是个利欲熏心的女子?自从我揭破身份,你从没有正眼看过我。”

江留醉抬头,撞上她一双如水明眸,犹带了一腔哀怨,咬唇望着他要哭出来似的。他心中微微不忍,想到她的身世不由有几分怜惜,叹道:“你我志向不同,没法走同一条路。”胭脂忽然道:“若我肯丢下一切随你呢?”

江留醉大窘,胭脂俏脸微红低下螓首,说不出的温婉秀慧,全无了先前觊觎天下时的杀气。他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傻傻笑了笑,又觉尴尬,憋出一句话:“我心上已有了人。”

四周行人如织,这句话荡在风中,吹至无声无息。

胭脂挽起耳鬓秀发,慢慢地道:“那也无妨,反正我从小便无专宠。我哥哥宠的是他的暗器机关,我师父宠的是其他师兄妹,你肯留我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话虽如此,她神情凄婉,楚楚动人,一双眸子红得更厉害了。

妙音如歌,听得江留醉目瞪口呆,心中泛起不忍,吃吃地道:“我不值你如此。”

胭脂哽咽道:“我已低声下气,你还想如何?”

江留醉只觉这事奇怪之极,胭脂如肯丢下她的野心,跟了他也无什用处,因他不会去认回皇子身份。听胭脂一说,他又慌了,见她红了眼圈,险险要大哭一场,连忙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你对我太好,反不习惯。”

自灵山以来,两人是头回毫无敌意地敞开心胸说话。胭脂破涕一笑,指了他道:“我就是喜欢你没机心的样子。”她笑完,心里也在问,真是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他背后无比尊崇的身份?她想要什么就要得到,头一次把自己放得那么低,是否因为不甘心?

她眼中山河变幻,日光照到的地方无处不是红艳如花,江留醉便如在群花中伫立,遥远朦胧。

她的笑令人微醺。江留醉想到花非花,胭脂肯为了他低头,花非花大概不会。他有点闷闷地觉得,花非花虽对他另眼相看,却始终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动情,她或许是太清醒,少了几分为情所陷的痴缠。

胭脂看他发愣,嫣然一笑,拿过他的手往手心里一放。

“你不必想如何收留我,我先带你去逛逛江宁的山水,散散心如何?”

江留醉抽手苦笑:“康和王生死未卜,我怎有心思?”胭脂笑道:“以康和王的智谋,根本不用你这傻子担心。先去游山玩水,如果他有事,我一定帮你救他,管叫他少不了一根毫毛。”

江留醉苦恼地道:“以你之能,或可令江宁翻云覆雨。但今次如果燕、郦两家真的翻脸,燕家军留守江宁的兵马达十万之众,叫我如何去畅游山水?”

胭脂凝视他看了一阵,见他忧心不已,悠然笑道:“既然你那么想救人,我们就先去嘉南王府游山玩水吧!”伸手一拉他,施展绝世轻功飘然而起。

江宁嘉南王燕陆离的王府和京城三大王府一样,出自灵山断魂的手笔。积黄土为山,堆江石为台,府中池泉溪涧,幽花异木,为江南苑囿之最。江留醉上回住嘉南王府匆匆来去,仅偷闯了一回挽澜轩,已觉其中机关奥妙深不可测。这次与胭脂同来,不由想起当日花非花相伴在旁,愁思又起。

胭脂带了江留醉掠过嘉南王府的高墙,江留醉惊疑地看着脚下,分明有机关相候,却一只箭不曾发动。胭脂漫不经心地道:“别忘了,这是我哥哥制的机关。”身轻如燕,几下飘至嘉南王府正中大厅屋顶,拉了江留醉坐下,“在这里赏鉴王府风光如何?”

王府侍卫立即发觉两人踪影,脚步声叫喊声跌宕而来,弓箭手转眼间把两人列在射程之内。江留醉不知胭脂打什么主意,见她好整以暇,也镇定坐了不动。

胭脂满意微笑道:“果然有帝王之风,临危不乱。好,我们且下去吧。”手突然掀起两片瓦,顿时屋顶劈啪裂响,竟有数十片瓦直直往下落去。

侍卫们大声惊呼,无数利箭射上屋顶,有人夺路向大厅冲来。

江留醉立身之处不稳,正想提气跃出,孰料胭脂纤手伸来,拉了他一同跌进大厅。她咯咯一笑,像小孩子捉迷藏,提了裙角拉着江留醉一路溜进垂花门,穿向后面的堂屋。

“喂,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嘉南王府戒备森严,你以为是在防我们?我带你去找监禁之处。”

江留醉脸色一变:“你是说康和王已经到了江宁?”

“燕家军行动有素,自然比你脚程快。我先前都见着啦,他们把康和王塞在轿子里,直接运到府里来。城门守卫怎敢盘查嘉南王府的车队?可怜康和王做了阶下囚,根本不能堂堂正正地从城门进。”

江留醉停步,怒道:“你为何不早说?”

“怕什么,郦家军里能人甚多,我才不替康和王操心。本想候着看热闹,瞧瞧姓郦的人马几时来救人,谁知道会撞见你。”

“嗖”,一支箭擦了两人而过,追兵已至。胭脂一笑:“哎呀,居然有跟屁虫。”甩手飞出一片“千里黄沙”,身后顿时“哎呀”哀鸣一片。江留醉想到当日芙蓉曾用过此物,心神一阵恍惚。

两人乘隙转进堂屋,胭脂关上房门,飞快地溜了一眼地面,数到一块砖,手按了上去。江留醉听到“咔”的一声,似乎有什么门被打开了。两人飞奔到屋后,过了穿堂,又上了一条小径。

江留醉眼看越走越深,王府侍卫的呼叫声越来越大,颇觉不安。他手上一用力,把胭脂拉近了,道:“罢了,你我行踪暴露,今日救不了康和王,先退回去再说。”

胭脂美目流转,笑道:“哦,你过其门而不入吗?”忽地一努嘴,两人眼前峰回路转,竟出现一处小门。

“最适合监禁的牢房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