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逊之吁了口气,靠在树干上松懈下来。那蒙面人静立了片刻,拱手便走。郦逊之连忙追上,拦住她道:“多谢阁下相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那人瞪他一眼。郦逊之莞尔,道:“我傻了,阁下既不愿以真面目视人,又岂会告知姓名。是我失礼。”那人点头,足尖轻点,径自去了。

郦逊之望了她的背影,良久出神。

账簿终于到手,就在他的怀中。郦逊之猛然醒神,紧张的心绪渐渐转成了莫名的兴奋,一颗心怦怦跳着,仿佛见到他日朝堂上风起云涌的波澜。他静立许久,突然惊觉一身冷汗贴肤粘着,凉风一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安全地回到康和王府,厚厚一本昭平王府账簿,就平摊在桌上。郦逊之特地把灯盏移开一尺,怕烛油火星溅了。他没有立即翻开,单是深深望着水蓝色的封皮,皱了一双眉。

正在沉思的功夫,门房通报道:“雪姑娘回来了。”郦逊之精神大振,倏地抛下账簿走出书房。灵山那里进展如何,他一点消息也无,如今得知雪凤凰安然返回,恨不得即刻冲到门口去拥抱她。

雪凤凰的脚程甚快,郦逊之在厅中辗转走了一回,她已一路喧哗进来,见面便嚷道:“臭小子,十来天不见,想我没?”郦逊之欢喜迎上,叫道:“好姐姐,想死我了,那边情形如何?”贴近了雪凤凰站牢,笑眯眯望向她。

雪凤凰眉飞色舞,“咦,这声‘好姐姐’当真动听,再叫两声听听。”郦逊之道:“再叫不难,先告诉我你此行一切可好?”雪凤凰故意撇过脸,赌气道:“你这臭小子,就急着探听消息,分明不是想我。”

郦逊之笑道:“我自然挂念,没你在耳边唠叨,日子着实无聊。”雪凤凰微笑点头:“你真个想我就好。灵山那里,我见着江留醉了呢。”郦逊之突然僵了脸,迟疑了一下,含笑道:“他…在灵山见到断魂未?”

雪凤凰摇头:“这我不知。我和他、花非花被困断魂阵,脱身后我惦着你,先回来了。不过有花非花这个破阵高手在,他们一定能见到断魂。”郦逊之沉吟道:“他们久无音讯,我真的很担心。”他的手不自觉揪起一衣襟,旋即扔下。

终是要放开,江留醉的身份不论真假都是棘手的事,他的心不能乱了。

他正发呆,雪凤凰一挑眉,兴高采烈地道:“谢红剑行踪诡秘,果然是去找断魂,依我看,她早和断魂勾结。”郦逊之轩眉一挺,是天宫主么?此女用其妹引诱龙佑帝,用意昭然若揭,既与断魂勾结,所图一定非同小可。看来谢盈紫美则美矣,皇上根本碰不得。

郦云在此时匆匆而进,对郦逊之和雪凤凰先行了礼,然后递了纸卷给郦逊之。郦逊之摊开看了,诧异的神色一闪即过,微微一笑。雪凤凰凑过头来,问:“有什么喜事?”郦逊之合上纸卷,道:“今日真是巧了,你前脚刚回,花非花他们的消息后脚跟至。”

雪凤凰忙道:“花家妹子说什么了?”郦逊之道:“看来灵山你应多呆一阵,发生了不少事。花非花说,胭脂妄图杀了失魂,控制灵山和江湖诸杀手,好在我的江兄弟救了失魂一命。”雪凤凰疑惑地皱眉,脸上神情奇怪,道:“胭脂一个姑娘家,如此翻天覆地的想做什么呢?”

郦逊之心里同样疑惑,他想得更深,江留醉的皇子身份所带来的直接利弊,他早已看得透彻,因而对胭脂的所为并不奇怪。她一定深晓江留醉的身世,郦逊之默默地想,胭脂,我竟忽略了这个深藏不露的女子。

他一念即过,对雪凤凰道:“你一路奔波累了,我叫下人给你打点,今日早点歇息。”雪凤凰一撑懒腰,倦意显现,叹道:“还真吃不消呢,我要找个暖和的被窝好好睡一觉!天亮也别叫醒我。”郦逊之笑道:“我理会得。”

突然,他心头如有所感,一双精目如电射向一旁。雪凤凰奇怪地跟随他的目光看了看,一无所获。

雪凤凰去后,郦逊之回到书房,拨动桌上的凤尾灯座,打开隐藏的机关。咔咔一阵轻响,椅子下面的木板突然抽开,里面是一个深凹的密格。郦逊之弯下身,把账簿放进去,又在椅子腿上轻摸了两下,合上机关。

他退出书房,锁了门,往卧房去了。行了一半,折到郦云的门外,敲了一下,郦云立即打开门,笑着行了礼道:“夜深了,公子爷还没睡?”郦逊之附耳上去,轻声道:“你吩咐他们,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必出来,安心睡觉。”郦云一怔,见郦逊之不似说笑,道:“是,小的明白。”

郦逊之点点头,径自回到卧房,关好门,吹熄了灯。

夜风急急地吹,像是亡灵经过,呼啸声如呜咽断续传来。不知哪一扇窗未关紧,劈啪打在窗棂上,犹如尖锐的梆子敲击。有人在黑暗中骂了一句,“嘭”地合上了窗,耳边便清静下来,只有风声伴了刻漏,一声紧过一声。

一个黑影溜过,仿佛风有了形色,迅疾地没入了院子里的山石中。过了一会儿,那影子到了郦家书房外,刚拿起门锁,锁便应声而开。

黑影如箭飞入房中,一来即四处摸索,不多时被他摸到凤灯机关,打了开来。他一眼瞥到椅子下面露出的密格,大喜过望,连忙蹲下,欣然取出账簿。

他擦亮火石,兴冲冲翻开看去——

郦逊之放在密格里的,并非左家账簿,而是郦家的陈年账簿,只是换了封皮。

那人情知上当,失望地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郦逊之,不觉呆住。郦逊之借了火石的光,看清那人的模样,长长叹息,“果然是你!”雪凤凰手一颤,差点滑了,若无其事地把账簿放回原处,拍了拍手站起,勉强道:“我原是个贼。”

郦逊之思绪茫然,一边走进屋,一边连道:“不对…不对…是你…”

雪凤凰道:“你想通了?”

火石倏地熄灭,黑暗中郦逊之声音发寒,感伤地道:“君啸运银经过太公酒楼,银箱的封纸未断而内物全换,普天之下,唯有你和金无虑有此手段。金无虑自不会做此事,只有你。”

雪凤凰点头:“不错。可惜里面藏的仍是假银,我一无所获,只能顺手帮他们又换了一趟。”郦逊之吸了口冷气,续道:“你与胭脂本是串通,红桥镇遇袭那晚,你是故意装作被人袭击。”雪凤凰道:“是啊,不然以我的谨慎机智,怎会轻易中别人的套?”

郦逊之心头发凉,颤声道:“你之所以要跟踪谢红剑,是不想与我回京,你是去找胭脂要你的酬劳,或是商讨下一步如何做。”雪凤凰叹道:“我去灵山是去见故人,只是你既然那样说,也不差就是。在小佛祖身边呆过的人果然不笨,难为你这时都想明白了。你是故意装作有人要来盗账簿,是以假作身边有贼?”

郦逊之道:“我只想你明白我有所戒备,谁知你还是要偷。”雪凤凰叹道:“事情紧急,怎么也要冒险。”郦逊之摇头:“不,你是想让我发现真相,是不是?你不想继续瞒我。”雪凤凰默然不语。

郦逊之苦笑:“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雪凤凰呆呆凝视他,不忍心道:“我不想骗你。可答应别人的事,总要去做。”

郦逊之点头,初见雪凤凰的一幕幕闪现眼前,他不想与这个颇有渊源的女子为敌,因而从一开始心下已为她备了合理的说辞。他以自己的猜想推断道:“我记得小佛祖告诉我,你和苗疆老怪交情匪浅,当时我还不信。只因苗疆老怪平生最恨之人,就是你师父弥勒,为何你…”

雪凤凰喃喃地道:“你不会明白,你的确不会明白。”她忽然没了声音,怔怔地望了灯火出神。郦逊之细看这个比他只大了几岁的女子,却觉她眉间眼角不无沧桑,一缕哀愁随了她忧伤的眼神漫曳开来,令他的怒气渐渐消减。

“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要找一个人。”

郦逊之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你师父?”

雪凤凰无力地道:“你知道…”

“我见过他一次。”

雪凤凰盯了他看,眼睛忽然发亮,那一刻如郦逊之初见她时,有孩童的天真。

郦逊之道:“他到岛上来看小佛祖,两人在一起喝酒,喝了足有一天,然后醉得不省人事,大睡了三天。我因听师父们说他极有本事,本想等他醒了找他学点功夫,谁料他已走了。”

雪凤凰出神道:“他总是来去匆匆。那是几时的事?”

“两年半前。”

“他那时什么样?”

“有点胖,老实说很有福气的样子,果然很像弥勒佛。”

雪凤凰忍不住扑哧一笑,喜滋滋地遐想:“他又胖了…还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只知道整一顿好吃的…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到后来,语音低沉下去。

郦逊之无言,拼命回想见到弥勒的情形,力图转移她颓丧的情绪,终于一拍脑袋又道:“我想起来,他和小佛祖比酒的法子大是有趣。”雪凤凰敛了愁思,问:“如何个有趣法?”郦逊之道:“他们先是躺着喝,接着吊起来倒立了喝,又拿了酒坛沉到海底去喝…”雪凤凰听得眼都不眨,他又道:“最厉害的是躲到大鱼肚子里喝,先让大鱼把他们当食物吞掉,然后在鱼肚子里喝干一坛酒,再想法子不伤害鱼而逃出来。”

雪凤凰笑道:“你蒙我呢,哪会有那样的大鱼?”郦逊之强辩道:“海中的鱼当然…”雪凤凰打断他道:“你不怪我了?”郦逊之摇头,道:“我只是好奇,那日你偷我的金牌,是否故意让我察觉?”

雪凤凰落寞地道:“这些都不重要。天下之大,竟没人再见过他。师徒缘尽,他说到做到,当真狠心。”郦逊之默然,不知该如何劝慰。

以弥勒的自在随性,尚不能逃避他想逃避的东西,更何况是寻常人如雪凤凰?他隐隐知道弥勒离开的理由,但无法对雪凤凰言明,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有时男儿心未尝不是一坛深藏在窖底的老酒,酝了一腔心事喑哑不语。

他想通了。苗疆老怪无非以找她师父为由,跟她交换条件。“他日大难临头,你可还保得住我?”楚少少无意的一句话,令他豁然开朗。

“楚少少的师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边人,胭脂也拜了魔境主人为师,这样说来,他们俩是师兄妹。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义子,魔境主人必是托苗疆老怪帮他,乜邪才会找上你。不,很可能乜邪自己想在苗疆作乱,与左氏一拍即合,是不是?”郦逊之抽丝拨茧,湮没在杂草中的茎蔓终被他一根根找出。

雪凤凰幽幽地说:“他们算来算去,唯独漏算小皇帝会请你做廉察。”郦逊之苦笑:“我百无一用,不做什么廉察也罢。”雪凤凰摇头叹气:“你是东海三仙唯一的弟子,跟随过小佛祖,天下谁有你的福气呢?”

可是他得到过什么?其他幼童在爹娘膝下承欢之时,他远在海外小岛接受师父们的严训。若不是岛上尚有梅湘灵一家和小佛祖相伴,他的童年将可想而知的枯燥与孤独。纵有天下最好的名师又如何?他宁愿只是庸碌的王孙公子,却有父母可以孝顺,共叙天伦之乐。

他想,他其实懂雪凤凰的心,他们身上有着类似的孤寂,他无法苛求她对自己忠诚。更何况她并无害他之意。

“昨夜救我的,必是你了。”郦逊之道。

雪凤凰一怔,表情有几分古怪,应道:“是啊,总不能让你落在敌手。”

郦逊之苦笑:“这么说,帮我出左府的是你,要拿回账簿的也是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何不以真面目救我,却又以真面目与我反目?”

雪凤凰无语。郦逊之心头仍有疑窦,若真是她,早在救他时就可偷偷取回账簿。这位比他大了几岁的一代名盗,所历经过的江湖远比他繁杂纷扰,她不肯说自有她的难处,他不能再强求什么。

郦逊之从怀中取出账簿,抛在她面前:“你拿去罢——”

雪凤凰呆了,半晌,想通了他的心灰无奈,迟迟不忍去接。郦逊之冷冷地道:“我成全你。”雪凤凰哀怨的眼神犹如雨后的清莲,孤绝单纯,望了他一眼,终于拿起账簿。她顺手一翻,茫然地道:“这不是左家的机密账簿。”

那里面记载的是左家进出的银两开销,一桩桩只与寻常农户有关,绝不是他们所搜寻的可置左家于死地的账簿。郦逊之点头:“我知道。”雪凤凰连连摇头:“不,我来找的并不是这一本。他们的确丢了那本真正的机密账簿!”

“因此救我出来的人并不是你。”郦逊之沉着地道,朝门外高喝一声,“神偷阁下,你赢回一城,可以现身了。”

金无虑从黑暗里走出来,满面春风地走近郦逊之,把一本薄薄的账簿递给郦逊之,赞叹地大笑道:“好小子!你怎知我偷成了?”雪凤凰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不由轻轻晃了。

“名满天下的神偷若不懂得趁乱打劫,一见困难就逃之夭夭,未免太差劲。”郦逊之安慰地露出疲惫的笑容。他早知金无虑在旁,却无十分的把握定能取到账簿,好在神偷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金无虑翻了翻另一本账簿,笑吟吟地对郦逊之道:“他们放在主龛中的就是这个?你既知是假的,何必拿来?”郦逊之苦笑:“我当时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焉知它是假的。但左府并没有大肆追赶,也未出尽好手,我想这一本账簿绝不值得紧张。”

“可雪丫头一来偷,你就知道真账簿还是被我取走了,是不是?”金无虑巧笑一声,瞥见雪凤凰颜面大失,顿时收了口,言简意赅道,“真账簿就藏在左虎房中的书架上,躲在一堆四书五经里,可惜瞒不过我的耳目。”

郦逊之感激点头:“今次多谢援手,若非阁下,我恐怕难以成事。”金无虑道:“这本东西,你是否要交给皇上?我劝你不妨先摩一本,他日或有用处。”郦逊之连声称谢。金无虑见雪凤凰讪讪不语,笑道:“你这地方我不便久留,事情已了,告辞了!”

郦逊之起身送客,等回到原位,雪凤凰木然的身躯在灯火下摇摇欲坠,已到极限。他恢复神志,如果这本账簿真的事关重要,雪凤凰不能空手而归。

“你且等一等。”郦逊之招来郦云,吩咐他坐在书房快笔抄录账簿,不得有一字错漏。郦云不敢怠慢,慌忙纵笔如飞抄了起来。雪凤凰知他用意,默然不语,却也感激他思虑周详。过了两顿饭的工夫,郦云揉搓着手递上账簿,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

郦逊之把原来的账簿放回到雪凤凰手心,语气冰凉:“你走罢!你我再无牵连。或许有日再见到弥勒,我会代你转达。”他不能再留她,纵然身边想多一个朋友,亦是不能。

雪凤凰一双红眼仿佛要哭出来,鼻子一酸,连忙撇过头去,笑道:“我就不信你有这么好运。”吸了一口气,忍住悲酸,展颜道,“你多保重…太辛苦的话,这官不做也罢!”提气掠出门去,没再回头。

郦逊之跌坐椅上,只觉用尽了力气,头脑空白茫然若失。过了一会,恩怨、生死、情恨,种种因缘转来转去,他也糊涂起来,到底争来斗去求的是什么。江山社稷,好大的重担压在身上,这担子是否该由他挑,他又能否挑得动,这当儿竟自犹豫退缩。

雪凤凰身不由己的背叛,令他瞥到了处于权力角逐浪尖的被动,会让自己失去太多。他究竟有没有勇气面对未来随时可能的众叛亲离,而又能力挽狂澜?

郦逊之苦笑,父王,你教会儿子好吗?难道这就是你想退隐的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