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迎上他的目光。此刻的他眼中只有她,也许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但不要紧。

“我原想做皇后,既然做不了,就改主意做妃子!”胭脂巧笑嫣然,走过他身边时在他耳边低诉,“即便只能做个侧妃,我也心甘情愿。”香风飘然而过。

江留醉望了她背影,只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此时,一队劲装骑兵疾驰而来,快如旋风。两人避让在一边,来人服饰上绣了燕家军常见的螺青拱璧纹,江留醉大致默数人数,竟有千人之众。混杂在骑兵中有一辆马车,两匹栗色骏马纵蹄飞驰,胭脂一拉江留醉的衣袖,示意他去看。马车在骑兵的裹挟下,很快随之远去,江留醉忧心忡忡地想,那里面的乘客莫非是郦巽?

胭脂肃然地远望骑兵,再回头对江留醉道:“嘉南王要出手了,不知康和王到了哪里?若不能赶在燕家军前面救出郦王爷,天下有谁可以匹敌?”她并无忧色,眼中反而闪烁火花。

江留醉刚想回答,看了她踌躇满志的神情,轻声问道:“你不是为了我才帮康和王,你是想他牵制嘉南王,对不对?”

“是又如何?”胭脂一笑,像是在娇嗔,“以康和王之能,才有法子对付嘉南王。你看,燕家连夜把那个假王爷运走,你猜会运去哪里?”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么?陈亳乱民造反,燕陆离奉命领平戎大营里的郦家军出征,这消息刚传回江宁,燕家就先一步带走了假的康和王,你说,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江留醉头大如斗,他不敢深思这消息背后的意义。一直以来,燕陆离在江南百姓的心中,是青天一样的存在。突然之间,青天轰然倒塌,他只觉肩上有太多重负,不知该如何承担。

胭脂温言道:“你还看不出来?这是一眼就能看破的阴谋。”她微感沮丧,江留醉对朝政竟无一丝应有的敏锐,这是赤子的单纯还是愚钝?

江留醉沉痛地道:“嘉南王想挟持康和王,号令郦家军一起叛变?他若真的一意孤行,逊之在京城就要背水一战。我们必须立即找到康和王,禀明一切。”他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胭脂,“可是你…究竟帮的是谁?你不是燕家的人,你也不是金家的人,难道你是…”

胭脂不以为忤,反而欣喜一笑:“只要你一开口,我可以谁也不帮,仅助你一人。”

说来说去,她明妆笑颜之后,念念不忘地是他隐藏的身份。江留醉想,花非花看到的便只有他,不论他是浪子还是皇子。

两人再度上马,江留醉平添许多心事,把马赶得飞快。翔鸿大营等待他的会不会是一场硬仗?

翔鸿大营依山傍水,湖光山色分外清幽,燕家军三万将士驻扎在此。再向西边十多里,则是云翼大营的所在,也是三万人驻扎,两处皆屯田万亩,富饶兴旺。

江留醉与胭脂到达时,翔鸿大营正在练兵。两人远远看去,数十面螺青色的旗帜当空舞动,军士喝声动天,马匹踏啼嘶声。江留醉四处眺望民宅,隔了半里有三五间草屋,掩映在林木丛中,颇为悄静。

他想康和王孤身一人,未必会贸然入营,不若去那边探探消息,便示意胭脂避开营地,悄然荡马走去草屋外。

草屋外有十数匹马,看见他们接近,骚动不安走动起来。江留醉看出这些都是军马,暗想此间主人可能也是军士,生了警惕之心。胭脂落在后面,手放在包袱里不动,江留醉回瞥她一眼,知她备了暗器,一见情形不妙就会使出。

屋内有人听见动静,开门走出,是个四十来岁高大壮汉,一步迈出别人两步远。他撮口轻吹,马匹顿时乖顺地走开。他打量两人一眼,仰起黝黑的脸朝两人道:“看你们赶了半天的路,应该累了,进来喝口水罢。”

两人的坐骑喘着粗气,江留醉知瞒不过此人,见他神情豪爽,遂与胭脂谨慎进屋。那人倒好茶水,叉手立在一边,江留醉没见他有机会动手脚,放心地喝下茶去,胭脂却一动不动。

“这里荒僻得很,只有燕家子弟在此练兵,你们来做什么?”

江留醉溜一眼屋中,陈旧的书架上搁着《司牧安骥集》、《杂撰马经》、《伯乐治马杂病经》、《疗马方》、《治马经图》等书,心想此人定是兽医,不知为何独居在此。

他行礼谢道:“多谢大叔赐茶,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似乎看出他的疑虑,说道:“在下陆爽,原是附近打猎的,军中缺马医,就住在大营外面帮忙。你们从哪里来?”江留醉见他不姓燕,安心两分,忙道:“陆大叔,在下与康和王颇有渊源,路上看见燕家军护了王爷往翔鸿大营而来,记起郦家世子有要事托付在下,不知有没有机会进大营去寻王爷?”

胭脂终怀戒备,留意看陆爽一举一动,这人不仅通文字医术,且脚步沉稳,似身怀功夫。听了江留醉的话,陆爽细细端详两人,笑道:“康和王到翔鸿大营就是贵宾,你有事找他,肯定不容易。不如写封信,等我回营找找机会,帮你送个信。小哥怎么称呼?”

江留醉道:“在下江留醉,多谢陆大叔援手。”陆爽道:“小事。我拿纸笔来,你慢慢写。”从架上取来纸笔,江留醉自行研墨,斟酌笔下轻重。陆爽朝胭脂微微点头欠身,往里屋去了。

胭脂狐疑地坐到江留醉身边,皱眉道:“这人看不出深浅,小心为上。”江留醉笑道:“我看他会帮我们。”胭脂瞧他一脸真诚的笑容,仿佛不知世间险恶,不由叹气:“你呀!”江留醉没在意,动笔簌簌写去。

胭脂小声问道:“大营里的那位,不是郦巽么?你写这信是为了…”江留醉道:“一则,探探燕家军待康和王的礼数,看这信能不能传进去。二则,也探探这位陆大叔的本事。”

胭脂星眸闪动,轻轻地道:“倘若找不到王爷呢?”江留醉沉声道:“我即刻赴京,助逊之一臂之力。唉!”两人陷入沉默中。胭脂凝视江留醉的眼,他从未把她的提议放心上,从未正视自身尊崇的来历,如此一来,前往京城意味两人必须分道扬镳。

她不愿半途而废,眼下,自是寻出康和王至为紧要,江南乱了,才更有机可乘。

江留醉写到一半,忽然手脚沉重,竟是难再提笔。他讶异地望向胭脂,她也一脸意外,不知两人何以会中毒。环顾左右,未见熏香等物,如果先前的茶水有毒,胭脂一口未饮,依然中招,难以解释。

江留醉弃笔运功,胭脂顿时醒悟,看了墨汁道:“竟把毒下在此处。”墨香中散出的气息,令他们不得动弹。江留醉寻思,此人通医术不假,可想到这等手段,也非一般人物。燕家的人看来早有防备,此行怕是有场硬仗要打。

“你是断魂之妹,可会解毒?”江留醉问。

“我可运功逼毒,不如看谁先脱困?”胭脂见他并没有愁眉苦脸,索性放开怀抱,解嘲地说道。

江留醉紧皱眉头,当下忧虑的是陆爽几时走回,急忙运功调息。不想脚步声很快传来,胭脂勉强摸出袖剑,挡在他身前。

“王爷?”江留醉大吃一惊,细细打量走近这人,是郦巽?还是郦伊杰本人?

“是你!”来人面露欣慰,上前搀扶住他。江留醉立即感觉到,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康和王,不由激动地道:“王爷…义父!”

郦伊杰扶住江留醉的手,把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义父连日来可好?”江留醉想起老人独自守墓的情形,心中一酸。

“我吃得好,睡得好,倒是你,四处奔波,看着又瘦了。”郦伊杰温煦地微笑,扶了江留醉的肩感叹。

江留醉憨笑解释道:“这几日油水少…义父放心,往年过节待在家中,我都吃得很胖。”他说完,自觉和郦伊杰像一家人,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有种温热在心底流动。

“这位姑娘是…”

“断魂之妹胭脂,这一路幸得她相助,我才寻到此处。”江留醉心知她会不喜这般介绍,以兄长的名字扬名,但这是世人最易知悉她的途径。果然,郦伊杰点了点头,对她道:“多谢援手。”

胭脂并无不悦,朝郦伊杰施了一礼,款款说道:“胭脂见过王爷。”

跟在后面的陆爽立即掏出两粒药丸奉上,道:“尊客勿怪,在下小心为上。”江留醉道:“无妨,陆大叔下毒功夫了得。”陆爽走去关好房门,道:“两位请里屋说话。”

众人来到里屋,陆爽掀开地上毡毯,打开木制隔板,露出一条地道。众人陆续走入,下面是两间密室,甚是宽敞,床铺一应俱全。

“我在此暂住藏身,只盼能进翔鸿大营去。”郦伊杰微笑,“你们来这里,又为何事?”

“这事说来话长。”江留醉挠头,一切需从他的身世说起,可眼见国事将乱,事有缓急,便道,“孩儿去杭州想见义父,得知被嘉南王府请去。路上又偶见郦雷,接到逊之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函,谁知被一伙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袭击。我疑心京城有变,便一路追来江宁,欲知义父消息。在嘉南王府,曾见到那位…”

他隐去不说,郦伊杰看了眼陆爽,道:“你已见过郦巽,是不是?”

“是。我见不是义父,深恐毁了义父大计,不再生救人之念。可惜燕家郡主怕我走漏消息,仍囚我在府,幸好有胭脂姑娘相救。她在乌啼巷得知义父来此,我们就又寻了过来,想助一臂之力。”江留醉忧心忡忡,迟疑了一下方道,“燕家军戒备森严,义父只身前去,委实危险。”

“调兵遣将延误时日,我已修书回京,将局势禀告皇上。至于燕家军内,只要能说动几员大将,拖延大军北上,就能争取时机。”

江留醉颤声问道:“嘉南王真会谋反?”看到燕府囚禁郦巽的那刻,他已明白此事不可避免,可心中仍残存一线之念,如果能阻止燕陆离叛乱,江南百姓幸甚。

郦伊杰沉痛地道:“可惜我不在京城,单凭逊之一人,无力回天。”他出神地望了高处发呆,似乎想起了往事,江留醉也是心中黯然。

陆爽道:“这位江兄弟说的是,王爷一人入营,恐有他变,不如由在下寻个由头,把几位将军约出营外,以策万全。”胭脂道:“陆大叔下毒手段高明得紧,的确在营外更妥当。”陆爽澹然一笑,不以为意。

“王爷有几成把握,能说服燕家的大将?”江留醉蹙眉问。

“五五之数。燕家军八位大将,与我旧日相熟者只有五人,且都对燕陆离忠心耿耿。但社稷危如累卵,不容我犹豫退缩,即便只有一成把握,如能侥幸功成,化干戈为玉帛,则善莫大焉。”郦伊杰沉声说道。

江留醉心知他说的是至理,怎奈天不从人愿,他孤身犯险,一旦有事,郦家军群龙无首,更陷社稷于险境。

郦伊杰注目江留醉道:“这世上难有万全之策。如果我立即北上,领郦家军与燕陆离分庭抗礼,势必是一场旷日之战。倒不如在他未发难之时,切断他后路,或许他能就此醒悟。”

江留醉苦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怕嘉南王没那么容易醒悟。”

“王爷击溃他的老巢,嘉南王就算起事,也成不了大气候。”胭脂赞许地说道。

江留醉头疼地想,郦伊杰以一人之力,就想力挽狂澜,是不是太乐观?并非他质疑郦伊杰的才能,一人对六万大军,不用想也是以卵击石。

英雄,或许都是呆子。江留醉忽然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义父,我听你的,就算全无把握,也去闯他一闯。”

郦伊杰微微一笑:“孩子,我不会平白去送死。”慈目中闪过两道锐利的光,仿佛有一对鹞鹰振翅飞出。江留醉憧憬地望着他,心中很是安定。

既立定了放手一搏的心,众人开始商讨入营的细节。就在这时,头顶的地面响过闷哑的轰隆声,密集如擂鼓,大地持续地颤动。郦伊杰脸色大变,震惊地道:“晚了!”他往前奔了一步,继而沉痛地驻足。

江留醉问道:“出了什么事?难道是…燕家军北上?”

他们终究晚了一步,兵贵神速,燕陆离占了先机。四人肃然地聆听,马蹄声脚步声持续良久,这不是小规模的调兵遣将。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头顶上才又安静下来。

“翔鸿大营已经空了。”郦伊杰茫然跌坐,他的颓丧仅是一瞬,继而抛下心事,振奋精神说道,“燕夜辰手下水军厉害,以官道的容量来看,三万人很难快速行军北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分出一半走汴河。无论从大局而言,还是从交通补给,六万人尽数出动都是大忌,因此云翼大营必定尚无动静,我们须抓紧时日即刻转道。”

胭脂怔怔地望了陆爽,一脸质疑的神色,郦伊杰终于脸色也变了变,叹道:“不错,姑娘冰雪聪明,竟比我先想到…”陆爽呆了一呆,蹙眉一想,恍然大悟。江留醉看了三人的情形,也突然想通了。

“此刻出去,必会抓个正着。”陆爽自嘲地说道,“如此全营出动,我却不知情,想来燕夜辰已经盯上我。”他深深地朝郦伊杰一鞠,“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郦伊杰悠悠出了会神,像是记起了久远的往事,良久方道:“燕陆离,好个燕陆离。居然看穿了我…”莞尔一笑,扶起陆爽,“胜败常事,不必挂怀,纵然都落了下风,未必翻不了棋局。走,我们去会一会燕家军。”

这是他与燕陆离的较量。他在三个王府都安插了耳目,只有燕陆离火眼金睛,看破他的部署。虽然此刻燕家军把郦巽当作郦伊杰挟持北上,郦伊杰本人依然安全,但要想说服诸将归顺,势必要暴露真身不可。

四人返回地上,隔窗看去,屋外黑压压站了几十个军士。有位统领持了马鞭坐在一匹黑马上,喝道:“给我烧了屋子,逼他出来!”

“且慢!”郦伊杰朗声叫道,昂首走了出去。

那统领瞪直了眼,满腹狐疑看了半晌,待看清是和郦巽一模一样的人物,急急下马,趔趄奔近道:“你…阁下…康和王?”他脸上写满震惊,倒吸一口冷气,下属的军士无不茫然。江留醉紧紧跟随郦伊杰,唯恐他们突然出手。

那统领仓皇地低头,行礼道:“翔鸿大营云骑军指挥使林禹,见过王爷。”

陆爽道:“林大人,在下犯了什么罪?要大人亲自捉拿?”

林禹尴尬一笑,郦伊杰就在旁,怎能说因陆爽私通郦家招祸上身?陆爽一向循规蹈矩,加之医术高超,原本不曾被人怀疑。也是合该出事,陆爽每次传递消息,会把纸卷偷藏在来往京城与江宁两地的马匹中,并不亲力亲为。谁知今次的那匹马犯了疾,被人拉去寻了另一个兽医医治,发现了纸卷。

那纸卷用密语写成,落在别人手里也如天书一般,偏偏不巧的是,兽医家中另有一副将在医马,看出纸卷蹊跷。兽医不敢怠慢,立即回报翔鸿大营,正值非常时期,燕夜辰如临大敌,寻人调查陆爽底细,终于查出他与郦家的关系。

郦伊杰道:“林大人,陆爽之事,本王会亲向嘉南王解释。如今本王欲往云翼大营去见大将军燕枫,不知你可否护送?”他轻轻一句,将陆爽罪过带过,林禹愣了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末将…”林禹又是皱眉又是气恼,自知无法交代,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王爷说哪里话,既要去云翼大营,在下派人护送便是。”当即命十个军士好生保护郦伊杰。陆爽为郦伊杰牵来马匹,朝林统领欠了欠身,招呼江留醉与胭脂同行。

郦伊杰注目林禹:“本王说的是大人与我等一同前去。”他言下之意很清楚,不想林禹通风报信。林禹脸色惨白,犹豫半晌,慢慢伸手摸向腰刀。胭脂在旁娇笑:“大人莫不是想动手?若是擒了王爷,赶上翔鸿大营北上之军,你还能领个大功。”她缓缓抽出袖剑,轻松挥落,剑气所至,草木摧折。

江留醉皱眉道:“拼尽全力,在下也不会让大人如愿。”话毕,人已瞬间飘到林禹身侧,扣住他的手臂,将他与其他军士隔开。

林禹感受到他迫人的真气相压,颓然松手,叹道:“罢了,我自当陪王爷去云翼大营,那里三万人马知晓王爷已被押送北上之事,王爷如果以真面目入营,很难不走漏风声。”

“何不说本王忽染急病,不能北上,幸有林大人陪同返营,请求燕枫派人医治后再护送本王北去?”

林禹无奈说道:“王爷果然乐观通达,请上马,末将自当鼎力相助,再无异心。”他深知郦伊杰此行不易,索性暂时听命。

一行人快马加鞭,旋风般赶往云翼大营。天色渐晚,江留醉骑马与郦伊杰并肩而行,几次转头去看,在康和王脸上找不到一丝忧色,他的心因此安定许多。胭脂跟在众人身后,趁无人察觉,悄然飞出一只匕首,扎在沿途的一棵树上。

匕首边金粉闪烁,稍一留心便能发现。刀尖戳着一块绢帕,上面清晰地写着两个字。

康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