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枚胎记,赫然出现在眼前,她两眼一黑,手指几乎要抠进江留醉的手臂,想把那枚胎记生生抓下来。

江留醉双目直瞪看着郦伊杰,这眉眼轮廓,这祥和温暖,他以为只是看得熟悉,原来是血脉相连。

忽然间,柴青凤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柴家门外的喜饼,玉皇山的石碑…一切水落石出。她是他的亲娘!他心中有着绝大的惊喜,那是在灵山荒坟边上没有过的感受。他突然就有了父母,有了亲人,纵然前半生飘零无依,他知道,在郦伊杰说出口的那刻,他切实地拥有了亲情。

唯有想到柴青凤观音模样的容颜,他拨动的心弦才一点点鲜明地痛着。生离死别,是这般无法挽回的痛苦。那时,她是否知道,面前接过喜饼的少年,就是她的亲儿?

师父应该是知道的。有没有残忍到不对她说明?母子之间的情分,竟如此疏远,对面相见却不知。江留醉撕心裂肺地痛着,他捂住心口,几乎不能呼吸。

他潸潸落下泪来,双眼不知悲喜地凝望郦伊杰。

父亲,遥远生疏的字眼,此刻异常清晰。郦伊杰小心翼翼伸手过来,笑容歉疚隐忍,生怕江留醉会拒绝。老者的手微颤,看得出磨去锐气的柔软与日渐苍老,穿过流年,历过时空,终于犹豫不决地停滞在半空。

江留醉记起悲哀宿命对他的种种折磨,顿时忘了身处险境,紧紧抓住郦伊杰的手,继而,忍不住埋首在老父的肩头,将泪倾在衣上。郦伊杰轻轻拍着他,眼眶湿润,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这不是真的!”胭脂看到父慈子孝的这一幕,怒气冲冲地道,“一个胎记,你以前看到过就能说是你儿子?”

郦伊杰徐徐地道:“不仅如此,他左脚有两个脚趾小时受过伤,上面有疤痕。”他心痛地道,“那时我已经没有再养他,他一出生就被我送给一个老友。我刑妻克子,是孤寡的命,只能把儿子都远远送走,可是我心里一直惦着他。”

江留醉几乎有些口吃地道:“我五岁时受的伤,师父…和你说过?”郦伊杰沉痛地点头:“是我对不起你,爹…有苦衷。”江留醉想到郦逊之,虽然自小远赴海外,却是王府世子,心下又生疑惑。难道他母亲并非柴青凤?可是血浓于水,师父刻意带他去杭州,不可能没有用意。

可惜他们身处敌营,局势混乱,江留醉知道不是探询究竟的时候。

郦伊杰和江留醉的对话,再度证明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萦系。胭脂脸色发白,只觉周身麻木冰凉,蓦地脚下一软,仆倒在地。她心寒地撑坐起来,出神地发着愣,周身冷汗层起。没有人留意她,众人的视线落在那对父子身上。

她竭力用眼搜寻江留醉,看他抓紧着郦伊杰,瞥过来的一眼冷冰而陌生。是了,她掌控不了他,她再也不能掌控他。但是她还有机会操控命运。

胭脂寒下一张脸,袖剑猛地挥出,斩向郦伊杰。杀了他,局势就能乱至不可收拾,她一直以来的计划才有成功的可能。眼看郦杰就在剑下,江留醉忽地将身挡在前面,胭脂的剑不得不当空一折。

就在她袖剑一移,露出空门之际,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扇在脸上。她的剑如空谷落石,清脆地掉下。

胭脂脸色煞白如鬼,狠狠盯住江留醉。

她以为,这几天他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他会心中有情,他会手下留情。可是这一掌,打在她身上,痛在她心里。他不是皇子,他不是会珍惜她的人,他不是她的什么人。一颗泪木然地流下,沿了面庞忧伤的轮廓,黯然坠落。

“江留醉!”胭脂恼怒地大叫。

“请你放过我,放过我们。”他安然地望了父亲,知足地微笑,他只是个普通人,这很好。

胭脂失望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终是扶不起的阿斗,无论有没有尊贵的身份。她一腔热忱尽付东流,所有谋篇布局成了空谈。可笑的是她把自己放到那么低,也不曾博到一点真心。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段情来去匆匆,胭脂含泪凝视,迷蒙的泪水中,她的梦想就此成空。如她年少时对失魂的那些爱恨,一样的虚无缥缈。这样也好,她不用再怀疑,到底迷恋的是他的身世,还是他本人。

能配上她的,不该是这样瞻前顾后的男人,他应该高高在上,为她仰望崇敬。

江留醉看到了她眼中的绝望。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是楚河汉界,有不可跨越的鸿沟。此刻胭脂的眼神清澈决绝,有的已不再是少女情怀远逝的伤感。

他叹息了想,就这样过去罢。他不会多说一个字去挽留。

胭脂捡起地上的袖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燕家诸将见过这利剑的威力,纷纷让出一条路。她就这样径直冲了出去,在营房外,劈倒几个军士,骑上马飞驰而去。

“谁要拿我项上人头,就放马过来,但谁也不能动我爹分毫!”江留醉注视帐中诸将,毫无怯意。他双手小剑略一挥动,剑气逼人,一连熄灭两只蜡烛。

燕华、燕远互视一眼,军中养成的傲气使然,岂能被一个小辈威胁。两人冷笑逼近一步,却见郦伊杰拍了拍江留醉的手,微笑道:“你爹在外征战的时候,还没有你呢!爹这把骨头还老,一样再保护你一回。”

他转过头看陆爽,道:“你记得前次联络两淮守军,大将军凌伏说过什么?”陆爽恭谨一鞠,流利说道:“凌大将军说,江宁如有异动,燕家三十六名子弟,立即杀无赦。”燕枫顿时脸色一白,摇摇欲坠。

郦伊杰、燕陆离豢养私属军队,不是没有代价,郦家军、燕家军中几十位将军的后代,都散在各地方军队中服役。一旦两家生了异心,这些人就是最好的人质。在燕陆离起事时,仓促动兵来不及解救燕家子弟,如能急攻下京城摄政当权,以皇命勒令各地并非难事。因此,众将不曾将之作为不出兵的借口。

燕枫心下明白,那是他们最大的软肋。他的长子、次子都在凌伏手下,郦伊杰竟一早扼住了要害。

“翔鸿大营沿河北上,两淮守军马上就会接到战报。”郦伊杰心平气和地道,“他们势必勤王救主,大军开拔前第一件事,就会杀人祭旗。”

“不要再说!”燕枫怒睁双目,气冲冲地扫视帐中诸将,苦涩地说道,“你们…生女儿的,真是有福气!”

“大将军!我家三代单传!求大将军…”镇远将军燕容忽然单膝跪地,一脸绝望地张开两手,眼中满是惊恐,“大将军,想想两位公子的安危…我们不要出兵。”

“把他拖出去!杖一百!”燕枫沉下脸喝道。燕华没有动,燕远走去拖他,发觉身边同僚都像被钉住了的木桩,不觉一怔。

燕枫一个个看过去,诸将大多面色灰暗,没了先前的朝气。他不忍地说道:“军令如山,我等唯王爷马首是瞻。”附和声寥寥,更多的是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似乎想到亲人们被绑在柱上等待屠戮,再无夺取天下的豪情壮志。

这一次的起事,纯是燕陆离一人起意,族内众将跟随他多年,第一天性就是服从。此时事关切身利益,才骤然发觉了危险,原来他们即将要走的,是一条可能妻离子散的不归路。

“你们扪心自问…真心想追随嘉南王起兵的,有几人?”郦伊杰又道。

燕枫的斗志无形地被消磨,他知道暗中那把磨钝他的刀,是儿子们求助的眼神。燕远大步踏上前,朗声道:“末将誓死追随王爷!”过了良久,又有两个将军犹豫地走上前。

燕枫感叹,富贵日子过得太久,鲜有人真正想过重浴战火的代价。他们习惯了服从,坚定不移地执行军令,而不去判断对错。事实上,今次连他也无法判断究竟谁是谁非。是向前还是后退?燕枫内心挣扎。作为军人,他渴望流血,但不是流子弟们的血,而是敌人的血。可如今谁是敌人?昨天还食君之禄,今日就倒戈相向,是非忠义要如何辨明?

“大将军,何必鱼死网破?你我相识多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想再起战端,也想请诸位放下屠刀。”郦伊杰不胜唏嘘地握紧江留醉的手,感同身受地说,“老夫非为自己的性命,嘉南王纵然骁勇,燕家军纵然善战,可面对朝廷百万军马、千万百姓,终是螳臂当车。我只求各位停手,不要让燕兄错上加错,若我有机会与他会面,我也会劝他罢战归顺。”

燕枫低头叹息:“迟了!太迟了…”

“战事未起,怎能算迟?大将军,当断则断。我来不及阻止翔鸿大营,但云翼大营和昭远大营不能一起赔上。请大将军三思!”

燕枫望着郦伊杰,他只身赴营,想来做好最坏的打算,其勇气胆识令人感佩。若真的放下屠刀,向康和王低头屈服,不算折了燕家军的名头。能为燕家保留下大半的力量,即便背负叛主的骂名,他愿一力承担。

可是,等这场战事了结,燕家军会不复存在,或是收编朝廷、或是解甲归田,也许,赛过战死沙场的结局。燕枫矛盾地想,二十多年建立起的天下第一军就这么灭了,不是轰轰烈烈地战败,而是归顺朝廷被解散,对于军人而说,如同砍去手足的酷刑。

“看来云翼大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和两淮守军打一仗,抢回做人质的燕家子弟。”燕枫沉吟。

“凌伏是什么人,你我都明白。大将军不必多想侥幸无用之事。”郦伊杰道。凌伏素有“杀神”之名,一向治军严酷,军中稍有人犯军纪,则重刑伺候,因此两淮守军纪律严谨,军中路不拾遗。

“纵然我不起兵,凌伏会肯放回我军中子弟?”燕枫知道出口相询就落了下乘,可是对方攻其必救,他不得不问。

“大将军真有此意,我可派陆爽快马前往两淮大军营地。郦屏应在凌伏帐下,当替大将军说话。”郦伊杰心知郦屏尚未赶到两淮,但兵不厌诈。

燕枫听到郦屏的名字,微微一震,叹道:“王爷果然神机妙算,连屏将军也早早派去两淮。”此刻他意兴阑珊,有郦屏和凌伏联手掣肘,燕家军北上的冲天锐气很快会被遏制。

“燕陆离此战必败。”郦伊杰言简意赅,扫视房内,燕家诸将俱是一惊,呈现恼怒的神情。他无视众人目光,淡淡说道,“军情第一,试问诸位可知这一路,要面对何样对手?朝廷会派出何样大军?”

诸将目露轻蔑,沿途州县守军,皆不在他们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