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逊之调兵转往西门,骑马行进在街巷中,耳边不断传来轰鸣巨响,整个大地不时地颤抖呻吟。他知道这是巨型抛石机在攻城,一块巨石砸下,城墙上就会凹陷出一个大坑,再用铁叶撞车冲击城墙,让它塌陷。如今,西门的缺口会有多大?

郦逊之一骑当先,赶到西门附近,眼前惨烈的景象令他勒马一惊。焦土味血腥味扑面而来,断壁残垣下,布满了守城将士的尸首。城墙上被打开的缺口处,此刻正用两架巨型的塞门刀车死死挡住,其中一架破损了一半,眼看又要有燕家军士兵如洪水涌入。

燕家军猛烈地冲击城门城墙,战鼓声声,如催命的符,一波波攻势永不停歇,杀退了再来,源源不断。风铘指挥一队弓箭手,从弩台高地不断射箭射杀,刀车后有一个百人小队抵死防守,每当伤亡过大,就再补上一队新血。

同时,城楼上浇注火油燃烧的布袋,投向铁叶撞车,士兵的惨叫声与火烧木料的喀嚓声响彻西门,仿佛整座城市都烧起来了一样。尸体如山堆积在城下,看着这些手足兄弟死去,燕家军的人杀红了眼,想方设法往城墙上爬。

燕家军北上以来都未遇抵抗,如今在宁陵这般厮杀,城破后又会如何?郦逊之暗想,既要扬燕陆离威名,燕家军绝不会做屠城之事,但对付守城军只怕会不择手段,完全打垮了才敢高枕无忧。

第一战,谁都想打出气势来。燕家军盛名在外,更是输不起。

郦逊之心头微颤,极力抽离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强自镇定下来。马蹄声脚步声旋即传来,豹卫军和虎贲军陆续赶到,有了坚实的后盾依靠,郦逊之忍住初上战场的不适,慢慢地走上城头,审视整个战局。

风铘瞥见援军,心中大喜,连忙抽空跑来会合,烟火熏得他满脸污迹,整个人却莹莹发亮。他们三兄弟中,他身形最高大,为人最豪气,也是最好战的一个。

“世子,你来了就好!燕家军装备精良,宁陵守军不得力,还是让我领郦家军和他们干一仗!”风铘扫了眼城门内集结的军队,皱眉道,“堵在这里不顶事,万一他们用火球猛攻,都得白死。世子,我想出城去战!”

郦逊之快速判断形势,燕家军突然攻击,又攻破城墙一角,占了先机。如果风铘能领奇兵出战,打乱对方阵脚和士气,的确可以扭转战局。唯一可虑的是他们出去时,谁能把握住那段时间的主动权。

“城门开不得,这个缺口又高了点…”

风铘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怕!这点高算什么,豹卫军的马一跃就走了。就从这出口出去,让刀车往后挪挪,谁敢冲进来,正好踩死他!”

“好,我领人压了他们打,为你出城掩护,决不让他们趁机攻入。”郦逊之看见风铘的豪情,不觉燃起熊熊战意,接过他手里的劲弓。

沉甸甸的分量,正如这肩头的重责。

有进无退。

郦逊之静静地观望了十数息的工夫,呼吸中把城内外所有的人,当作身体内外来观想,仿佛魂灵出窍,看到自己的躯壳身处在天地中,看到四肢百骸内血脉流通。宏大与细微,动与静,生与死,都在他的洞察和掌握中。

那一刻,他置身于战场,从一开始的疏离畏惧到不知觉的融入掌控,渐渐踏准了战事运转的节奏。

燕家军步兵在当中,两翼为骑兵,在远处的丛林中,还密密麻麻压了不少人马,看不清底细。燕陆离如果亲来,这中军便是以骁勇著称的翔鸿大营神锐军,右翼的马军看来是云骑军,只是这左翼,军容气势都略输一筹,看上去正是弱点所在。但燕陆离何等人物,或许有意示之以弱引他上钩。

郦逊之把顾虑和风铘说了,风铘笑道:“怕他作甚!就算是云骑军,老子我也能从侧面干他娘!世子说得没错,左翼比右翼弱得多,这缺口靠近左翼,就拿他们祭刀。”他战得兴起,说话也随意起来。

郦逊之沉吟再三,最好再有一支诱敌之兵,吸引燕家军右翼兵马的视线,同时虎贲军阻挡在其中,不让云骑军救援,这样一来,豹卫军冲击左翼侧背破开敌口,就容易得多了。

“大军一出,虎贲军需全力挡住对方中军。”郦逊之与风铘定下计策,分头行动。

虎贲军的都指挥使陆云,是郦家军年轻一代中有名的美男子,冲锋陷阵却悍勇莫挡,每战都杀得刀锋倒卷,必须弃刀取了新刀再战,最多一次,竟连换五把长刀,塞外敌寇称他“陆五刀”。他领了郦逊之的命令,只是微微一笑,身后数千铁衣一派肃然。

郦逊之指挥宁陵守军的箭手,轮番对准城下猛攻,其中又有一营火箭手,专门对了攻城器械袭击。密集的箭雨黑压压遮蔽城头,被射中的军士此起彼伏地惨叫,最惨的是被火箭射伤的步兵,胸前一块护心镜根本挡不住,厚重的战衣立即燃成个火球,形状可怖。

这番急攻,令燕家军势头略略被阻。郦逊之见对方中军尚未有反应,立刻命军士挥动大旗,投石车即向城下肆意投射,压住燕家军的攻势。

风铘见到信号,立刻号令挪开塞门刀车,前方豹卫军骑兵开道,飞马出城。攻城的燕家军一见刀车回撤,狂喜攻入,不想眼前一匹匹飞骑,行云流水般踏蹄而出。无情的铁蹄踩踏在燕家军士兵的身体上,众军士闪避不及,被豹卫军如洪流冲洗,倒地成泥。

风铘这队先锋骑兵的坐骑是清一色的青海骢,世称“龙种”,天下难得一见,但豹卫军竟有五百匹之多,都由风铘指挥。风铘一马当先,领了诱敌的骑兵如一条天龙下凡,长驱直进杀入燕家军中军,其余骑兵则伺机而动,待虎贲军杀出后,负责刺穿燕家军左翼。

豹卫军在前狂风骤雨嘶叫杀出,虎贲军步兵随后提刀涌出。他们甲衣井然,配了重盾利刃,强弓硬弩,一出城就把攻城的云梯、楼车冲击得凌乱不堪,令燕家军乱了阵脚。

虎贲军两人一组,兵器略有形制尺寸的不同,一攻一守配合极为默契。往往两人瞄准燕家军一个士兵,交手两三招,对方不死也要受重伤。一路杀将过去,竟如切菜般顺利。燕家军虽然善战,却是一个个单兵作战,纵有两人联手,也做不到如臂使指。

燕家军前锋一名大将见势不妙,急令重兵厚盾围上,以压倒性人数挡住虎贲军。这时只见银甲一闪,一名小将持了长刀领先杀去,迎面竟无人能近其身,都是一刀就被他劈掉兵器,再由跟随身后的一队精锐捡去敌人性命。

这便是陆云,虎贲军第一勇猛无匹之士,唯独他是一人作战,却以一敌十。众军士见他气势如虹,便也奋起拼命,无论周遭有多少燕家军,依然攻守不乱,稳扎稳打。

郦逊之远观燕家军中军,前方受阻,似乎并没影响全军士气,无数将士整齐队列,陆续朝前方移动。城内的士兵塞满道途,做好了出战的准备。内外两重天,郦逊之就站在这巨大洪流的中央,看到洪水滔天,波浪起伏,若不能做弄潮儿控制水势走向,就会被这无情的大水吞没。

城墙洞开一线,攻城的将士受了诱惑,抛却自己的阵地,赶来冲击城墙缺口。有从云梯上往下跳的,有丢下攻城车拼命跑来的,全然忘却了听从指挥,只顾哄抢功劳。郦逊之即命火箭手猛守城下,将出城的道路两旁射满火箭,硬生生划出一条分界线。牢固的防守令到守军渐渐稳住,不再如开战时那般被动无措。

城外,豹卫军如尖刀插入中央,搅乱了敌军的阵脚,迎面有无数燕家军冲击而来,奋身阻挡,被他们勇往直前地钻入,铁蹄踏处势如破竹,燕家军挡不得一击,迎面即四散而去。

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墙缺口的攻守是左右战局变化的关键,风铘带动的气势极大鼓舞了城内士兵,跟随旌旗鼓角,有秩序杀出城门与敌死战。燕家军看到城墙破开,立即调动人马,妄图杀入。可出城的将士气势如虹,生生把所有拦路的人冲得溃不成军,像山洪暴发,一泻千里。

燕家军的两翼包围过来,想围死风铘带领的骑兵,同时前锋迅速集结,冒死抢入城门。郦逊之看得分明,立即挥动命人帅旗,瞄准燕家军前锋最薄弱的地方,调动虎贲军冲出,拉出一条防线。

郦逊之没有号令堵上刀车,反而在缺口附近密密布置。

他要造势。

一方面,这是给予前方将士必胜的信心,他们有回城的路,但必须奋勇击败对手,否则城内会让敌人长驱直入。另一方面,洞开一线的城墙,始终诱惑燕家军拼死往城内赶来,但缺口附近重兵埋伏的刀箭手会层层围攻,决不让对方靠近一步。越是靠近缺口,厮杀越是凶险。

城墙缺口内,整装待发的大军高舞战旗,一旦城头或城外有大量伤亡,就立即补上。守城士兵在郦家军的带动下,杀出血勇之气,渐渐将燕家军大部逼退半里。当大半守军杀出缺口,在城外密密布防形成一道屏障时,郦逊之才下令塞门刀车补上。

风铘所领的先锋骑兵长驱直入,杀入燕家军最中心的位置。而左翼另一侧,豹卫军骑兵撕开一条缝隙,从侧腰刺入燕家军的软肋。这两处兵锋甚锐,如镰刀切割庄稼般,所到处倒下一片。郦逊之眯起眼看着,等到他们像剪刀的两片刀锋,锐利合起的那刻,燕家军就会真正元气大伤。

风铘的骑兵甚是灵动,当燕家军右翼骑兵赶来相助时,他们径直往中军游走避让,尽量不正面交锋。但只要面对的是中军步兵,则利刃出鞘,全力拼杀以求致命一击。这支先锋队速度极快,燕家军骑兵追之不及,步兵挡也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在己方阵营中四处穿插,搅乱了所有部署。

与此同时,豹卫军攻打侧腰的骑兵却略略受阻,燕家军左翼故意示之以弱,为的就是诱敌深入。一见豹卫军上当,左翼骑兵马上重整队形,拉开一个包围圈,切断这支豹卫军与虎贲军的彼此照应。

除了风铘这支先锋骑兵骄人的马匹外,燕家云骑军的装备及战力与豹卫军都在伯仲间,交战胜负只在士气与战术的高低。神锐军也不是吃素的,狭路相逢,只有比他们更血勇更大胆,才能逼退他们的进攻。

郦逊之在城墙上看得分明,帅旗急点左翼方向,豹卫军另一支殿后的队伍旋即自城墙脚下杀出,攻打左翼。

风铘也看到左翼的危机,他已把中军搅得大乱,如能与攻打左翼的骑兵会合,既可解围,也可破敌。此时他望见城头帅旗,知有另一支援军,旋即领兵慢慢往左翼靠近。

那陆云更是了得,长刀划过之处,屡有人头落地,燕家军闻名的神锐军虽然搏命厮杀,却无法撄其锋芒。虎贲军在他带领下,直入中军,与风铘的先锋队一齐杀得士气大增。

郦逊之却微微觉得奇怪,有燕陆离指挥的神锐军似乎不如传说中的神勇,难道燕陆离并不在阵前?

燕家军中军开始向后移动,不知是撤退还是在调兵遣将,前方的将士听到传令,也不再与豹卫军拼杀。郦逊之在城头看见,犹豫了一下,陷入沉思。这是引诱郦家军离城决战?还是隐藏伏兵想要一击而中?思及水门的战斗,郦逊之决定稳妥起见。

燕家军此次攻城怕有三万之数,集结在宁陵的守军目前只有对方的一半,要等神武大营和天策大营诸将来齐,才能放开手脚去打。郦逊之随即号令出城将士勿穷追敌寇,风铘也谨慎起来,豹卫军暂缓攻势,迅速调整阵形。

忽然,对方阵中让出一条道来,异动令风铘整束豹卫军探看究竟,刚把人马聚集到一处,就看到一个奇异的场景。

“是王爷!”众将士惊呼连连,风铘首先停止攻击。

郦逊之举目看去,远处敌军麾下,现出郦伊杰熟悉的身影,一身藏青色锦袍猎猎生风。他身后扬起郦家军的大旗,五个方阵的士兵都穿了烟色如意纹的军服。

风铘见局面诡异,不敢妄入,先自勒马,重新列队观察形势。这是平戎大营的郦家军,燕陆离凭借兵符即可调动,如今又搭上了翔鸿大营押来前线的郦伊杰。

郦逊之心知这个郦伊杰是替身,但心下依旧忿恨不已,燕陆离此招阴毒已极,陷郦家于不仁不义,百口莫辩的困境。就算皇帝能宽宥郦家将士听从军令的疏忽,两军对垒之际,骤见主帅到了对方阵中,真是太过难堪。

战场上风声呼呼,郦逊之抽起城头帅旗,挥舞展开。一个硕大的“郦”字展示在平戎大营守军面前,猎猎起舞。豹卫军注目郦伊杰及他身后大军,将手中兵器垂下,但目光坚毅不拔,毫无退让之意。

郦伊杰似乎在马上摇了摇头,五个方阵缓缓移动。

郦逊之一跺脚,从一个军士身边抢过弓箭,一番犹豫,又恨恨放下。眼看郦家军在敌方阵营出现,城头上守军哗然一片,乱了阵脚。郦逊之恨意满胸,那一支箭,终于遥遥射了出去。

他内力惊人,这一箭夹杂风雷声运去,很快便到了中军之前。

但到底城头相隔太远,箭势衰竭,尚有一段距离便自减慢,无力地掉落地面。他这番做作,鼓舞了守军的气势,骚乱不平声淡了许多。

忽然一声惊呼,郦巽假扮的郦伊杰从马上摔下,仿佛被这一箭所惊,又仿佛中了什么暗算。郦逊之情知是做戏,仍拎起一颗心紧张注视。郦家军五个方阵略略骚动,风铘当机立断,退后往两翼燕家军所在处杀去。

一阵旋风激起千层浪,虎贲军也看出蹊跷,朝两翼杀去,避开与平戎大营的郦家军决战。

燕家军此时元气大伤,见众人退出中军,也不追击,反而趁机退后休整。两翼骑兵听见鸣金收军,收拢阵形往中军靠去。风铘无心交战,随即集合豹卫军抽身往回赶,与虎贲军一齐退到城墙下方。

郦逊之见对方收兵,立即下令修补城墙,严阵以待。

没过多久,燕家军稍事休整,再度攻城,郦伊杰所在的平戎大营兵马只是远远压阵,并没上前。

这一场攻守对峙下来,打到黄昏时分,燕家军人疲马倦,不再进攻。风铘领了豹卫军回城,他们马快刀利,装备精良,只有少数伤亡。虎贲军伤亡较重,伤兵回城后即被抬去救治。

风铘入城后便找到郦逊之,苦笑道:“他奶奶的,王爷在他们手里,这还怎么打?”郦逊之附耳轻轻说了几句,风铘精神一振,搓手道:“这便好办,可平戎大营…”郦逊之平静说道:“我自有主张,眼下你先带兵休息,我会派人留意,提防他们突袭。”

风铘听见郦伊杰无事,已然信心十足,笑道:“不碍事,难得动动腿脚,说起来,俺家‘王爷’不肯领命,燕陆离那老小子也奈何不得。”郦逊之想到郦巽在阵前落马,避免了郦家军自相残杀,可见是个应变极强的人物,不由赞许点头。

“说得不错,或许真是他力抗燕陆离之命…咦,你有见到燕陆离的车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