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姨的儿子。”

  “你喜欢他吗?”

  “嗯。可是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为什么?”

  “我一想到要离开家,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我心里就怕得要命,怕得心都揪到了一起。那种担心就好像……好像我本来是天上的鸟,现在却无声无息地在水里窒息了。我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淡蓝的光流中,怡然的脸庞像一朵白色莲花,有郁郁的悲伤,是淡淡的绝望,——她此刻的神情、此刻的话语深深地刻在了青城的心版上。

  “有个人一直喜欢你,无法告诉你,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什么叫一直喜欢呢?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我会说我现在喜欢,绝不会说一直喜欢。”

  “那你现在喜欢谁呢?”

  “不知道啊,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

  沉寂中,怡然朦朦胧胧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清亮的光芒,“怎么尽是你在问我?你喜欢谁,也告诉我吧。”她的口吻坚定不容置疑。

  伊丝曼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当然是青城。”她掩住嘴,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没人能在迷蝶香和催眠术的双重作用下清醒过来,这位公主的意志力真是坚强得可怕。

  乍然脱离伊丝曼的控制,怡然在香料的强烈作用下晕了过去。

  伊丝曼站起来,有些后怕地道:“如果不是她晕了过去,或许会变成我被她控制。青城,我再也不为你做这种事了!”

  青城根本没听到伊丝曼的话。他跪在怡然身侧,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然后俯下身去,吻着她莹白冰凉、含着幽微的荷花香气的肌肤,吻着她嫣红柔嫩的丰唇……那一刻天旋地转,他为她停止呼吸。

  伊丝曼狠狠地敲了一下青城的头,“清醒一下吧你,我答应帮你,可不是让你来欺负这小姑娘的。我们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再不从后门溜走,王府的亲卫和侍女闯进来看到就完蛋了。快走吧。”

  青城恋恋地看了怡然一眼,与伊丝曼迅速离开了这幢租来的宅子。

  

  第三折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唐天宝四载五月。

  汝阳王李琎和王妃崔南苏热烈地讨论着女儿的嫁妆问题。怡然坐在下首静静听着,表情漠然。

  李琎回过头来,“怎样?阿九你喜欢吗?”

  “父王,我……不想出嫁。”怡然的语气从犹豫变成坚定,“我不出嫁,绝不!”

  一语惊四座。李琎霍然站起,又缓缓坐下,关切地望着女儿,“阿九,有什么事说出来慢慢商量,不要讲这么绝对的话。”

  南苏的表情淡定,语气也轻描淡写,“这种孩子话,理她做什么。”

  怡然瞪着母亲,一字一顿地道:“我宁死不嫁。”

  南苏大怒,克制地道:“原因呢?我不听无理取闹的话。”

  “我就是不想嫁人,十二哥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我统统都不嫁,”怡然的声音开始哽咽,“父王,我愿意永永远远做您的女儿,您别撵我到别人家去。”

  李琎深深叹息,“阿九阿九,我何尝愿意你嫁到别人家,可……”

  南苏平生第一次打断丈夫的话,“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六月初九,你等着卢淇来迎娶。”

  怡然气得簌簌发抖,叫了声“父王”,掩面奔出。

  李琎拔脚想去追女儿,被南苏一把拉住。

  “嗐,阿南!”

  “你别怨我。这孩子就是被你们惯坏的,皇上、父王、还有王爷你,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让她以为这世界就是为了满足她的需要而存在。若不是我拘着她,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儿呢!我生的两个孩子,最爱的就是她,你以为我愿意成天冷口冷面的待她吗?实在是她忒不懂事……总之,这事儿由父母做主,绝不许她任性胡为。”

  “阿南你说的是。不过,这孩子并不是一味不讲理的人,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吧?”李琎倒吸了口气,“该不会是为了宗之。”宗之是南苏的哥哥崔日用的儿子,卢淇是南苏的妹妹崔南风的儿子,论起来两人都是怡然的表哥。不过宗之出生后,半月丧母,四岁丧父,被姑母接到汝阳王府抚养,与怡然一起长大,感情之深是卢淇无法相比的。

  “瞧你说的,怡然只当宗之是哥哥。”南苏有些懊恼地,“当初宗之娶郑芷时二十岁吧?阿九只有八岁,谁能料到……连宗之自己都不知道会……”

“要是嫁给宗之,小丫头肯定不会这么排斥。”

  “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幸而宗之是最能克制最有分寸的。”

  李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阿九,皇上诏你进宫呢。”

  怡然低头看书,“不想去。”

  李琎严肃起来,“你非去不可。九啊,你不知道宫里现在有奇怪的流言吗?说你的相貌和则天皇后一模一样,说你交接异族巫女。”

  怡然震动地看着父亲。她当然懂得事情的严重性。当今的皇帝李隆基非常相信相面之术,怡然的样子长得像高祖母(曾经取代唐朝、自立为帝的武则天),这会对怡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如果再加上皇帝最厌恶的巫术……

  怡然出生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她的祖父宁王李宪是睿宗皇帝的嫡长子,六岁就被立为皇太子,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后来,因为李隆基在平韦皇后之乱以及太平公主之乱中立下大功,宁王将太子之位让给了三弟隆基。对于宁王,隆基是又尊敬又亲热,私底下却深怀戒心。所以宁王的家族在政治上是保守而低调的,以免引起皇帝不必要的猜忌。

  “关于我的相貌,家族中人一直保持缄默,杜绝了一切轻浮而危险的评论,流言从何而来呢?父王查到流言的源头了吗?”

  “是侍御史韦川。当年韦皇后作乱,你的舅舅奉命清剿韦氏一族,与他家结下了深仇。”

  “这个人不足为虑。即使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皇上也不可能把我跟……联系起来。”她用食指在桌上划了两个令李琎面容失色的字:谋反。怡然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她打从心眼里笑出来,“父王,您就别担心了。”

  

  夏天的阳光有种奇妙的特质,它赋予万物一种水晶般的质感,一种辉耀人心的明亮。皇帝李隆基立在窗边,望着阳光下的庭院,呼吸着蔷薇的芬芳,感到深深的痛苦:一具老迈的躯体和一颗年轻的心不能相容的痛苦,怡然沿着长廊走来。她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回廊的暗影,皮肤有玉的光彩,头发有珍珠的光彩,眼睛有星星的光彩。皇帝以手加额,喃喃道:“我终于理解祖父的恬淡忍让了。对他老人家而言,这样的女人重于整个天下。”他问身后恭敬侍立的大太监高力士:“力士,祖母年轻的时候,你曾伺候过她,阿九和祖母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吗?”

  力士用词非常审慎。“乍一看去,确实很像,仔细分辨,其实有很多不同。阿家长得更细致更柔和。”

  “关于阿九的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你有什么看法?”

  “那纯粹是无稽之谈。”力士望着越来越近的怡然,她的蓝色裙裾在高大的廊柱间飘过,美妙的气质似乎在与古老的建筑共鸣。“阿九就像月亮下的春水,天后则是燎原的烈火,她们完全不同。”像力士这种老狐狸,很少这么旗帜鲜明地站到某一边。与力士亲近的人若在政治上跌倒,他基本上是懒得伸手拉一把的。

  力士的比喻让皇帝微笑起来。在大唐的宫廷里,皇帝信任的人其实只有力士,他的话对皇帝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三爷爷。”在非正式场合,怡然是按亲缘关系来称呼皇帝的。

  “几天没见阿九,好像又长高了。想当年,你只有那么短那么小,”皇帝比划着,“经常坐在朕膝上玩儿。”皇帝有三十个儿子,二十九个女儿,孙子孙女更有几百个,却从没一个孩子能逾越他摄人的威仪,真正地亲近过他的心,除了他的侄孙女怡然。

  怡然垂下眼睛,“我才不想长大呢,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

  “马上就要嫁人了,还说这种孩子话。”

  “三爷爷,我不想嫁人,您一定要帮我。除了您,再也没人能帮我了。”她的声音在空气里颤动,祈求之意溢于言表。

  “阿九不喜欢卢淇?那不要勉强,朕的阿九当然得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不关十二哥的事。我只是不想嫁人。”怡然的眼睛里浮起濛濛雾气,“我喜欢现在这样,很舒服很自在。我不敢想象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吃饭要对着他,睡觉要在一起……”她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总之我就是不嫁。”

  皇帝望着怡然,是刚打花苞的青涩年龄啊!他真爱这纯净的孩子。“小阿九,你人长大了,心还像个孩子。朕很为难啊,毕竟婚姻是出于父母之命,就算朕是皇帝,也不能干涉过分。”

  “三爷爷,这一点都不为难,只要您下诏恩准我出家就成了。我做了女冠,谁还能勉强我嫁人呢?”女冠就是女道士。唐朝盛行道教,公主中有很多出家的。

  皇帝正色道:“阿九,出家不是儿戏,你要想清楚啊。”

  “我想得很清楚。”怡然泪没擦干就笑了,“爷爷您别骂我不虔诚,我现在不想嫁人所以出家了,若是有一天……还俗就可以了。”

  瞧她把那么出格的事说得轻轻松松。皇帝大笑,“你这小滑头,朕不骂你,朕要帮你达成心愿。”

  怡然心花怒放地,“爷爷!”

  如果说此前皇帝心中还有芥蒂,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他不必要再问怡然,而怡然也不必要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