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剑青道:“张丹枫晚年在石林隐居,有一天铁镜心夫妇去拜访他,张丹枫把新创的一套尚未定名的剑法演给他们看,铁镜心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为古往今来,至高无上的剑法。当时就劝他赶快觅个衣钵传人。但张丹枫在剑法未曾完全创造成功之前,却是无心去物色弟子。”

  段剑青道:“石林天山相隔万里,铁镜心当时也未必抽得出空,张丹枫自是不便麻烦他去把自己的弟子招来。”

  冷冰儿道:“张丹枫不怕这剑法失传吗?”

  段剑青说道:“张丹枫是个十分豁达的人,当时他和铁镜心夫妇闲谈,确是曾经有过慨叹,慨叹恐怕时不我予,不知剑法创造成功之日,他是否还能活在人间。但后来他说,要是找不着传人,他在临终之前,就会把毕生武学的心得藏在剑峰,留待有缘。他但求以有生之年,对武学有所创造,即使后世没人发现,自己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冷冰儿叹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毕生以赴,至死方休。这位武学大师的胸襟,确是和常人不同。”

  段剑青继续说道:“铁镜心和张丹枫的这段谈话,他的妻子沐燕写在日记中,后来他们夫妇先后死了,这本日记落在沐燕弟弟沐璘的手上。后来因为当时的朝廷曾有削藩之议,沐璘避祸岳家,这本日记也就留在段家了。我是在书库中和张丹枫所留的那几篇入门功夫同时发现的。”

  冷冰儿道:“如此说来,要是有人能够发现张丹枫所藏的秘笈,岂非可以天下无敌?”段剑青说道:“那也未必,还要看他本人的造诣以及能否领悟秘笈上的深奥功夫。”

  杨华想道:“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像我就是得物而无所用。”段剑青接着说道:“但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稀世之宝了。”冷冰儿笑道:“怪不得你这样急于要来石林。”

  段剑青叹口气道:“可是你看这剑峰峭立如笔,只怕猿猴也难爬得上去,也不知那秘笈是藏在什么地方。”说话之际,眼睛一直在望着冷冰儿。

  冷冰儿踌躇片刻,说道:“要是我能够帮忙你,我一定帮忙你的。但说句实话,我的轻功或许比你好些,这剑峰也是决计爬不上去。”

  段剑青道:“我有个主意,你看可不可行?咱们搓一条长绳,你拿着绳索的一端,绳子缚在我的腰间,让我爬上去。万一失足跌下来,你也可以接住。”冷冰儿道:“万一失手,接不住呢?”段剑青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这本秘笈,丧了命也是值得的。”

  冷冰儿道:“我不赞成你冒这个危险!武功好不好有什么紧要?或许你会说我是妇人之见,但我总觉得,做一个‘侠义道’武功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个‘侠’字。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一样可以行侠仗义呀!”

  她这话说得甚为诚恳,但段剑青心里却暗暗不悦。原来他是希望冷冰儿替他冒险,而他在下面接人的。当然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但他心里则是在想道:“你这样七窍玲珑,难道还不知道我的用意?”岂知冷冰儿根本就没想到这层,她想说的是:“青哥,就是你的武功再差,我也是一样喜欢你的。”当然她也是不好意思说出心里的话。

  段剑青怫然不悦,道:“你既不赞成,那就算了。不过这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向外人泄漏。”

  冷冰儿怔了一怔,不觉眼圈红了,说道:“你不相信我,何必把这秘密告诉我?”

  段剑青赔笑道:“你别多心,我岂能不相信你呢?只是这秘密极关重要,我才忍不住要多说一句罢了。”

  冷冰儿道:“但这秘密,恐怕也不仅是你我知道。”

  段剑青道:“不错,这秘密我怀疑叔叔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不许我和他作伴,一个人偷偷跑来这里!”

  杨华躲在剑峰上,听到这里,觉得甚为刺耳,暗自想道:“这位‘小王爷’忒也多疑,我相信二师父决不知道这个秘密!要是他知道的话,那天在他自己以为性命难保之时,第一桩事情必定就是要告诉我这个秘密。”跟着又想:“听这位‘小王爷’的口气,似乎他对武功秘笈比对他的叔父更为重视,找叔父为名,找秘笈才是真的!”

  冷冰儿似乎也是不以为然,笑道:“恐怕也不能说是你的叔父偷偷跑来的吧?他不是告诉了孟大侠么?他是来石林访友,并非为了找寻什么秘笈。”

  段剑青冷冷说道:“他虽然是我叔父,但疑人之心不可无,焉知他不是瞒着孟元超?”

  “那也何必多此一举,把石林之行告诉孟大侠呢?”

  “或许他以为孟元超知道石林的地理,希望孟元超对他此行,多少能够有点帮助呢?”

  冷冰儿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不敢像你这样多疑。”

  段剑青继续说道:“我还有怀疑的呢,石林里未必真的有他的一位好朋友居住,否则他何以不肯对孟元超说出那位朋友的名字?”

  对于段剑青的这个疑问,杨华却是能够替他解答的。杨华心里想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解。第一、三师父和我住在这里,不愿给外人知道;第二、三师父是给掌门师伯赶出来的,又和阳继孟这大魔头结了仇,随时可能遭受不测之祸,二师父知道我们在这里,他是非来不可。但孟大侠身负小金川义军的重责,二师父岂能让他操心!他们是好朋友,倘若二师父与孟大侠说明真相,那么孟大侠是应该陪他来还是不陪他来呢?岂非反而令孟大侠为难了?”

  冷冰儿笑道:“你疑不疑心令叔已经找着那部张丹枫的武功秘笈?”

 

  段剑青道:“这很难说,不过我总是希望能够自己找到的。奇怪,现在还未发现有人,看来叔父多半是已经离开石林了。”

  冷冰儿笑道:“要是令叔已把秘笈拿走,咱们用不着留在石林,要是他没发现,以咱们现在的本领,也没办法爬上剑峰,不如留待将来待咱们练好轻功再说吧。”

  段剑青默不作声,杨华藏在岩石后面,看不见他的动作,半晌,忽听得冷冰儿“噗嗤”一笑,说道:“喂,你在我掌心画来画去,干什么呀?”

  原来段剑青恋恋不舍,看张丹枫的遗墨看得出了神,不知不觉的就捉着冷冰儿的手,在她的掌心比划,模拟那“剑峰”二字的写法。待到冷冰儿问他,他方始如梦初醒。

  “你瞧,这‘剑峰’二字,铁划银钩,多么有劲!张丹枫的书法,似乎和剑也颇有可以共通之处呢。你比我聪明,你和我参详参详。”段剑青说道。

  杨华偷听他的说话,不觉颇有“知音”之感,想道,“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虽然我不能算是英雄。至于二师父的这位侄儿,心术似乎也是不大正派,恐怕也不能算是什么英雄人物呢。”他本来准备把张丹枫的秘笈送给段剑青的,但想到这层,却是不禁又有一点踌躇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冷冰儿“噗嗤”一笑,说道:“你真是学武学得入了迷了。我是个笨丫头,哪能够参透出什么妙理。不过我倒有一个想法,说出来你别见怪。”

  段剑青道:“这样客气做什么。你的见识一定是高明的,说出来听听吧。”

  冷冰儿笑道:“你有你的体(身体),我有我的体。你要练什么书法、剑法,为什么不在你自己的身体练?亦即是说:何以不练自己的‘体’,要练别人的‘体’?”

  段剑青一阵茫然,忽地叫起来道:“冰妹,你这几句话倒是很像是偈语,大有禅机!不错,要像张丹枫这样的成为一派宗师自是应该自成一体!但这个境界,只怕在我有生之日,也是不能达到的了!”

  杨华躲在剑峰之上,听到冷冰儿那几句话,也是有如忽受醍醐灌顶,登时恍然大悟。

  冷冰儿的“体”字,是有双关字义的。可以作“身体”解释,也可以作“自成一体”的“体裁”“风格”“宗派”“技业”等等解释。

  脑中似有灵光闪过,杨华暗自想道:“不错,上乘造诣,不论是书法也好,剑法也好,应该自成一体!若仅知模仿前人,‘练别人的体’,练得多好,也是落在下乘!”

  这刹那间,他所练过的各种功夫,崆峒派的蹑云剑法、孟家的快刀,张丹枫的“无名剑法”……都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它们之间有什么共通之处呢?怎样将这些上乘武学融会贯通,创造自己的武学,“自成一体”呢?他好像拿到一条锁匙,但急切之间,还不能打开门户。

  杨华正自心醉神迷之际,忽地又似乎听得什么声息,瞿然一省,连忙摒除杂念,伏地听声。

  只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奇怪,我刚才搜那石屋,屋子里倒是还有粮食,但人影却是不见一个。咱们现在差不多来到剑池了,还是不见有人。”

  杨华好生奇怪,暗自想道:“这人是谁,声音好熟。他搜我的屋子意欲何为?”

  心念未已,一个苍老的声音已在接着说道:“石生,你可是有点害怕么?”

  杨华吃了一惊,这才想了起来:“原来是阳继孟的大弟子。好,你来得正好,且看你现在还能欺负我么?”

  原来阳继孟这个弟子名叫盘石生,四年前杨华曾经和他交过手的。四年前杨华只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本领当然比不上他。幸亏丹丘生及时把阳继孟打败,盘石生只能跟着师父出石林。但杨华己是吃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亏了。

  盘石生说道:“丹丘生本领非比寻常,我当真是有点害怕家师凶多吉少呢。”

  那苍老的声音道:“你害怕令师杀不了丹丘生,反而遭了他的毒手?”

  盘石生道:“但愿不至如此。”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绝对不会如此!倘若只是令师一个人,那我不敢担保。但你要知道,令师是和我的洞玄师兄一同去的,而且还有一个大内高手欧阳业帮忙他们。洞玄师兄的内功,在我们崆峒派中,除了掌门师兄之外,就数他了。即使单打独斗,丹丘生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盘石生道:“但要是他们杀了丹丘生,为何到了现在已有一年,还不见他们回来呢?”

  杨华听了他们的对话,对这两个人的来历和来意都已大概明了,想道:“想是盘石生不见他的师父回来,是以请了洞玄子这个师弟陪他同来寻找。”

  那苍老的声音接着说道:“我怎么知道?或许他们藏在石林深处,尚未知道咱们进来;又或许他们是和欧阳业进京去了呢?不过你倘若当真害怕的话,你可以先走。”

  盘石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洞冥道长,有你老人家在这里,我害怕什么?我只是担心家师而已。”

  杨华听得“洞冥道长”四字,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比刚才知道是阳继孟的弟子来的吃惊更甚。

  原来杨华虽然没有见过洞冥子,却是曾经听得三师父丹丘生谈过他的。据丹丘生说,本派两代弟子,除了掌门之外。论内功是洞玄子第一,论剑术是洞冥子第一。他练成的一套连环夺命剑法,一个人施展便可兼顾八门,等于有八个剑客同时合击的威力。当时丹丘生并曾笑道:“可惜我和这位师叔翻了脸,要不然我倒是可以向他请教,用不着自己一个人成年累月苦苦思索本派失传的剑法了。”

  杨华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心中自忖:“师父这些话当然是对长辈的客气,但师父最少认为他是可以共同琢磨剑法的人,看来这位太师叔的剑法是的确高明的了。”

  要知杨华在剑法方面,除掉已经死了三百年的张丹枫不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三师父。若然丹丘生只说洞冥子的剑法在崆峒派要数第一,此时的他还不怎样放在心上;但三师父也曾说过要“请益”的人,他可就不敢小觑了。“听师父的口气,连环夺命剑法似乎还比不上他传给我的蹑云剑法,但可惜蹑云剑法我才不过下了半年苦功,要和这位太师叔作对,恐怕是决计敌不过他了。”杨华心想。

  洞冥子和盘石生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因杨华的内功造诣已颇是不凡,又有伏地听声的本领,所以能够听得相当清楚。剑池旁边的段剑青和冷冰儿却是尚未知道已有恶人到来,大祸即将临头了。

  冷冰儿微微笑道:“我都相信你的聪明才智,何必你反而没有自信。还是回去练自己的‘体’吧,反正咱们也是没有办法找到张丹枫的武功秘笈的了。”

  段剑青恋恋不舍地说道:“我叔叔没找着。这回真是如入宝山空手回了,好,走吧,走吧!”

  此时洞冥子和盘石生已经走到剑池入口之处,洞冥子怔了一怔,说道:“静声,里面似乎有人。”

  冷冰儿也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了,“咦”了一声,说道:“青哥,你听,好像是有人来了!”

  段剑青又惊又喜,连忙叫道:“我是剑青,叔叔,叔叔,你……”他知道能够在石林出现的人,除了他的叔父那还有谁?哪知话犹未了,只见来的乃是一个老道士和一个中年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段剑青与盘石生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洞冥子则是哈哈笑道:“原来你是大理段家的小王爷,段仇世也是你的叔父,对吗?小王爷,幸会,幸会!”

  段剑青诧道:“请问道长法号。咱们以前好像没有见过,道长怎么知道我的?”

  洞冥子哈哈一笑,说道:“小王爷是大理第一贵人,贫道纵然孤陋寡闻,也不至于不知道你小王爷呀!更何况令叔在江湖上声名远播,贫道也是仰慕已久的了。贫道是崆峒派的洞冥子,不知令叔可曾和你说过我么?”

  段剑青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听他的口气,他和叔叔似乎只是彼此慕名,未曾见过面的。怎的他就知道我是谁呢?莫非是我和冰儿刚才所说的话,已是给他听见了?”当下摇了摇头,说道:“家叔很少和我谈及武林人物的。请恕冒昧,敢问道长因何来此?”

  洞冥子笑道:“这句话似乎是应该我问小王爷才对。”言下之意,似乎他来石林乃是理所当然。

  段剑青方自一愕,只听得洞冥子已在淡淡说道:“这里的主人乃是贫道师侄。”

  段剑青想道:“原来叔叔说到石林访友,倒并非虚言。”愕了一愕,问道:“令师侄是谁?”

  洞冥子道:“小王爷,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段剑青听他问得古怪,眉头一皱,神情不悦,说道:“何故道长以为我会知道?我是真的不知!”

  洞冥子缓缓道:“敝师侄名叫丹丘生,据我所知,令叔和他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可惜令叔虽然来过一次崆峒山,恰巧我不在山上,以至无缘相会。小王爷,你是来找令叔的吧?”

  段剑青知瞒不过他,说道:“不错。但我却不知道家叔是来找你的师侄。”

  洞冥子道:“好,算你事前不知,那你现在知道他们的消息了吧?”说话渐渐变为不客气了。

  段剑青满怀不悦,说道:“不知!对不住,我可要走了,请恕不能奉陪啦!”

  盘石生忽地喝道:“且慢!”与洞冥子交换一个眼色。洞冥子微笑道:“对,你是应该和他说到正题了。”

  段剑青哼了一声,说道:“你是何人?有何指教?”

  盘石生道:“我师父的下落,你知道吗?”

  段剑青道:“谁知道你的师父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