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前路未知徒怅惘

  故园遥望独仿徨

 

 

 

  洞冥子脚踏五行八卦方位,手中双剑盘旋飞舞,转眼间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虽然只是一人双剑,隐隐却有列阵而战之势。杨华要对付的好像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剑阵了。这才知道:他师父说的——洞冥子使用连环夺命剑法,等于有八个一流剑客合围——果然不是虚言。

  不知不觉双方斗了将近百招,杨华勉强还能应付,气力已是渐渐不够,圈子越缩越小。洞冥子见时机已到,一剑疾刺过去,喝道:“小子,还不撒剑!”他在一招之内,遍袭杨华七处穴道,料想杨华决计躲闪不开!

  在这危机瞬息之间,杨华不假思索,使出了这七日来他朝夕揣摩的“无名剑法”,剑尖斜指上方,正是“无名剑法”的第一个图形,似是“朝天一炷香”,却不是“朝天一炷香”的剑式。

  杨华自己都还未曾真正领悟这一式“无名剑法”的妙用,但在洞冥子这样一位武学大行家的眼中,他这剑式却是厉害无比,自己一攻,只怕就给他乘虚而入!要知剑术多高,在攻击时本身也是难免要露出空门的,倘若给对方抢先一步攻入空门,那就非败不可了。平辈还可冒险对攻,洞冥子高出杨华两辈,他是只能赢不能输的,是以他在未有把握破解杨华“怪招”之前,只好唯有回剑防身了。

  杨华精神陡振,也不管是否能够拆解敌招,就把记牢了的“无名剑法”,依样画葫芦的一式一式施展出来。虽然只是“形似”,亦已足以震慑强敌!

  洞冥子越看越古怪,越打越是吃惊,喝道:“好小子,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杨华笑道:“我使的就是叫做‘无名剑法’,在你号称崆峒派剑术第一高手,原来也是如此孤陋寡闻么?”

  他说的全是真话,洞冥子却道他是戏弄自己,大怒喝道:“就算你当真得了张丹枫的真传,最多你也只能多活一个时辰,你胆敢将我欺弄!”

  洞冥子说的可也不是虚声恫吓,他的功力远胜杨华,“连环夺命剑法”布成的“剑阵”又是无懈可击,他只守不攻,时间一长,也能累死杨华。杨华破不了他的剑法,亦即无法突围,心中暗暗叫苦。洞冥子把内力催紧,双剑展开,隐隐带着风雷之声。冷笑道:“小子,知道厉害了么?我不用杀你,也能叫你力竭而亡!”

  杨华暗暗焦急:“无名剑法虽然奥妙,我却未能发挥它的威力,这可如何是好?”蓦地想起“你有你的体,我有我的体,为何要练别人的体?”又再想起师父“目中有敌,心中无敌”的教训,脑海里好像闪过灵光,唰的一剑便刺过去,登时把对方的“剑阵”攻破一个缺口。

  洞冥子退出三步,又是吃惊,又是诧异。心里想道:“这小子的剑法怎的越来越厉害,他这一招倘若快了半分,我的愈气穴只怕就要给他刺中了。”原来杨华在实战中顿悟上乘武学的妙理,他这一剑刺将出去,已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蹑云剑法和孟家刀法合而为一,创出了自己的新招。

  一个是挥洒自如,一个是心虚胆怯。杨华不把强敌放在心上,剑招一变,击、刺、撩、抹、崩、删、劈、剁,无不恰到好处。真当得是:慢中快,巧中轻,行云流水,稳健轻灵!不知不觉又再斗到百招开外,洞冥子只觉自己的招数一发出去,便即受到杨华的牵制,越发胆寒。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生怕真的就会“八十岁老娘,倒绷婴儿”了。

  论辈份他是杨华的“太师叔”,他的心理是只能赢不能输的。哪知越是怕输,就注定了他非输不可!

  洞冥子心里又是焦躁,又是骇怕,猛的一咬牙根,把连环夺命剑法使得凌厉无伦,只盼能够胜得一招,保住面子,便可借口爱惜小辈,罢手不斗,不至于给盘石生笑话。以自己的轻功,料想可以安全退出这座石林。

  他要顾全面子,不知正是弄巧反拙。其实他的剑法比不过杨华,功力却是远胜。胜败的关键在于时间,要是杨华能够在气衰力竭之前,刺伤了他,他的功力多高,也是无济于事。但若他能沉着应付,多支持半炷香的时刻,杨华可就非败不可了。再不然他若是现在逃跑的话,杨华也是决计阻拦不了他的。

  坏就坏在他要顾全面子,这一轮急攻,越发激起杨华的斗志,而他所顿悟的上乘武学,也由于敌人之强,在不知不觉之间,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至!

  洞冥子一口气猛攻十数招,双剑一圈,银虹暴长,把杨华的身形圈在当中,喝道:“看在你年纪轻轻,剑法也还练得不错,你肯求饶,我可以放你!”

  杨华自创新招,正在得心应手,哈哈笑道:“洞冥道长,我看你的剑法号称连环夺命剑法,却也未必就能真夺了人家性命!”笑声未已,“无名剑法”的第一式倏地又使出来。剑尖斜指上方。

  这一招虽然重复使用,但在洞冥子眼里与前却又不同。

  此时杨华站在一块石头上,地势稍高,剑尖斜指,角度恰到好处,洞冥子站在低处,只觉他的剑势斜指,一刺下来,就可以刺着自己的愈气穴或璇玑穴或阳白穴,这三处穴道都是人身的死穴!难就难在杨华的剑势捉摸不定,三处穴道似乎都可给他刺着。要是确知哪个穴道的话,以洞冥子的本领,倒是容易对付。

 洞冥子惯经阵仗,应敌的功夫确也老辣非常,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倏的一个“大弯腰,斜 插柳”,踏乾门,转坎位,双剑左右展开,保护两臂。

  他脚踏五行八卦方位,使出连环夺命剑的绝招,用来应付对手繁复多变的刺穴剑招,本来是使得极为适当的,岂知杨华这招剑法,却是各家各派所无。他这么一个变招,本来可以避开的,反而避不开了。

  杨华对石窟中的剑式图形,记得熟极如流,在第一式似是而非的“朝天一炷香”之后,跟着就是第二招似是而非的“玄鸟划砂”。“玄鸟划砂”的方位和“朝天一炷香”相反,在正面对敌交锋之际,本是绝无理由连续使用的,但杨华已是不假思索地使了出来。

  人影翻腾,剑光流散,只听一声尖叫,洞冥子左肩着了一剑,倒纵出三丈开外,他负痛狂奔,心里犹自暗暗叫声“侥幸!”侥幸没有给杨华刺着穴道,得以保全性命,逃出石林。杨华呆了一呆,转瞬之间,洞冥子己是逃得无踪无影。回头一看,那躺在剑池旁边的盘石生也不见了。原来他是在杨华刚才开始占到上风的时候,一见不妙,便即仗着熟悉地形,悄悄的从剑峰另一端出口溜走。

  杨华呆了一呆,又惊又喜,失声叫道:“原来如此!”原来他对无名剑法这两个式子,揣摩了半天,也还揣摩不出其中道理。他屡次比划,怎么也不可能一下子从“朝天一炷香”变为“玄鸟划砂”,但刚才洞冥子那么一避,转过来的方位,恰好就“凑上”了他这招“玄鸟划砂”,根本用不着他转身反手发剑。他这才懂得最上乘的剑术,不仅在于自己使得好,还要能够调动敌人。一招发出,敌人如何应付的后着,却早已在自己所算之中。当然这次还并非出于他的“所算”,而是张丹枫的“无名剑法”早已料到敌人要这么变招的。不过他懂得这层道理,剑术又是更进一重了。

  敌人已逃得无影无踪,石林重归于寂静。杨华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够打败“太师叔”,一阵惊喜过后,只觉浑身无力,骨头都好似要松散一般。他躺在地上,没多久便即不省人事,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杨华蓦地想了起来:“二师父的侄儿和那位冷姑娘不知走了没有?”

  他回到石屋,只见杂物凌乱,墙壁挖穿,显是曾经被人搜过。好在还有一些食物留下,他饱餐之后,便却去找段剑青和冷冰儿。

  踏遍石林,不见他们踪迹。杨华心里想道:“段剑青是师父的侄儿,他冒了这么大的危险,费了这么多的气力,来找寻张祖师的武功秘笈,我本来应该送给他的,现在却是没法给他了。”但跟着又想:“二师父这个侄儿心术似乎并不怎么正派,这秘笈不给他也罢,不过他昨天是受了伤的,但愿他不要给洞冥子这牛鼻子臭老道碰上才好。”

  他料理好简单的行囊,带了一袋干粮,恋恋不舍地离开石林。住了这么多年而又是自己所喜爱的地方,一旦离开,心情自是有些怅惘,又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做妥似的。

  走过剑峰下面,蓦然想起:“我不愿把张祖师的玄功要诀送给段剑青,又如何可以让张祖师的无名剑法仍然留在那个石窟?”

  洞冥子和盘石生已经从段剑青口中知道这个“宝藏”的秘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洞冥子的本领非段剑青可比,他是可以上得剑峰的,难保他不会发现那个石窟。为了不让张丹枫的无名剑法给坏人偷学了去,杨华最后一次攀上剑峰,进入石窟,把壁上的十八个“无名剑法”的图形铲掉。

  他走出石林,三年来第一次走出石林。只见遍地阳光,外面另是一番景象。心情又是兴奋,又是有点感伤。

  他不仅是三年来第一次走出石林,而且是和有生以来过去十七年的生活告别!

  过去他虽然经历了许多灾难,先后却有宋叔叔和三个师父保护着他,但今后可是他一个人独闯江湖了。而闯荡江湖,并不是本领高强就可以应付得了的。

  “我到什么地方去呢?”眼前是明朗的晴天,但在他的心里却是不觉一片茫然了。

  本来按照他原定的计划,是要到小金川去找孟元超的。但现在清兵已经占领了小金川,孟元超不知转到什么地方,他这计划恐怕是行不通了。

  忽地他想起冷冰儿和段剑青说过的一段话,那段话是由于义军放弃了小金川,她说来安慰段剑青的。“当年他们开辟了小金川作为义军基地,以后他们还是可以开辟另一个新天地的!他们有的是丹心侠骨,还怕开创不了?”

  情况虽不相同,道理却是一样,杨华心想:“师父当年和我躲进石林,拿这世外桃源作为安身立命之所。谁知这世外桃源,也是躲避不开血雨腥风!我应该效法孟大侠他们,开创我自己的新天地。只要我立定脚跟做人,不负师父勉励我做个‘侠义道’的教训,那么,去得成小金川固然很好,去不成亦是无妨。”

  “这位冷姑娘看来倒比二师父的侄儿好得多,只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杨华迎着朝阳,浮想联翩,走出了石林,也走向了新的天地。

  冷冰儿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与段剑青把臂同行,这天是他们离开石林之后的第三天了。

  段剑青那天受的伤只是皮肉之伤,比较严重的是被盘石生打了一掌。好在他的内功虽然不是怎么深湛,却也颇有根底。敷上了冷冰儿的金创药,经过了三天的调治,外伤和内伤都己好了。不过当然还是不能跑得很快,在崎岖的山路上只能缓缓而行。

  想起那日之事,段剑青余悸犹存,说道:“冰妹,你冒险救了我的性命,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冷冰儿笑道:“你和我还用得着客气吗?不过,说起来救你性命的可并不是我呢。我和你的性命,都是别人救的。”说至此处,不觉难过起来,笑容顿敛,叹了口气,跟着说道:“从剑峰上跳下来的那个少年不知是什么人,唉,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他自己却恐怕、恐怕 ……”

  段剑青道:“那少年的本领似乎很不错,我们都可以逃出生天,料想他也可以没事。”

  冷冰儿说道:“但愿如此。但你不知道,那个苗人是当世一个大魔头的徒弟,那个道士的本领又比苗人还更厉害。那人年纪轻轻,武功再强,恐怕也不是他们对手。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就逃走,我真觉得有点愧对他呢。”

 

  段剑青淡淡说道:“要怪只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

  冷冰儿苦笑道:“话说回头,其实以我这点本领,那天就是回去,也帮不了那人的忙。不过如今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心中总是难安。”

  段剑青说道:“咱们也不知道那两个魔头要到几时方始离开石林,要打探那人的消息,也只能留待将来再说了。其实我想回石林去,比你还更心急呢。咱们白走一趟,毫无所获。张丹枫的武功秘笈,要是给别人得去,那就糟了。”

  冷冰儿道:“大哥,别要为此难过,得失有定,平安就是福了。没有秘笈,咱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快乐的。还是你那句话对,一切留待将来再说吧。”

  这次轮到段剑青苦笑了,说道:“反正咱们也没办法取得秘笈,不好也只好如此了。”忽地心中起了一个邪恶的念头:“那人从剑峰上跳下来,不知他在剑峰是否业已发现张丹枫的秘藏?我当然不希望他死在那两个魔头手里,但若真的已遭不幸,倒是少了一个可能知道秘笈的人。”

  他心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踢着了一块石头,险些摔了一跤。冷冰儿连忙将他扶住,说道:“大哥,小心。”

  段剑青道:“这山路真是难行,要是有一匹坐骑,那就好了。”

  冷冰儿说道:“山路是很难行,但只要胆大心细,先不怕难,小心一点,慢慢就会习惯的。”

  段剑青笑道:“你说的话,似乎总是藏着一些道理。”

  冷冰儿笑道:“我懂得什么道理,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你看前面那个老头,他推着车子,走这山路比咱们难得多了,他可是走得平平稳稳。这还不是由于他平日走惯的缘故?”

  段剑青笑道:“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匹坐骑。”

  忽听得马铃声响,冷冰儿笑道:“你刚说到坐骑,坐骑就来了。还恰好是两匹坐骑呢。可惜咱们总不能冒充强盗,抢了人家的坐骑。”

  段剑青道:“咦,这两匹坐骑,倒是罕见的骏马!”

  山路盘旋曲折,冷冰儿抬头望上去,只见两骑骏马在山路上奔驰如履平地,不由得暗暗喝彩。眨眼间,那两匹骏马已是跑近那个推车的老头。冷冰儿失声叫道:“不好!”

  那老汉推着木车弯着腰走,刚刚走到山坳转角之处,骏马奔驰,来得太快,眼看就要碰上,决难闪避!

  那两个骑者,看装束是一个军官、一个文官。军官本来是在后面的,忽地快马越过了前头,喝道:“糟老头子,给我滚开!”马鞭一挥,在间不容发之际,卷着车把手一掀,登时把车子掀翻,轰隆隆滚下山坡去了。车上载的是石灰,扬起满天灰蒙蒙烟雾。那老汉子跌在地上打了个滚,受了一点皮肉之伤,却幸而避开了车马相撞之祸。他惊魂稍定之后,痛心所受的损失,不觉哭了起来。

  冷冰儿吃了一惊,说道:“这军官的本领很是不弱!”心里想道:“可惜青哥受了伤,我一个人恐怕抢不了他们的坐骑。”

  段剑青“咦”了一声,悄悄说道:“那个文官我好像是认识的。”

  那军官怒道:“你这糟老头子真不识相,大不了倒翻几百斤石灰也值得这样伤心?我的衣裳都给你的石灰弄脏了,再哭,老子回去把你一刀劈为两段。”

  那文官似乎心肠比较好些,说道:“幸好没给石灰弄瞎了眼睛,咱们赶路要紧,饶了他吧。”

  冷冰儿“哼”了一声,和段剑青说道:“这两个家伙仗着官势欺侮穷人,我看不过眼。大哥,你躲过一边,我给那老人家出一口气。”

  段剑青忙把冷冰儿拉过一边,小声说道:“冰妹,别惹闲事。”说时迟,那时快,两骑快马,已是风驰电掣般跑到他们面前来了。

  那文官忽地勒住坐骑,叫道:“你不是段王府的小王爷吗?小王爷,你还记得我吗?”

  原来这个文官名叫金光斗。以前是大理“定边将军府”的幕客,经常在段家走动的。

  段剑青心中七上八落,只好硬着头皮和他招呼,说道:“原来是金大人。金大人,你升官了呀,恭喜恭喜!”

  那军官听说段剑青是“小王爷”,怔了一怔,哈哈笑道:“老金,你的福份可不小呀,一出门就遇上了贵人,我也沾了你的光了。”

  金光斗跳下马来,说道:“小王爷,这位是李都头。”那军官跟着下马,自我介绍道:“小王爷,幸会,幸会。我叫李大勇,是定边将军府新来的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