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玛法师道:“你们不辞劳苦,冒着风雪,来给我们送药,还要和我客气,这算什么?你放心,待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包管给你医好这位大哥就是。请进来吧。”

 

  喇嘛庙里只有一个客房,沙玛法师叫那小喇嘛将受伤的骡夫扶入房中休息,替他换药治伤。其他人众就在大殿卸下行装,围着圈儿坐下。所谓“大殿”其实比普通人家的客厅也大不了多少。

  沙玛法师笑道:“地方大小,只好委屈你们将就点儿,挤一挤啦,你们饿不饿?”

  韩威武道:“我们带有干粮,刚刚路上吃过。饿倒不饿,不过要是有酒的话……”

  沙玛法师说道:“对,喝酒可以解解寒意。正好我有一坛从多伦寺带来的马奶酒和一坛自酿的葡萄酒,你们放量喝吧。”

  喝了一碗酒,石建章道:“奇怪,刚才似乎很觉疲倦,现在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韩威武笑道:“疲劳过甚,反而睡不着觉的,你现在知道吗?”

  石建章笑道:“恐怕是因为有好酒喝的原故吧。总镖头,我是好酒无量,你的酒量比我好,你多喝一碗。反正看这天色,明天恐怕也还不能登程。”

  韩威武说道:“小兄弟,别客气,你也来喝,马奶酒是青藏特产,别的地方喝不到的。葡萄酒的滋味更是不错。”

  杨华的三师父丹丘生是最喜欢喝酒的人,是以杨华的酒量也很不错。马奶酒有点酸涩的味道,喜欢的人觉得很好,杨华却喝不惯,于是陪韩威武喝了两碗葡萄酒。这种上品葡萄酒又香又醇,很易入口,过后方始慢慢发作。杨华的酒量虽然不错,空肚喝酒,不觉也是有了一点酒意。

  忽听得蹄声得得,到了喇嘛庙前夏然而止。杨华方自奇怪,这么晚了还有骑马的客商投宿。抬头一看,只见两个军官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正是他日间碰上的那两个军官。

  韩威武“啊呀”一声,忙站了起来,说道:“马大人,周大人,是什么风儿把你们吹来的?”原来这两个军官,一个名叫马崑,一个名叫周灿。马崑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周灿则是御林军的高级军官。

  马崑苦笑道:“一点不错,我们正是给这场大风雪吹到这儿来的。韩总镖头,怎的你亲自出马保镖?”

  韩威武道:“青海西藏这一路的镖我们的镖师从没走过,恐有失闪,说不得我只好陪他们闯道了。两位大人又何以不在京中纳福?”

  马崑说道:“我们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命差遣,只好出来卖命。”

  寒暄已毕,彼此都是有些纳罕。韩威武以北京第一大镖局总镖头的身份亲自出马保镖,固然引起马良的思疑;马崑以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在这荒山古庙出现,韩威武也不禁惊异,想道:“但愿他们不是到柴达木去的才好。”

  不过,双方虽然都有思疑,却也不便动问。要知镖行的规矩,外人倘若问及保的是什么镖,上哪儿去等等有关业务秘密的问题,那是最为犯忌的。同样的理由,韩威武更是不能打听这两个军官办的是什么“公事”了。

  但马崑却在无意之中,自己透露了一些秘密,说道:“我们侥幸避过了这场雪崩,本来希望天黑之前能够走出山口,到江孜投宿的。不料前山雪崩,后山的山口也给积雪封了。”江孜正是前往柴达木所必经之路。

  韩威武皱眉道:“这可有点不妙,大雪封山,要是明日天晴的话,还好一些,可望积雪融化,后天就可出山。假如接连几天阴雨,那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启行了。”

  周灿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哼了一声,说道:“妙呀,原来你这小鬼头也躲在这里,老子正要找你楣气!”

  韩威武吃了一惊,把眼望去,只见周灿恶狠狠地指着杨华,喝道:“你这小鬼头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

  原来杨华本是躲在堆起的木箱后面的,但终于还是给周灿发现了。

  韩威武忙说道:“这孩子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周大人,请周大人看在我的份上,饶了他吧。”

  周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杨华一番,说道:“什么?这小鬼是你们镖局的人吗?”心中实是不能相信,这个衣裳褴褛的少年竟然和大名鼎鼎的震远镖局有关。

  韩威武赔笑说道:“他是我们请来的向导。”

  马崑说道:“韩总镖头,你以前认识他吗?”

  韩威武笑道:“他是此地土人的孩子,我怎能认识他?不过走这条山路甚是危险,有活可干的土人都不肯给我们做向导,没奈何只好找一个穷人家的大孩子充当了。”

  周灿道:“原来你也不是深知他的来历的。我看他不大像是一个普通的穷人家孩子。”

  韩威武不由得暗暗吃惊,要知他替杨华说谎,其实并不知道杨华的底细,也不知道杨华曾否在这个军官面前露出过什么破绽。而杨华不是一个普通孩子,他自己心里也早已明白。当下想道:“万一他是小金川义军中的人物,给这两个家伙查了出来,我所担当的风险可真是太大了。”

  周灿继续道:“今天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快马疾驰,他居然胆敢拦在路的当中,不知害怕。我们的坐骑反而几乎给他吓坏了。”韩威武听得他这么说,这才放下了心,笑道:“周大人,你这可怪不得他,他在山沟子里长大,恐怕从来还没有见过像你们的坐骑那样跑得飞快的高头大马的。他不是不知害怕,而是给吓得傻了。”

  周灿说道:“他既然是你们的向导,为何当时只是见他独自一人?”

  韩威武道:“周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的骡队在有雪崩迹象的山路上走,危险极大。是以必须向导先行探明十里之内的道路,待他回报方可启程。否则一遇雪崩,就有被活埋的危险了,但饶我们如此小心,在这场雪崩之中,还是损失了一头骡子,跌伤了一位弟兄。”

  马、周二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信了几分。韩威武道:“浑小子,你吓坏了两位大人的坐骑,还不快快赔罪!”

  杨华无可奈何,只好忍受委屈,向马、周二人赔了个罪,心里想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跪下来向我磕头!”

  马崑笑道:“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总镖头给你求情,我们也不必和一个浑小子计较了。”

  韩威武给他们斟了一碗酒,说道:“这是本寺主持自酿的美酒,韩某借花献佛,敬两位大人一碗。”

  周灿喝了酒兴致很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韩威武闲聊,忽他说道:“韩总镖头,不是我们疑心太大,小金川发生过一桩事情,许多高手,就是栽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手里的,这小子居然敢冒充我们御林军的军官哩!”

  韩威武说道:“有这样的事?”

  周灿说道:“是呀,要不是我们奉派小金川去查办这件案子,我也不敢相信竟有这样出奇的事情呢!”

  韩威武道:“这小子是什么路道,大人查出来没有?”

  马崑摇了摇头,说道:“这小子,自称姓杨,可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韩威武心中一动:“难道那位少年英雄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这位小兄弟?好在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杨华也在想道:“好在这两个狗官只知道我的姓,不知道我的名,否则一说出来,我可就要给他们当场揭破了。”原来杨华刚才因为料想韩威武不会听过自己的名字,已经如实告诉他了。

  石建章道:“这小子在小金川做了什么案,不知两位大人可方便说么?”

  周灿说道:“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反正这件事情在小金川也是大闹开了。不过,说来惭愧,可真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有一个同僚名叫李大勇,送一件公事到小金川去,中途失踪,现在尚未知道下落。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久,小金川就出现了一个冒牌的御林军军官,大概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便是那个小子了。料想李大勇已经遭了他的毒手啦。”

  韩威武装作吃了一惊的模样说道,“李大勇不是你们前任统领北宫望亲自提拔的人吗,他在京城的时候,和我们也是认识的,据我所知,他的武功还当真不弱呢!”

  马崑说道:“还有武功高得多的人折在这小子手下呢,驻在小金川的崔军门帐下有所谓‘四僧、四道、五官’,你知道么?”

  韩威武道:“曾经听人说过,不过我记不起那许多名字,只知道四僧之首是天泰上人,四道之首是混元子,五官之首是邓中艾。”

  马崑道:“这三人的本领,依你看来怎样?”

  韩威武道:“天泰上人是喇嘛教中有数的高手,混元子已得武当剑法的真传,邓中艾的判官笔更是武林一绝,当然算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马崑道:“可是不但他们三人,‘四僧、四道、五官’,全都折在这姓杨的小子手下,那小子只不过有一个帮手,和他一般年纪,而且还在他打了许久才来帮他的!”

 

 

 

第十一回

  惊听琵琶来怪客

  戏倾杯酒折强徒

 

 

 

  韩威武说道:“哦,还有一个这样厉害的少年,这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了。”

  这两句话本来含有称赞那两个少年之意,韩威武话出了口,方知不妥。好在马、周二人似乎并没琢磨他的说话,马崑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吗?御林军的威风都给这小子扫尽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没有碰上这个小子,可还当真算得是不幸中之大幸!”

  杨华心里暗笑:“我就坐在你们面前,你们还说没有碰上。”忽地发觉韩威武的眼光似乎正在注视着他,杨华瞿然一省,连忙低下了头,装作瞌睡的样子,打了一个呵欠。

  周灿皱一皱眉头,好像不高兴杨华打这个呵欠,扰乱了他的谈兴,但也不屑为这点小事呵斥杨华,当下接着马崑的话,加以解释道:“我们本来是奉派去查究那个冒牌御林军的,来到了小金川,方才知道发生了这许多骇人的事情。但那个小子和他朋友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不久,我们接到海统领八百里加紧送来的公文,把我们调去拉萨,我们也就离开小金川啦。”

  这次轮到马崑皱一皱眉了,他向周灿瞪了一眼,说道:“老周,你的酒喝多了吧?不能再喝了!”弦外之音,自是提醒周灿不要胡乱说话,泄漏公事的秘密。

  周灿甚是尴尬,心里想道:“让他们知道是去拉萨有什么打紧?反正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原来他们此行另有目的,到拉萨给活佛送礼只不过是藉口而已。不过由于马崑是周灿的上司,周灿只好唯唯称“是”。跟着也像杨华那样,装作瞌睡,打了一个呵欠。

  韩威武老于世故,说道:“周大人,你歇歇吧,咱们明天再谈。”

  法玛法师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两位大人光临小寺,我可没有客房让两位大人安歇。要是两位大人不嫌委屈,小僧的房间……”

  马崑说道:“大师不必客气,我们就在这里打个盹儿。”这两个军官一打瞌睡,大家都不方便再聊天了,于是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睡觉,喧闹的“大殿”重归静寂。

  静寂中忽听得“呜呜”的号角声,快马奔驰的蹄声有如暴风骤雨。韩威武、马崑、周灿等人都吓得跳了起来。

  只听得有个人叫道:“不关别人的事,我们是来劫镖的!”杨华吃了一惊,心道:“这声音好熟!”

  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中年的麻面汉子和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秃头汉子已是大踏步走了进来。

  杨华怔了一怔,想道:“奇怪,这麻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但在他相识的人中,却没有哪一个是麻子。

  那麻子走进来当中一站,脚步不丁不八,双掌贴着膝头,掌心外向,正是杨家“六阳金刚手”的护身姿势,防备敌人突然袭击的。麻子站定之后,哈哈一笑,说道:“韩总镖头,你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我闵某人吧?”杨华听他这么一说,方才蓦地想了起来:“原来是大师哥!”

  原来这个麻子不是别人,正是杨牧的大弟子闵成龙。

  闵成龙本来是个颇为英俊的少年,他是在杨牧假死的第三天,在灵堂上遭了池鱼之殃,方才变成麻子的。

  当时宋腾霄跑来杨家,要把云紫萝的孩子(即杨华)带走,和杨牧的姐姐辣手观音杨大姑动起手来,当时闵成龙在旁摇旗呐喊,令得宋腾霄十分讨厌。杨大姑撒出一把梅花针,宋腾霄以上乘内功把梅花针反震回去,全都插在闵成龙的脸上,有意拿他来作“杀鸡儆猴”之用,这就把闵成龙变成大麻子了。

  同一天杨华就给宋腾霄从杨大姑手中夺走,自此没有见过闵成龙。故此在杨华的印象之中,根本就想不起闵成龙是个麻子。

  闵成龙突然出现,韩威武也是不觉怔了一怔,随即站了起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闵大哥,闵大哥,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闵成龙道:“谁和你们开玩笑?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支镖给我们留下,我可以替你向尚舵主讨个情让你们过去。否则,嘿嘿,那就只能先礼后兵了!”

  石健章霍地站了起来,喝道:“闵成龙,你当真是要劫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