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云咬着嘴唇说道:“好,你是逼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杨华道:“不错,请说!”

  江上云忽道:“你的父亲是谁?”

  杨华心头一震,额现红筋,说道:“我又不想和你攀交,用不着和你言明家世!”

  江上云声音十分冷峻,缓缓说道:“我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我和碧漪的哥哥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你是杨牧的儿子,没错吧?”

  这是杨华最怕别人提及的事情,江上云这么一说,等于是揭开了他的疮疤。这刹那间,杨华又是吃惊,又是气恼。又是激愤,又是惭愧……不觉手足冰冷,急切间竟是说不出话。

  这刹那间,他也登时明白了江上云是因为他的父亲的关系,才怀疑他不是好人,甚至怀疑他和碧漪相交,也是包藏祸心,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上云见他面色大变,却以为他是给自己“识破”,才至如此。当下反而叹了口气,连连说道:“可惜,可惜!”

  杨华怒道:“可惜什么?”江上云冷冷说道:“可惜你有一身本领,却不学好!”

  杨华面色铁青,反驳他道:“你我刚刚相识,凭什么就判断我的为人?”

  江上云续道:“本来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只要你和杨牧不是同一条路上走的,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你。但现在看你所为,诱惑我的师妹在前,勾引这位邓姑娘于后,哪里像一点正人君子所为?哼,只怕你还不仅仅是因为好色而已,你是受你父亲的指使的吧?”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杨华意图结交侠义道中人物,以便和他的父亲暗通声气的了。

  杨华本来可以用许多事实来替自己分辩,但在这怒火头上,他又怎样冷静分辩?不觉就冲口而出,冷笑斥道:“江上云,我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实在江上云自以为已经弄清楚了杨华的“来历”之后,他有这个警惕,也是应该的。错在他没有先到柴达木义军那儿,去向冷铁樵再问一个明白。

  江上云以江海天之子,金逐流之徒的身份,走到哪里,别人不对他敬重几分?几曾受过别人如此辱骂?杨华这一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说话,说得也是的确太重了些,江上云一听,不由得也是面色铁青。

  邓明珠在百步开外,隐隐约约的只听到他们大声说的那几句话,不觉又是惊喜,又是吃惊,但她也不愿走过去劝架,便在原地扬声问道:“喂,你们在吵些什么?”她还以为杨、江二人为了她的缘故而争吵。

  “邓姑娘,不关你的事。我不愿意说你的朋友的坏话,不过,我恐怕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我对你的朋友,实是不能再客气了!”江上云大声说道。

  杨华冷冷说道:“不客气又怎样?江少侠,你划出道儿来吧!”

  江上云唰的拔出剑来,说道:“听说你的剑法很是不错,我倒要领教领教!”杨华道:“你的师父是天下第一剑客,领教二字,我不敢当,奉陪就是!”

  邓明珠“哎唷”一声叫起来:“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起架来?”

  江上云说道:“邓姑娘,你不知道的!”说话之间,已是唰的一剑向杨华刺去。这一招“春云乍展”柔中带刚,厉害之极。但杨华却是傲然不惧,冷笑声中,剑亦出鞘。

 

 

 

第十九回

  骏马嘶风追倩影

  惊鸿掠水未留痕

 

 

 

  江上云一出手便是凌厉之极的剑招,只道杨华纵能抵御,也非给他逼退几步不可。他这一招名为“追风逐电”,是从天山剑法中的追风剑式变化出来的,只要一夺得先手,攻势便即绵绵不断,叫敌方无法反攻,始终难逃一败。

  哪知杨华兀立如山,动也不动,容他剑尖堪堪刺到,看看沾衣之际,才突然肩头一塌,右腕倏翻,把剑一挥,其疾如电,这一招也有个名堂,叫做“金鹏展翅”,拿捏时候,妙到毫巅,恰好是江上云那一招“追风逐电”的克星。

  原来天山剑法乃是张丹枫的大弟子霍天都所创,霍天都之所以能够创立这派剑法,固然一半是由于他的聪明才干,但另外一半,则是乃师平日指点之功。张丹枫晚年精益求精,再创无名剑法,这无名剑法当然已是包含有天山剑法的精华,而且另有出奇制胜之处了。是以江、杨二人,一个用“无名剑法”,一个用“天山剑法”,在杨华来说,可说是知己知彼;在江上云来说,却是只知己而后知彼,自是难免要吃点亏。还幸江上云的“天山剑法”,亦是经过金世遗、金逐流父子二人再加以变化的,否则碰上无名剑法,吃亏恐怕还要更大。

  江上云骤然受制,变招奇难,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衣钵真传的弟子,从这互争先手的瞬息之间,也显出了非凡的本领。只见他身子旋风一转,让杨华的剑尖在他左胁下穿过,说时迟,那时快,他的三尺青锋又已反圈过来,一招“龙女穿针”,反挑杨华小腹。

  杨华见他用这样狠辣的招数,眉头一皱,心道:“我若让他,只怕难免受他所伤。”当下吞胸凹腹,略一晃肩,轻飘飘的随着剑风直晃出去。陡然间欺身直进,剑起处,“白猿窜枝”“金鸡夺粟”“猛虎跳涧”“潜龙升天”,唰唰唰一连几剑,都是进手的招数。更妙的是,这几招本来是各家各派都有的寻常招数,但在他手里使出来,却又与任何一派不同。江上云按“正规”的剑法来破解他,正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江上云一觉不妙,只得转攻为守,以天山剑法中的“须弥剑式”防身。这“须弥剑式”采佛家的“须弥藏于芥子”的含义命名,不能用以伤人,但用以自保,却是最妙不过。但饶是如此,他亦已不由自己的给逼得连连后退了。

  邓明珠起初还不禁有点芳心窃喜,后来一看他们斗得如此激烈,却是不由大为惊慌。要知道这两个人都曾于她有恩,虽然她因拒婚一事恼恨江上云,也不愿意见到他受伤的。

  “你们算是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大家都是朋友,别打了吧!刀剑上没有眼睛,受了伤可不是好玩的!哎唷,杨大哥,你、你……呀,还好,没刺着!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吧!”原来在她说话之际,杨华唰的一剑刺去,剑锋几乎是贴着江上云的肩头削过,站在百步之外观战的邓明珠,眨眼间看不真切,以为江上云已经中剑,不由得失声惊呼。

  其实江上云虽处下风,但他的大须弥剑式只用于防守,还勉强可以防守得住。而杨华也没刺伤对方之意,不过他若以快剑进攻,只怕立即就要给江上云夺回先手。

  邓明珠这么大声惊叫,实是无意中透露出了对江上云的关心。但听进了江上云的耳朵,却是令他极不好受。

  他以天下第一剑客高足的身份,对付一个名字不见经传的杨华,竟然给对方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已经是感到面上无光了。如今还要邓明珠替他担心受伤,你说怎不叫他又是恼怒,又是羞惭?

  “邓姑娘,你别管。我和这小子不分胜负,决不干休!”江上云大叫道。他给邓明珠激起了好胜之心,觉得自己连连后退,未免太失面子。于是剑法突然一变,明知冒险,也要转守为攻。心里想道:“我宁可伤在他的剑下,也绝不能老是挨打!”

  杨华给他苦苦相逼,也是不由得心中恼怒,于是也就说道:“邓姑娘,你别管!多谢你把我当作朋友,但我可不敢和江少侠高攀!”不过杨华的话虽然是如此说,心里却是不禁思潮起伏,在瞬间转了好几个念头。

  最初他是恼恨江上云看不起他,打定主意,纵然不伤他,也非得令对方知道厉害不可。一看江上云的神气比他更为恼怒,越斗越狠,他倒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了。想道:“为了碧漪的缘故,本来就想让他的,何必和他争一口闲气?再说我现在正要摆脱这位邓姑娘,让他在邓姑娘面前得逞威风,对我不也正是都有好处吗?我让了他,保护这位邓姑娘的责任,想来他也是义不容辞的了!”

  高手比斗,哪容分神,杨华心情动荡,不知不觉就给江上云反夺先手,险招迭见,轮到邓明珠替他担心了。

  邓明珠正要说话,陡然间只见江上云一招“星横斗转”,剑锋直指杨华咽喉,杨华剑中夹掌,一掌也正在对着江上云胸膛劈下,眼看就要两败俱伤!

  倏然间只见人影一分,杨华已是掠出数丈外,“哎唷”的叫了一声,说道:“江少侠,你的剑法远远在我之上,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取我性命。”一面说话,一面飞奔,转瞬之间,已是跑出百步开外。

  杨华这一跑似乎颇出江上云意料之外,心里想道:“他并未落败,为何要这样说呢?”怔了一怔,追上前去,喝道:“好小子,有种的你回来,咱们还没算完!”

  邓明珠只道杨华业已受伤,江上云还不肯将他放过,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江二公子,他已认输了,你就让他走吧!”她一面说话,一面挥刀斩断系马的绳索,把杨华那匹坐骑放开。为的是恐怕江上云不肯听她的话,说不定还要骑马去追,杨华有了坐骑,才能逃走。

  杨华新买的这匹红鬃马,对主人倒是甚为忠心,好像知道了主人急于逃跑,不待杨华呼唤,便即飞也似的跑到他的身旁。杨华道:“邓姑娘,这匹坐骑我本来要留下给你的。”邓明珠叫道:“你快走吧,我已经心领你的好意了,江二公子,咦,你怎么啦。”她是害怕江上云还要去追,正想再次出言劝阻,却忽见江上云凝住身形,好像突然碰着什么怪异之事似的,呆若木鸡。

  原来江上云跑了几步,忽觉右臂有点麻痒之感,只见肩井穴下面五寸之处,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三个小孔,比针孔大些。他是使剑的大行家,一看就知是给剑尖戳破的,原来杨华最后那一招剑中夹掌,掌势乃是虚式,引开江上云的目光,迅即使以快如闪电的剑法,在他右臂肩井穴下面部分,把他的衣裳戳穿三个小孔。

  江上云是剑法的大行家,呆了一呆之后,回想刚才过招的情形,亦明白个中奥妙,不由得汗流浃背。

  假如杨华不是手下留情,剑尖稍稍向上刺将过去,登时就可以把他的琵琶骨洞穿,将他的武功废了。

  “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剑法!”江上云这才知道吃惊,心里想道:“但他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呢?莫非是因为碧漪的缘故,才特地卖个情份给我吗?”

  邓明珠还道是自己的劝阻有功,上来说道:“对啦,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肯听我的话,放过了他,我很高兴。”她这么一说,把江上云更是弄得啼笑皆非。

  江上云啼笑皆非,杨华的心里也是很不好受。

  红鬃马在草原上飞跑,杨华心乱如麻,也像跟着快马飞跑一样,瞬息之间,转了几个念头。

  “老天爷真不公道,为什么江上云可以托生名门,我却注定了要做杨牧的儿子?”

  “我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反正人家是看不起我的了。唉,不如我还是回到石林去吧。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理,在那世外桃源,默默无闻的过我一生吧!”

  忽地想起金碧漪鼓励他的那些话来,头脑稍稍清醒起来,一咬牙根,又再想道:“这样的想法不对。江上云因为我的出身,对我抱了极大的怀疑,甚至把我当作敌人看待。但在这个世界上,也还是有人相信我,和我一见如故的。

  “碧漪当初不也是曾经怀疑过我吗?但她因为我曾做过对义军有利的事情,她就不再追问我的来历,不但把我当作友人,连她心里的话也对我说了。

  “冷铁樵、萧志远和韩威武他们不也是相信我吗。虽然他们还未知道我是杨牧的儿子。但就算他们知道,料想他们不会像江上云这样对付我的。

  “我为什么要逃避?莲花出自污泥,莲花却也被人称为‘花中君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我自己不染上‘污泥’,我的父亲是谁,与我又有何干?

  “不,我非但不应躲避,我还要非见碧漪不可!江上云不许我见她,我偏要见她!大丈夫来得光明,去得磊落,即使我为了她的幸福,非得和她绝交不可的话,我也必须和她说个明白。我要把我的来历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一点也不隐瞒!我倒要看看,她是否因此就鄙弃我?”

  在遭受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之后,杨华虽然有过片刻颓唐,但迅即却反而给这刺激,激发了胸中的傲气。

  “韩威武的事情已经办妥,用不着我陪他了。我回到昭化,向他说一声就走。至于白教法王的宴会,不赴也罢。”

  杨华的头脑清醒下来,此时他想的只有一件事情,希望见得金碧漪。为了急于回到昭化和韩威武告辞,他的马跑得更快了。斗转星移,不知不觉已是五更时分,距离昭化也只有数十里了。

  忽听得蹄声得得,草原上出现一匹白马,向着他迎面而来。杨华吃了一惊,这匹白马正是邓明珠那匹坐骑。骑在马背上的也是一个和尚。

  但这个骑在白马上的和尚,却并非刚才抢了邓明珠坐骑的那个和尚。那个和尚是吉鸿的党羽,肥头大耳,一看就令人感到他是个庸俗不堪的酒肉和尚。这个和尚相貌清癯,却是颇像个有道高僧。

  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骑的却是邓明珠那匹白马!

  胖和尚抢走了的,怎么会到了瘦和尚手中?急切间杨华无暇细思,也不管他是“有理”还是“无理”,只道这个瘦和尚也是吉鸿的党羽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邓明珠这匹白马非得替她夺回不可!他知道这匹白马要比自己这匹红鬃马快得多,时机稍纵即逝。

  转瞬间那匹迎面而来的白马已是跑到他的跟前,杨华无暇细思,立即从马背上箭一般的射出去、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向着骑在白马上的那个瘦和尚扑下。

  他用的是大擒拿手法,凌空扑下,势道凌厉之极,满以为非抓着和尚的琵琶骨不可。不料这和尚的武功高得出奇,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霍的一个“凤点头”,反手一擒,反拿杨华手腕。

  这是小擒拿手法,劲道稍逊,却更利于近身缠斗,杨华识得厉害,迅即变招,改以快刀刀法,横掌如刀,疾劈下去。那和尚沉肩缩肘,一招“拂云手”轻轻推出,化解了杨华的攻势。杨华凌空扑下,是只能一击就要成功的,一击不成,身子悬空,后力已是难以为继,百忙中足尖一蹬马鞍,倒翻出数丈开外,轻轻飘落在地上。

  那和尚赞道:“好功夫!”跟着也跳下马来,笑道:“你是不是想要我这匹白马?”

  杨华惊疑不定,说道:“这匹白马也不是你的。”

  和尚笑道:“不错,正因为不是我的,所以也不妨拿来给你。但你也可得拿东西和我交换。”

  杨华峭声说道:“你要什么?”和尚缓缓说道:“听说你的剑法很好,我想见识见识。你不用赢我,只要在我的手下能够使得满一百招,我就把白马送给你。”

  杨华心道:“我不信你能够比金碧漪的哥哥和江上云还要厉害!”于是说道:“好,我不要你让,打不赢你,我当然不能要这白马。你亮剑吧。”

  那和尚笑道:“对不住,我已有多年不用兵器了。你尽管把剑刺来!”杨华给他激起怒气,唰的一剑就刺过去。

  那和尚赞了一个“好”字,身形骤起,骈指便点杨华面上双睛。杨华焉能给他点中,一个“盘龙绕步”,剑锋反圈回来。和尚笑说道:“你我无仇无冤,我怎会弄瞎你呢?你上当了!”说话之间,掌势已是倏的自上而下,如刀环滚动,斫向杨华双足。攻上盘是虚着,攻下盘才是实招。

  杨华心头一凛,想道:“这和尚的掌法忒也怪异,虚虚实实,叫人摸不着头脑。”杨华本来所学甚杂,但这和尚的掌法和中原各个门派竟似毫无相通之处,叫杨华纵然能够临机应变,但却无法触类旁通。他不能知彼,当然是比斗江上云难得多了。

  斗到分际,和尚左手一招,引开杨华的目光,右掌突然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按下,杨华险些给他打着,和尚笑道:“你的剑法是很不错,但还要小心接招。现在不过才拆了二十四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