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说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那汉子诧道:“那么放火的是谁呢?”

  杨华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原来不是你么?”

  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独自一人来的。哪有分身之术?”这话不啻告诉杨华,他一来到,便闯雄鹰阁了。

  杨华思疑不定,姑且试探一下,说道:“多谢你适才救命之恩。”

  那汉子不觉又是大为奇怪,说道:“我几曾救过你的性命?”

  杨华说道:“发暗器打灭火把,打死丁兆栋的不是你么?”那汉子笑道:“平生对敌,只凭一口钢刀,从来不用暗器。你把经过说给我听听,让我给你参详参详。”

  杨华心头如释重负,想道:“只要不是他救我的性命,那我就不用领他的情了。”当下把刚才的遭遇说给这人知道。那汉子道:“有这样高明的暗器功夫的人,天下寥寥无几,我猜十九是千手观音!”

  杨华问道:“千手观音是谁?”

  那汉子道:“你可知道关东大侠尉迟炯么?”

  杨华说道:“听人说过。”

  那汉子说道:“千手观音祈圣因,就是尉迟炯的妻子。但却不知她何故会到这个地方?嗯,对了,大概她还未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前往回疆,是以先来找我。”

  听到这里,杨华对这人的身份,心中已然雪亮,不由得一颗心怦怦地跳:“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杨华又再问道:“那么雄鹰阁的机关是你破的吧?”

  那汉子道:“也不是。或许是我的一位朋友,但我还未敢断定。”

  他没有说出这个朋友的名字,杨华也没有心情再理“闲事”,双眼瞪着那汉子,说道:“你,你是谁?”

  那汉子笑道:“说给你听无妨。我是朝廷的疑犯,官府眼中的强盗头子。我姓孟,名元超!”

  杨华虽然早已猜到他是孟元超,但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还是禁不住心头大震,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

  孟元超吃了一惊,说道:“小兄弟,你怎么啦?”

  杨华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没什么。原来你是孟大侠,失敬,失敬。”

  孟元超道:“小兄弟,你的剑法很是不错,令师想必是当世高人了,不知是哪一位?还有你的姓名,我也未曾问你呢。”杨华刚才在雄鹰阁和他交手,用的全是张丹枫所传的无名剑法,孟元超从未见过,因此也就猜不透他的来历。否则以孟元超见闻之博,只要杨华露出一招段仇世或者丹丘生所教的功夫,他早就起怀疑了。

  当然此际他也还是大为诧异的,不过却不是对杨华的身世有所怀疑。他回想杨华刚才所使的剑法,越想越觉奇怪:“这少年年纪虽轻,剑法的精奇却是我平生仅见。除了他的功力稍差之外,金逐流和厉南星的剑法恐怕也未必胜得过他,金逐流已经是天下第一剑客,难道还有一位隐姓埋名的前辈,剑法比金逐流更高明的么?否则谁配做这少年的师父?”他哪里想得到,杨华的这个“师父”,乃是已经死了将近三百年的明代武学大师张丹枫。

  孟元超怀着满腹疑团,静听杨华回答。

  杨华一声苦笑,缓缓说道:“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可不想贻羞师门,他老人家的名字,不说也罢。至于我自己,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孟大侠又何必知道我是何人?”

 

  孟元超眉头一皱,说道:“小兄弟,你何必这样自谦?嗯,莫非令师曾有嘱附,不许你泄漏他的行藏么?”

  要知世上的隐逸高人,往往也有怪僻脾气,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名字。但孟元超心想,师父的名字容或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出何妨?是以也就不禁对杨华稍稍起了疑心了。

  杨华心乱如麻,对孟元超的说话恍若似听而不闻,双眼只是定神的盯着孟元超。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孟元超吃了一惊,说道:“小兄弟,你怎么啦?是不是太累了,歇一歇吧?”

  杨华盘膝坐在地上,孟元超走过去出掌按在他的后心。杨华喝道:“你干什么?”

  孟元超大不高兴,想道:“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但以为杨华或许是由于精神太过疲倦,以至误解他的好意,便和杨华解释道:“我是想助你早点恢复精力。”

  杨华道:“你站开,我不领你的情。也不用你帮助我。”孟元超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站过一边。心里想道:“这少年或许是因为本门的内功与别不同,故是拒绝我帮忙。但为何说得这样不客气呢?”他倒是有爱护后辈之心,虽觉杨华脾气古怪,也还是在他身边守护。

  过了一会,只见杨华头顶冒出腾腾的白气,脸色逐渐变为红润。孟元超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就知道杨华练的是正宗内功,不由得暗自欢喜赞叹,想道:“这少年显然是已得明师传授,虽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功力之深,却已在我估计之上。他的剑法如此精妙,内功又如此火候,前途当真是无可限量。只怕用不了十年,他就可以和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比肩了。唉,我那华儿在段仇世和丹丘生门下,不知已经学成没有,他的年纪和这少年倒是差不多。”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由对这少年更多几分爱护之心:“但愿我华儿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他的华儿。

  孟元超正自浮想联翩,杨华已经恢复精力,忽然一跃而起,说道:“孟元超,人家说你快刀天下无双,我还想领教你的刀法!”杨华突然直呼其名,还要和他比武,孟元超听了不禁为之一愕。连忙定睛打量杨华,心中怀疑不定:“莫非他是运功失误,热昏了头?还是着了邪了?”但见杨华的目光明如秋水,利若并刀,也正在盯着他望。看杨华的样子,又不像“着邪”的模样。

  孟元超老大的不高兴,冷冷说道:“这是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脸上贴金,我是不敢当的。小兄弟,你的剑法高明之极,我是甘拜下风。”

  杨华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言不由衷。在雄鹰阁里,我早已输了一招给你。你当真对我是甘拜下风吗?”

  孟元超也着了恼,说道:“咱们既然比试过了,那又何必再比?”杨华说道:“雄鹰阁一架可还没有打完,非得再决雌雄不可!”

  孟元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少年人,你也未免太好胜了!你是否因为输了一招,就非把我压倒不可。哼,不是我倚老卖老,说句狂言,天下多少成名人物,败在我的刀下,他们也不过接个十招八招,你差不多可以和我打成平手,那是已经极难得了。我说甘拜下风,那是因为论你的年纪,不过我的子侄之辈!你一定要和我比试,那就只能有两种结果了!”

  杨华说道:“什么两种结果?”

  孟元超说道:“你是希望压倒我以扬名立万是不是?那么第一种结果,就是我成全你心愿,让回你一招。但我不高兴这种急于求名的狂妄少年,所以我未必会让你!”

  杨华淡淡说道:“我不要你让,你也千万不可让我!”

  孟元超不觉又是一愕,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华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决计不会让你的!刀剑上没长眼睛,你让我一招,可能你就会断送一条命!那时后悔已迟,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孟元超虽然气恼他的“狂妄”,却也欣赏他的坦率,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刀剑上没长眼睛,这话说得好!那么,我也要告诉你第二种结果了!”说至此处,双眼望着杨华,心中暗叫“可惜”,摇了摇头。

  杨华喝道:“第二种结果是什么?为何要说不说?”孟元超缓缓说道:“这结果就是,你要想求名,结果恐将是自讨没趣;甚或如你所言,断送一条性命!”

  杨华咬着嘴唇说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结果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也正是我的所愿!何须你来提醒?”

  孟元超吃了一惊,疑心大起,说道:“这么说,你根本不打算和我比试,是打算和我拼命的了?”

  “不错,我打不过你,宁愿死在你的刀下!”

  孟元超这才知道:“原来这少年并不是狂妄,也不是为了求名。他是要和我作生死的决斗,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要和我拼命?”

  杨华心头苦笑:“你怎么知道与我无冤无仇?”不过,他却是不能把原因告诉孟元超。

  “究竟为了什么?”孟元超再问。

  杨华心乱如麻,一咬牙根,蓦地大声说道:“一定得有什么冤仇吗?我要杀你因为你是武林败类!”

  此言一出,孟元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林败类”四字,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得别人这样骂他。

  “你凭什么说我是武林败类?”孟元超禁不住怒火上升,厉声喝问。

  “你自己知道!”杨华冷冷说道。

  “莫非这少年是清廷的鹰爪?只有清廷的鹰爪,才会骂我是武林败类!”孟元超心想。但随即想到:“但倘若他是朝廷鹰爪,为何他又要来救金逐流的女儿?难道那也是假的?”饶是孟元超精明能干,也猜不透内里蹊跷了。

  “别拖延时候了,动手吧!”杨华喝道。

  孟元超纵声笑道:“老弟,这是你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你。你用不着礼让!”

  杨华一咬牙根,大喝道:“接招!”一出手就是拼着两败俱伤的狠辣剑法,剑锋倒卷而上,划向孟元超胸膛。

  孟元超凝视他的剑尖,陡地一声大喝道:“好狠的剑法!”声犹未了,快刀已是后发先至,向着杨华右肩的琵琶骨直劈下去。这一招是攻敌之必救,杨华虽有与敌偕亡之心,但武艺高明的人,本能的会在危险之际全力防御的。当下不知不觉的便即变招,身回步转,剑锋倏地由上而下,反削孟元超膝盖。这一下双方的剑招都给对方解开,刀剑也未相交。但其中危机起伏,相差毫厘,连惯经阵仗的孟元超也不禁有点心惊。

  “这少年不知与我有何深仇大恨?竟然一出手就是这样狠辣的剑法?”杨华绕身游斗,续发数招,每一招都是指向孟元超的要害。孟元超疑团塞胸,却是无法向杨华发问。

  其实杨华之所以这样狠斗,倒不是非杀孟元超不可。他实是被迫如此,不得不然的。要知孟元超的刀法比他快,功力比他深,杨华也有自知之明,情知怎样也杀不了他的,无可奈何,当然唯有拼个两败俱伤了。他心里在想:“我拼着丧在孟元超的刀下,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但孟元超的快刀当真是不愧有“天下无双”之誉,杨华的剑法再狠再快,总是给他抢快半步,制敌机先。这么一来,杨华纵然想要拼个两败俱伤,也是不能如愿了。

  不过孟元超虽然有本领避免给杨华所伤,却没有本领可以避免不伤杨华而将他制服。论招数,杨华剑法的精妙实在还在他刀法之上,有好几招,孟元超实是尽展平生所学,方能化凶为吉的。好在杨华对敌的经验,远远不及他的丰富,否则他早已是难以“两全”了。

  孟元超骑虎难下,暗自想道:“久战下去,我不伤他,他必伤我,怎么办?这少年年纪轻轻,本领之高,在我所知道的后辈英之中,却是无人能及。莫说后辈英雄,前辈英雄,能够比得上他的也是寥寥无几!再过十多年,江海天、金逐流、厉南星这一辈武学名家老去之后,只怕他的武功就不难成为天下第一了。我若把他伤了轻伤犹自不妨,重伤了他甚或将他毙了,那岂不是大大可惜?”但要想只是轻伤杨华,孟元超踌躇再四,心中又是殊无把握。

  不知不觉斗了一百来招,孟元超渐渐有心力交疲之感,一咬牙根,心里想道:“且看看他的造化吧!”陡地一声大喝,一口气劈出六六三十六刀!

  在这样快的刀法之下,杨华哪里还能反击对方?百忙中也顾不什么招数了,宝剑横空一划,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杨华接连退出六步,方能稳住身,虎口隐隐作痛。孟元超的刀锋丝毫也没损伤,不过却也未能把杨华的宝剑打落。

  原来杨华所练的无名剑法,奥妙无穷。倘若对手平庸,他的剑法还不显得什么特别。但若敌手愈强,他的剑法也就愈加精妙。往往信手一挥,自成妙谛。他抵挡孟元超的快刀,突然发出的这一“招”,乃是顺着孟元超的攻势施展的,这一招之中,已是蕴藏着好几派上乘剑法的精华,他自己还不知道。

  在孟元超眼中看来,这一招似嵩山派的“叠翠浮青”,又似青城派的“古柏森森”,还有几分似是少林派的“达摩面壁”,恰到好处的把孟元超所想攻击的破绽全都封闭了,教孟元超无从着手。孟元超本来只想击落他的宝剑,不得已才令他受伤,决计不想杀他的。对方既然无懈可击,孟元超也只能把刀法暂且一缓了。

  由于双方出手都是快如闪电,孟元超的刀法更快一些,是以刀剑虽然碰击,但杨华的宝剑迅即被对方的钢刀弹开,运到剑上的劲力也就不足以削断对方的钢刀了。

  孟元超虽然未能得手,实际却是占了上风,稳立不败之地。这样打法,既然无须顾忌宝剑,又能耗损对方真力。孟元超的功力高出杨华不止一筹,最后必然能够得手——打落他的宝剑。

  孟元超试出这是最好的战术,心头大喜,喝道:“小伙子,我不想伤你,你还不扔剑认输?”

  杨华道:“我死且不惧,何惧受伤?有本领你就杀掉我好了,我非和你打下去不可!”

  孟元超摇了摇头,佯怒喝道:“好小子,那你领死吧!”刀光一闪,这次比起刚才更加快了,一口气劈出七七四十九刀,杨华连退七步,虎口酸麻,宝剑几乎掌握不牢。但他依然顽强得很,孟元超四十九刀刚刚告一段落,他又挥剑疾攻过来。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孟元超快刀再展,真是“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杨华的宝剑攻不进去,只能招架。这次孟元超一口气劈出八八六十四刀,杨华退出五步之时,才不过挡了二十五刀,己是知道自己这次决计难以招架,牙根一咬,突然把宝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使出了孟家刀法!

  孟元超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正当杨华变招之际,他忽地听得密林深处,似有脚步声向着他们这边跑来。孟元超喝道:“是谁?”在这霎那间,他还以为是杨华的党羽。

  他一直以快刀克制住杨华,杨华的剑法虽然奇幻无比,他己是立于不败之地,是以在这霎那之间,他倒没有怎样提防杨华能有反击之力,而是比较注意来者是谁?

  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会突然使出他的孟家刀法,剑法化为刀法,更加出他意料之外!

  杨华有无名剑法的根基,把剑法化为刀法,深得孟家快刀的精髓。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比不上孟元超的。剑法讲究轻灵,刀法讲究迅猛。他以剑作刀,快是差不多有孟元超那样快了,但力道却是相差颇远。假如换了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杨华使出对方的看家本领,那必将是自己讨死无疑。孟元超要破他的“快刀”,用不了三招两式。

  但此际孟元超陡然看见自己平生精研的刀法从杨华手中使出来,却是不由得心头大震,一片茫然,哪里还能从容破解敌招,他是连本能的要防御自身都忘记了。

  孟元超失声叫道:“你,你是谁?”杨华唰的一剑,已是斫到他的身上!

  树林中跑出三个人,也正是在杨华出剑的这一瞬之间,三个人同时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