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华扮作道人,从那密室走出去,清虚观里,留下看守的弟子寥寥无几。只有两个倒楣的道人与他迎面碰上,被他点倒,其他的人尚未发觉,就给他溜出去了。重出生天,阳光满地,孟华深深吸了口气,精神为之一畅。

  只见还有一些崆峒派的弟子,大概是担任知客的,还在带领客人,三五成群的陆续向那草坪走去。孟华心里一宽:“看来大会还未开始。”他以轻灵的身法,蛇行兔伏,避开人多的地方。

  不多一会,那块草坪已经遥遥在望,远远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堆满了人。

  忽听得洞真子的声音说道:“敝派门人大会,多蒙少林寺的两位高僧、武当派的雷长老和金大侠以及各方好友屈驾光临,实感荣宠无比。敝派此会,要商议的是两件大事。其一是推选继位掌门,其二是清理门户。要是同门并无异议,现在就开始吧。”

  孟华心头怦怦乱跳,不知是立即冲进会场,揭破洞冥子和海兰察的阴谋的好,还是等待他师父那件“案子”在审问中才进去的好?忽然给人一把拉住!

  孟华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本来已经是加倍小心了的,不料竟然给那个突如其来的人一把抓住,焉得不惊?

  好在他心思转得快:“谁有这样高明的轻功?若是敌人,他应该抓我的琵琶骨才对。”正当他要运动反击,而又稍作迟疑之际,那人已在他耳旁低声说道:“别慌,是我!”一听这四个字,孟华骤吃一惊之后,跟着却是蓦然大喜了。

  不出所料,这个人果然是快活张。

  快活张道:“别作声,跟我来!”把孟华拉到岩石后面,四顾无人,取出一个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交给孟华,说道:“戴上它,就不怕有人认出你了。”

  孟华说道:“御林军统领海兰察和洞冥子暗中勾结,阴谋要把赴会的侠义道一网打尽,你快点告诉金大侠。”快活张道:“我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们会对付他的,用不着现在就嚷出来,反而没有证据。”

  孟华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正想问他第二件事情,快活张匆匆说道:“我还有紧要的事情去办,你自己见机而为吧!”说罢,身形一晃,转眼不见踪迹。

  孟华本来要问他救出金碧漪没有,只因揭发海兰察的阴谋为紧要,故此准备押后再问,哪知快活张不容他有发问的余暇,一句话也没有提及金碧漪,便走了。

  孟华好生失望,颓然自忖:“要是他已经救出漪妹,他应该和我说的。看来漪妹恐怕还是在那妖妇的魔掌之中了。如今只好待我的三师父这件案子了结之后,待我见到了漪妹的父亲,再作打算啦。”

  他混入会场之时,洞真子正在宣布继任掌门的人选。这继位的人选,崆峒派的门人事先都已知道。是以当他提出要让给三师弟洞冥子之时,立即便有许多趋炎附势的人附和,不仅是洞冥子的本支弟子而已。

  洞冥子免不了假意谦让一番,洞真子道:“我老迈无能,早已想让贤的了。师弟,你比我精明能干得多,这重担子你不来挑,谁挑?你别客气了吧!”外人或许听不出来,洞冥子却是感觉得到,在他师兄“推位让贤”的口气之中,却是不无愤懑之意。

  洞冥子心想,管你舒服不舒服,反正我这掌门人是做定了。于是得意洋洋,便即说话。正是:

  轮他覆雨翻云手,夺利争名各逞强。

 

 

 

第四十八回

  玉虚子离奇暴毙

  丹丘生委曲求全

 

 

 

  洞冥子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德薄能鲜……”一句话未曾说完,他的门下弟子也还正在鼓掌欢呼,忽听得有个人说道:“你本来就不配当这掌门!”音细而清,宛若游丝袅空,那么多人的欢呼鼓掌之声,竟然掩盖不住!

  更令人注目的是,这声音竟是发自崆峒派弟子的群中,显然是他门下有人不服!众宾客惊愕不已,崆峒派的弟子更是面面相觑,刹那间不由得都是呆了。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大出洞冥子意料之外,在“德薄能鲜”这句“开场白”之后,他本来是要假意推让一番,然后才装作不得已接受掌门之位的。第二句话他想假惺惺说的也正是:“我本来不配当这掌门”,不料却给那人抢先说了。

  洞冥子做梦也料想不到,门下弟子之中,竟然有人敢公然反对他做掌门,他打的如意算盘,是想要在观礼的武林名宿面前,表现他是受到崆峒派上下一致推戴,才肯“勉为其难”的。哪知会发生这种大失面子之事。

  为了维持面子,洞冥子只好装作听不见,涨红了脸,继续道:“我,我本来不配挑这掌门重担,蒙师兄厚爱..”话犹未了,刚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师兄弟朋比为奸,私相授受,好不要脸!”这一次没有欢呼鼓掌的声音遮盖,大家听得更清楚了。

  洞冥子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大怒喝道:“是谁说话,给我站出来!”

  “朋比为奸”这四个字,连洞真子也骂在内。不过洞真子虽然恼怒,心里却也不无几分快意,当下说道:“师弟,这位朋友的说话虽然无礼之极,但他既然指责咱们私相授受,咱们就按照规矩去做吧,免得惹外人闲话。”

  洞冥子气得发了昏,立即问道:“什么规矩?”

  洞真子朗声道:“有谁不服洞冥子当掌门的,请提出第二位人选!”一心想拥戴师父继位掌门的洞冥子本支弟子,自是纷纷为师父帮腔,洞真子连说三次,没人提出第二位人选。

  洞冥子觉得多少挽回了一点颜面,正想说话,那人又抢在他的前头道:“你培植党羽,以力服人,连掌门师兄都害怕你,谁敢对你说半个不字,不怕你诛锄异己吗?”

  洞冥子蓦地一声冷笑,喝道:“这人分明不是本门弟子,特地来捣乱的!快、快抓住奸细!”

  说也奇怪,那个声音是从崆峒派弟子的人堆中发出来的,但每一次当那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众弟子都在留心注意旁边的人,竟然查不出是谁说话。纷纷扰扰之际,那个声音又起来了:“谁是奸细?我看你才是勾结清廷的奸细呢!”

  洞冥子面色一沉,作个手势,叫众弟子停止喧闹,说道:“各位现在都可以明白了,这人是冒充崆峒派的弟子,前来兴风作浪,意图挑拨我们师兄弟不和,意图挑拨本门弟子犯上作乱的。他用心如此毒辣,各派还能相信他的一派胡言吗?”

  洞冥子的心腹大弟子大石道人跟着道:“不错,姑不论这人用心如何,本门大事,却是不容外人干预。如今本门上下,对掌门的继位人选均无异议,我看也就不必节外生枝了。”

  洞真子为势所迫,只好正式宣布道:“我提出师弟洞冥子继我之位,作崆峒派的二十三代掌门人,如今上下均无异议……”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人愕然注目,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人,扶着拐杖,一跛一拐的走入会场。

  在场的宾客连金逐流在内,十九都不认识这个老道。不过武当派的长老雷震子,和少林寺的两位高僧却是知道,这个老人是当今崆峒派辈份最尊的玉虚子。

  玉虚子是前任掌门洞妙真人的师父,亦即是现任掌门洞真子和即将继位的掌门人洞冥子的师伯。今年已是将九十岁的年纪,早在三十多年之前,他的徒弟接任掌门之时,他已退为“长老”,从不过问本门事务的了。他在后山独辟一洞,颐养天年,几乎足不出洞。本门弟子,也只有辈份较高,年纪上四五十岁的才见过他。

  洞真子和洞冥子都是大吃一惊,齐声说道:“师伯,你老人家来做什么?”玉虚子拐杖一顿,说道:“本门兴废的大事,我怎能不来?”不知他是因衰老还是心情激动之故,说话之际,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大石道人赶忙过去扶他,玉虚子拐杖一挥,说道:“走开,不用你们假献殷勤。”

  大石道人抢上来扶,玉虚道人眉头一皱,虽然不用拐杖打他,却也振臂一挥,在这一挥之下,大石道人不觉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又是尴尬,又是吃惊,想不到他这位年将就木的太师伯竟然还有如此功力。

  玉虚子冷笑道:“你们以为我走不动了吧?”但不知他是由于年老用力的关系,还是由于动了怒气的缘故,弓着身形,踏出去的脚步,更似摇摇欲坠。

  忽地有个衣裳蔽旧的汉子说道:“老道长,走稳。请莫逞强,还是让我扶你一把吧。”

  他不扶犹好,一扶之下,玉虚子身向前倾,几乎就要跌倒地上。但那人还是给他振臂一挥,不能不松开了手,退下去了。那人苦笑道:“老道长,我是一番好意,你不领情,也不用打我啊。”

  玉虚子哼了一声,说道:“你是谁?”

  那汉子说道:“我、我,我只是……”大石道人在旁代答道:“他是一个临时请来的散工。”

  玉虚子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拐杖顿地,突然步履如飞,很快就走到洞真子和洞冥子的面前了。原来他虽然感觉得到那个汉子本领不凡,决非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因有更重大的事情要管,也就无暇去盘问这个所谓“临时请来的散工”的来历了。

  混在人丛的孟华却是不禁暗暗起疑:“莫非那厮就是海兰察?”纷乱中那个汉子早已走开,看不见了。

  洞真子赔笑道:“师伯有何指示?”玉虚子道:“听说你不想当掌门人了,今天的同门大会之中要推立新掌门,是吗?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洞真子道:“我是想等待新掌门继位之后,我再陪同新掌门向师伯禀告,事先可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玉虚子道:“你这掌门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又不想做了?”洞真子道:“禀师伯,师侄今年亦已六十有二了,师伯,你不是也在六十六岁那年便退为长老的吗,我想我也应该让给年纪轻一点的人挑这重担了。”

  玉虚子道:“让给年轻的一辈也好,新掌门人选推定没有?”洞真子道:“我已提议由三师弟洞冥子继位,门下弟子,均无异议。”

  玉虚子忽地游目四顾,缓缓说道:”听说丹丘生回来了,他在哪儿?”

  洞真子神色尴尬,讷讷说道:“丹丘生,他、他……”玉虚子厉声道:“他怎么样?”

  丹丘生再也忍耐不住,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师祖!”跟着说道:“掌门师叔,请容弟子以待罪之身拜见师祖吧!”要知他已经是被崆峒派定为“叛徒”的身份,自是不能和本门中人站在一起的。

  玉虚子“哼”了一声,斥责洞真子道:“哦,原来是你不许他来见我的,他犯了什么罪了?”

  洞真子不敢违拗本门辈份最尊的长老,只好说道:“丹丘生,你过来吧。我让你先见了长老师伯再说。”

  玉虚子抚摸丹丘生头顶,说道:“小孙孙,你怎么一去就十八年没有回来,你知道我想念得你好苦么?”原来丹丘生是个孤儿,前任掌门玉虚子的徒弟洞妙真人将他抚养成人,既是师徒,又如父子。玉虚子看着他长大,和他的关系也好像祖孙一般。这“小孙孙”三字,是玉虚子在他小时候就叫惯了的。

  丹丘生哽咽道:“请恕徒孙不孝,徒孙以被逐弃徒的身份,不能回来探望你老人家。”

  洞真子道:“师伯容禀,他在十八年前……”

  玉虚子寿眉一竖,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相信他有什么罪,我正有话要说呢!”洞真子无可奈何,只得说道:“那么请师伯先赐训示,再容弟子禀告。”

  玉虚子道:“本来你还不算太老,但你既要告老让贤,掌门人让年轻一辈担当,我也赞成。”

  洞真子道:“新掌门已经推定,由本门一致赞同,选立洞冥子师弟的。”

  玉虚子怒道:“我还没有说话,怎能说是一致?”

  洞真子道:“是,是。弟子只因不敢惊动你老人家,是以疏忽了没先请问。师伯既然这样说,敢情你老人家心目中有别的人选么?”洞冥子一听,面色变得铁青。

  玉虚子道:“当然有。你忘了你师兄生前的意旨了么?”

  洞真子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不能不佯作不知,问道:“不知师伯指的是哪一桩?”

  玉虚子道:“你师兄生前,早就决定了把掌门人传给丹丘生的,这不是他偏爱自己的徒弟,而是因为丹丘生的见识武功,本门中,确实没有第二个比得上他!”此言一出,崆峒派的弟子都是相顾愕然,场中鸦雀无声。

  洞真子吃了一惊,不知这个年将九十的师伯,是真糊涂了,还是假装糊涂,当下说道:“师伯容禀,本派任何一个弟子都可以被立为掌门人,就是丹丘生不能够!”

  玉虚子道:“为何不能?”洞冥子面色铁青,冷冷说道:“妙师兄生前,难道从未曾向你禀告你这位心爱徒孙所犯的事吗?”玉虚子道:“我年纪老迈,或许忘记了也说不定,你说来给我听听。”

  洞冥子道:“十八年前,丹丘生已被逐出本门。这是洞妙师兄当年以掌门人的身份亲自裁定的!”

  玉虚子道:“他犯的什么罪?”

  洞冥子道:“言之实为门户之羞,不过你老人家既然问起,弟子也不能不说了。丹丘生犯的是谋杀同门,更兼劫财劫色之罪。而且在他被逐出本门之后,也还是怙恶不悛,屡与本门为敌。详情请现任掌门洞真师兄和老人家仔细说吧!”

  玉虚子道:“用不着你们细说了,我还没有老得太过糊涂,记起来了!”

  洞冥子面上变色,说道:“师伯记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