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伦自份必死,傲然挺起胸脯。

  孟元超微笑道:“听说你是清军的神箭手,也算得一条好汉,怪不得你不服气。”他尚未知道崔一伦曾与桑达儿比箭之事,但崔一伦听得他称赞自己的箭法,却是不由得唰的一下满面通红了。

  不过他还是不肯认输,说道:“孟大侠,你不用讽刺我。不错,比箭我是比不过你们的桑达儿,更比不上罗海格老。不过打仗可不是只靠几个武艺高强的人打的。”

  孟元超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打仗是要靠许多人的。那么你认为我们的战士比不上你们的么?”

  崔一伦道:“你们的战士都很勇敢,也善于作战,但这一仗我们还是输得不能心服!”

  孟元超道:“为什么?”崔一伦道:“我们有十万之众,且是久经训练之师,要是双方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厮杀,我看也不见得就会输给你们!”

  孟元超哈哈笑道:“兵法讲究的就是出奇制胜,哪有按照一定的规矩来打仗的。崔宝山并非不懂兵法的人,你是他的亲兵队长,怎的也说这种外行话呢?”

  崔一伦强辩道:“要不是我们的元帅昨晚被那妖妇的毒香所迷,你们的夜袭恐怕也未必能够这样容易得手!”

  孟元超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错了,一两件意外的事情是不能决定战争的成败的,你想知道你们失败的真正原因么?”

  崔一伦道:“好,愿聆高见。”他想不到孟元超竟肯容他辩论,是以他对孟元超的态度也就不知不觉的客气几分了。

  孟元超道:“为什么你们会打败仗?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们打的仗不得民心。你们是为鞑子皇帝打仗,不是为老百姓打仗!你想想看,你们到回疆以来,曾经有过一个老百姓是肯出于自愿的来帮你们的忙么?”

  崔一伦默然不语,孟元超继续说道:“你们的士兵十九都是汉人,对吗?”崔一伦道:“不错。”

  孟元超道:“所以你们打的仗非但不得民心,也不得军心。连你们的士兵也不会心甘情愿打这场仗的。满洲鞑子占了汉人地方,欺侮汉人百姓,还驱使你们跑到回人的地方为鞑子皇帝卖命,假如你只是一个普通士兵的话,你愿意打这场仗吗?”

  崔一伦一想,自从他们奉旨进军回疆以来,士兵们的确是怨声载道,他是无法否认孟元超的说话了。

  孟元超继续说道:“不错,在你们之中,也还是有许多人像你一样,是真正肯为鞑子皇帝卖命的。不过比起不愿打仗的人,这些人毕竟还是少数。而且在这些人中间,也还会陆续有所改变的,嘿、嘿,就算十个官兵,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也顶多不过一万人罢了。所以你认为的‘众寡悬殊,强弱有异’,不过是看到表面的数字而已!”

  说至此处,孟元超顿了一顿,双眼盯着崔一伦缓缓说道:“你仔细想想,你身为汉人,却替鞑子皇帝卖命,犯得着么?”崔一伦低下了头,好一会方始说道:“我只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虽然还在硬着头皮充当好汉,说的话可是有气没力了。

  孟元超道:“莫说是你,即使是死心塌地要效忠鞑子皇帝的崔宝山,恐怕鞑子皇帝也不会对他推心置腹。不过你现在可能还不相信我的说话,我也不勉强你相信,你想怎样,不妨和我直说!”

  崔一伦苦笑说道:“孟大侠,你别寻我开心了,我是你们的俘虏,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还有我说话的地方么?”

  孟元超哈哈一笑,说道:“好,那么我放你回去!”

  崔一伦呆了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道:“孟大侠,你、你此话当真?”

  孟元超笑道:“我们说的话从来算数!”崔一伦惊疑不定,不觉问道:“你、你为什么肯放我回去?”

  孟元超微笑道:“你不是尚未服输么?放你回去,你若是喜欢的话,可以和我们再来较量!”说罢,立即叫人牵一匹马来送给崔一伦。崔一化瞠目结舌,好像一个傻子,又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来,终于跨上马背走了。

  桑达儿道:“孟大侠,像这样甘作清廷鹰犬的人,你为什么放他?”

  孟元超笑道:“我是要他输得心服口眼。杀他一个人有何用处?放他回去,即使他还要跟咱们打仗,但其他的人可就更不想打了,那好处不是大得多吗?”

  罗海说道:“对,我听过你们汉人诸葛亮的故事,诸葛亮曾经七擒孟获,到第七次放了他,他也不肯走了。如今咱们只放一次,那算得了什么?这事不必谈了,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怎样去帮忙孟少侠的师父吧。”

  孟华说道:“让我和碧漪去吧。”他本领高强,又有行走雪山的经验,而且是丹丘生的徒弟,由徒弟去接应师父,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罗海说道:“孟小侠,有你和金姑娘去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你们父子刚刚相会,话也未曾说多半句,我又要你们分开,可是有点不近人情呢。”

  孟华说道:“我又不是到什么远地方去,最多三两天就回来的。”宋腾霄道:“好,那你有什么话要和爹爹说的就赶快说吧。”

  那许多事情孟华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把父亲最关心的事情先告诉他,说道:“我已经见过弟弟,弟弟很好。还有金伯伯!”

  孟元超笑道:“有关你的事情,快活张都已告诉我了。我知道金大侠已经答应了要你这傻小子做他的女婿啦,我很高兴。”金碧漪羞得低下了头,孟华却是蓦然想起,说道:“对啦,张叔叔哪里去了?他不是和你们一起回来的吗?”

  孟元超道:“他昨日来去匆匆,把消息带了给我,马上又走了。他说是要赶着去办另一桩事情,不过当时他固然是无暇细说,我也无暇问他了。”

  父子匆匆叙话之后,孟华便与金碧漪离开大队,前往崔一伦说的那座雪山。正是:

  干戈犹未息,又向雪山行。

 

 

 

第六十三回

  罪孽终难逃一死

  风霜历尽订三生

 

 

 

  林海雪原,寻人可不容易。

  正行走间,一阵冰冷的寒风从前面雪峰的山坳吹过来,金碧漪吸了口冷气,不觉“咦”的一声叫了起来!

  孟华怔了一怔,说道:“漪妹,你怎么啦?”金碧漪道:“你闻一闻,风中似有香味。但却不像花香。”

  孟华说道:“不错,是有一股古怪的香气。大概是从颇远的地方被风吹送来的,淡得几乎令人不能察觉。”说话之间,那股香气早已随风而逝了。

  金碧漪说道:“雪山上虽然也有耐寒的野花,但雪上的野花,大都是有色无香,纵有香气,也不能留得这样久的。”

  孟华瞿然一省,说道:“有点像那妖妇的迷魂香,不过好像还混杂有其他的香料。”

  金碧漪道:“总之是那妖妇焚的毒香了。大哥,这可好啦,咱们不用多费心思就可找到那个妖妇了。只要逆风向而行,有这香气引导,还怕找不到她?”

  孟华点了点头,说道:“不过咱们可得先有防备。”当下拿出一颗碧灵丹,分开两半,叫金碧漪把半颗碧灵丹含在口中。

  走了一程,果然风中的香气又浓了一些。孟华忽然停下脚步,悄悄说道:“前面似有人声,咱们仔细听听。”

  两人伏地听声,只听得一个他们熟悉的声音说道:“师伯,你放心,我是你的师侄,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孟华一听,欢喜得几乎跳了起来。金碧漪连忙将他按住,说道:“是段剑青?”

  孟华说道:“不错,是他,听他的口气,似乎他已离开那个妖妇了。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是他师伯,那人是和韩紫烟这妖妇作对的。”

  金碧漪道:“对段剑青这小子我总是不敢十分相信,咱们再听一听。”

  他们话犹未了,就听得那个被段剑青唤作“师伯”的人说话了,说得很慢,腔调甚怪,一听就知不是汉人。孟华心想:“他这师伯,大概就是那天竺僧人迦密法师的师兄了。”

  “不是我不信你,但那妖妇待你很不错啊,你舍得离开她吗?你又是怎样能够摆脱她的呢?”

  段剑青连忙说道:“师伯,你别多疑,那妖妇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我岂能不帮你反而帮她?我是趁她不提防偷走出来的。师伯,我还偷了她的解药呢!”

  那人说道:“哦,什么解药?”段剑青道:“避那妖妇毒香的解药。我知道师伯功力深厚,不惧中毒,不过有这解药,可保万无一失,总是好些。师伯,你服了它,咱们就可以闯进去捉那妖妇,再也不用顾忌了。”

  孟华暗暗欢喜,心里想道:“他的师伯虽然也未必就是好人,但无论如何,总要好过那个妖妇。不管他是因何要去对付妖妇,总算是有初步的悔悟了。”

  不料心念未已,忽听得那人大声一吼,跟着怒喝:“好呀,你这小子好毒的心肠,竟敢帮那妖妇害我!哼,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纵然杀不了那个妖妇,可还力足杀你!”

  原来那人是先已中了毒香之毒的,仗着内功深厚,在段剑青跑来找他之时,他是正在运功驱毒的。他给段剑青骗得服下所谓“解药”之后,运气三转,登时觉得腹痛如绞,这才知道所谓“解药”原来是毒药!

  段剑青用的是那妖妇给他的最厉害的一种毒药,稍一沾唇,便即毙命,何况那人在服药的同时,又是运功导引真气,以助药力的发挥的?他以为那人是必死无疑了,不料那人大吼之后,竟是一跃而起,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几乎就要抓到他的面门。

  段剑青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拔腿飞奔,大响“救命”!孟华听得他的呼救,不禁也是大吃一惊,无暇思量,便即飞跑过去。

  段剑青叫的那声“救命!”乃是面临生死关头,出于本能的一种呼喊,他明知韩紫烟已是决计不能出来帮他的了,更没想到还会有别的人可以救他。此时突然看见孟华出现,不禁又惊又喜就像一个沉在水中将被溺毙的人,抓着一根稻草似的,连忙叫道:“孟大哥,请你看在我的叔叔份上,救我一救!”

  孟华把眼一看,只见段剑青那个师伯果然是个枯瘦的番僧,此时他正在追上山头,眼看就要把段剑青逼到悬崖了。在这样紧急的关头,哪还容得孟华详加考虑,当然是非救段剑青不可了。

  孟华身形一起,俨如鹰隼穿林,掠波海燕,抢过了那天竺僧人的前头,唰的反手就是一剑。他虽然要救段剑青,但却无意伤害这僧人的性命,这一招用的是快剑刺穴的功夫。闪电之间,遍袭那天竺僧人的七处穴道。

  哪知道天竺憎人的功力委实非同小可,竟然只凭着一双肉掌,就抢上去硬接剑招。只见他双掌齐出,掌势如环,左推右挽,孟华那么快捷的剑法,竟然给他的掌力迫开。

  但这僧人见孟华只是晃了一晃,居然并未给他的掌力震翻,也是好生诧异,喝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识得佛爷的厉害了么?赶快给我滚开,否则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孟华道:“善哉,善哉,出家人理当慈悲为怀,请大师饶我这位朋友一命,咱们有话好说!”

  话犹未了,那僧人已是咆哮如雷,喝道:“你和我讲慈悲,我和谁讲慈悲?你这小子不识好歹,先毙了你!”口中说话,双掌连环,还是连发三招。

  他的双掌竟然发出了两种不同的掌力,一股是牵引对方的阴柔之力,一股却是推压对方的刚猛之力,两股力道相反相成,孟华在他掌力笼罩之下,登时有如一叶轻舟,被卷进了暗流汹涌的漩涡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金碧漪已是赶到,双剑合璧,剑光暴涨,那僧人一声大吼,双掌都用上了阳刚之力,金碧漪耳鼓嗡嗡作响,胸口也如突然受到千斤重压一般,但还是本能的一剑刺将出去,和孟华配合得好到毫巅。

  那僧人似乎已是强弩之末,连退三步,金碧漪杀得已是有点昏头昏脑,本能的又是一剑刺出。

  孟华连忙一把将她拉住,叫道:“漪妹,别下杀手!”

  金碧漪长剑一收,那僧人跃出几步,吁吁喘气,忽然坐了下来。

  孟华松了口气,不觉也就放开了拉着金碧漪的手。他的手刚一放开,金碧漪就似风中之烛似的晃了两晃,身向前倾。要不是孟华赶紧又把她扶稳,她几乎就要摔下悬崖。

  孟华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漪妹,你怎么啦?”金碧漪喘过口气,说道:“好厉害,幸好还没受伤。”那僧人也似喘息未定,不敢趁机进逼。他仍然跌坐地上,状似老僧入定。

  此时段剑青已经翻过山坡,远远的扬声叫道:“那妖妇在附近的一个石窟里,孟兄,你杀了这个野和尚,赶紧去捉那妖妇吧。免得他们反过来联手对付你。”

  那天竺僧人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段剑青的叫嚷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嘴角却还挂着一丝冷笑。

  孟华见金碧漪没有受伤,方始放下了心,但听得段剑青这么说,不禁又是眉头一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