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毋庸说到“自寻了断”四字,在对面山坡上的一处悬崖边立即就跳下去。快活张刚刚跑出谷口。

  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又发生,在那悬崖下面突然跳出了一个老叫化。

  仲毋庸睁眼一看,只觉抱着他的这个老叫化好生面熟。这老叫化正在弯下腰俯视他,一副慈祥的面孔带着几分忧急的神情,这神情就像是一个来给亲人探病的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关心。仲毋庸心头一震,认出这个老叫化了。原来乃是和他分别了将近四十年的大师兄宣羽赞。

  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碰上了大师兄,而且还是大师兄救了他的性命。这刹那间,他才真正感受到了“悔之已晚”的心情是这么难受!性命虽得保全,却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张火生和孙道行二人已是如飞跑来。孙道行是“大圣门”高手,在悬崖峭壁上展开轻灵小巧的纵跃功夫,当真捷若灵猿,首先来到。

  宣羽赞说道:“师弟,你歇会儿。愚兄替你打发这两个鹰爪孙。”把仲毋庸放下,便即迎上前去。

 

  孙道行听得“师弟”二字,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丐帮的管帮主还是宣长老?”

  宣羽赞道:“老朽宣羽赞,请你放过我的师弟吧。”

  孙道行喝道:“他早已不是丐帮的弟子了,你袒护他做什么?”

  宣羽赞道:“他好歹也是我的师弟,我已请准帮主之命,接他回去。”

  孙道行道:“好,你可以把他带走,只要你有本领!”他一句话分成两半来说,上半段说得很慢,让宣羽赞以为他已肯善罢甘休。说到“带走”二字,突然欺身直进,劈面三拳,出拳之时,这才一口气说出“只要你有本领”六字。这三拳是他平生所学的得意绝招,猴拳本以轻快飘忽见长,这三拳尤其虚实莫测,当真到达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的境界。

  他只道三拳之中,最少有一拳可以击着宣羽赞。不料两拳打空,第三拳一出便觉虎口一麻,拳头已是给宣羽赞一把抓住。

  宣羽赞冷冷说道:“老叫化别的功夫不会,捉蛇打狗的本领倒还懂得一些。”原来他这一抓的手法,正是捉蛇“打七寸”的手法。

  就在此时,张火生已是掩到他的背后,突然在乱石中间跃出,朝他背心,挺剑便刺。仲毋庸不自禁的连忙叫道:“师兄,小心偷袭!”

  宣羽赞振臂一一挥,甩开了孙道行,反手便是一掌!

  张火生是“三才剑”的衣钵传人,这一招“三花聚顶”也正是他本门的杀手绝招。一招三式,分刺宣羽赞上中下三路要害。

  不料宣羽赞这反手一掌,力道大得出奇。他的剑尖在离身八寸之外,便似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一般,身不由己的竟给抛了起来。

  旁观的仲毋庸,看得不禁又惊又喜,又是羞惭。情不自禁地赞道:“师兄使的混元一炁功!”原来“混元一炁功”乃是丐帮的两大神功之一,仲毋庸的父亲——丐帮前任帮主仲长统的手上,当年就是以这手“混元一炁功”威震武林的。仲毋庸自从脱离了丐帮之后,苦练了四十年,自以为这门功夫已能继承家学,当今天下,舍我其谁了。哪知今日一见,方知比起师兄,相差还是甚远。

  就在此时,忽听得蹄声得得,又是一骑快马从谷口的另一方跑来,此时张火生正从空中落下。

  骑在马上的是个中年军官,迎着张火生的落点跑来,正好给他接个正着,不过他却并不是把张火生接下来,反而在他的背心加上一掌。

  张火生的身子在半空转了个方向,斜飞出去。但却好像给人轻轻提起,又再放下一样。双足着地,竟是丝毫也没损伤。原来这人用的乃是“以力卸力”的巧劲,他加上的这掌,方向相反,恰好是消解宣羽赞那股刚猛的力道的。

  这种以力卸力的功夫非同小可,宣羽赞见了也不禁心头一凛:“想不到清军之中,居然还有如此人物!”

  孙道行和张火生都受了伤,虽对性命无碍,伤得也委实不轻,他们死里逃生,哪里还敢恋战,一先一后,跨上坐骑,逃之夭夭。

  那个后来的军官却跳下坐骑,迎上前来,侧目斜视,一副倨傲的神色,向宣羽赞说道:“好,让我来领教领教你们丐帮的混元一炁功!”

  双掌相交,“蓬”的一声,那个军官不过晃了一晃,宣羽赞却是不由自己的斜窜三步,方能稳住身形,心中暗叹:“我毕竟老了,不中用了!”

  殊不知宣羽赞固然自叹年老,那人也是吃惊不小,心里想道:“他年已老迈,我还只能消解他的三分劲力,要是久战下去,恐怕我未必能战胜他。”原来他练的这门以力卸力的功夫出于一位武林异人所授,他平生以此自负,认为自己这门功夫早已达到“以柔克刚”的境界的,哪知碰上宣羽赞的混元一炁功,还是要给对方的掌力震得身形摇晃,方知所学不足,以往实在是坐井观天。

  就在此时,快活张和丹丘生已是来得近了。

  丹丘生叫道:“宣老前辈,你已经收拾了两个鹰爪孙,这个让给我吧!”说话之间,随手拾起一枚石子,双指一弹,不过弹丸大小的一枚石子竟然带着刺耳的破空之声,在百步之外,向那军官飞去。

 

  那军官大吃一惊:“此是谁人,有这功力!”飞石疾若流星,转眼即到。那军官一身功夫,竟然来不及躲避,只能硬接。他掌心一缩,已经用上了独门的卸力功夫,还是给震得手臂酸麻。不过总算接住了这枚石子。

  宣羽赞道:“丹丘兄,好个弹指神通的功夫!你要这个鹰爪孙,就让给你吧。”

  那军官这才知道来的是崆峒派的新任掌门,心想:“丹丘生果然名下无虚,比这老叫化还强得多。怪不得海兰察连他的徒弟都打不过。”他自忖不是丹丘生的对手,只好步张、孙二人后尘,立即跨上马背,逃之夭夭了。

  丹丘生笑道:“看在你能够接我一枚石子的份上,让你去吧。”当下一行四众,便即上前,与宣羽赞相见。

  快活张好奇问道:“老叫化,你怎么来得这样巧?好像知道他们要在此间逼害你师弟似的?”

  宣羽赞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有未卜先知之能?这不是凑巧,是多亏丹丘兄给我送来的消息。”

  快活张诧道:“丹丘兄,你又怎知会有今日之事?”

  丹丘生道:“我不过是在出关之时,把当时已经打听到的有关他这师弟的消息,托丐帮弟子,转告给他而已。”

  快活张恍然大悟,说道:“对,我忘记你们丐帮有飞鸽传书了。老叫化,想必你是一知道令师弟的下落,就马上赶来的吧?”

  宣羽赞道:“不错,我知道师弟在崔宝山的军中,没法入营找他,只好在清军的营地附近窥伺。也算老天爷保佑,终于给我见着了他。我是一路跟踪下来的。”快活张哈哈笑道:“原来如此。那两个追捕令师弟的家伙,可真是应了一句成语:“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了。”

  仲毋庸愧悔难当,不禁流下泪来,说道:“大师兄,你为我煞费苦心,我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过去,我,我是太过对不住你了!”

  宣羽赞微笑摇手说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今日咱们师兄弟团圆,应该快快乐乐才是。”

  仲毋庸道:“大师兄,我求你一件事情。”宣羽赞道:“你尽管说吧,不管怎样为难之事,我也会答应你的。”

  仲毋庸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请求重列门墙。只盼大师兄代我转禀掌门二师兄,在我死后,准我以丐帮弟子的身份归葬先父墓旁,好给我一个死后向先父忏悔的机会。”

  宣羽赞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别说不吉利的话,我正要告诉你,掌门师弟早已和我商量好了,只要你一回来,你就仍然是丐帮的长老!”

  仲毋庸喜极而泣,半晌说道:“丹丘兄,你们侠义道也肯饶恕我么?”

  丹丘生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是真心悔改,我们仍然把你当作朋友的。”

  仲毋庸说道:“听你这么说,我死也瞑目了。不过,我也还要求你一件事情。”丹丘生道:“请说。”

  仲毋庸道:“我在清军之中,探听到崔宝山的一个作战计划。请你转告罗海格老。”

  丹丘生大喜道:“好,我会叫孟华立即赶回去给你转达的。”

  仲毋庸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崔宝山的作战计划,当然不会亲口告诉我,不过我从他的兵马调动之中,估计他这次作战,多半是要采用声东击西之计。”

  丹丘生道:“对,你只须把所见所闻道出,罗海格老那里,有深通兵法的孟元超大侠和宋腾霄大侠,他们二人自会正确判断敌情的。”

  仲毋庸道:“我听说崔宝山因为粮草不足,力图速战速决。他以少数兵力,正面虚张声势,却以重兵绕道老猿石附近的一条险僻山道直插敌后,来个迂回包抄。连日来我都看见清军晚上出发,打那条路去。所见是实,料想所闻亦非虚言。”

  丹丘生大为兴奋,说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仲老前辈,你的消息来得正是合时,一定可以帮忙义军击破清兵了。”宣羽赞更为欢喜,说道:“师弟,恭喜你终于下了决心,对敌反戈一击。你这次的功劳可立得不小啊!”

  仲毋庸说道:“我只求稍赎前衍,于愿已足,师兄,多谢你答应我的要求,小弟的身后事,这就拜托你了!”

  宣羽赞听得“身后事”三字,大吃一惊叫道:“师弟,你,你莫打糊涂主意……”赶快去扶仲毋庸,但已迟了。他话说完,只见仲毋庸已经倒下。扶起来时,气已绝了。原来仲毋庸因为受伤不轻,而且自己又觉得没有面目回去与同门相见。故而当他被救之后,已是决意将功赎罪,便即自了残生。

  宣羽赞黯然叹道:“师弟,你真糊涂,想不到我找到了你,却仍然落得如此下场!”丹丘生道:“宣老前辈,你说错了。令师弟糊涂一世,这次可并不糊涂。这样下场,虽然不是最好,也不能算是很坏!”

  宣羽赞瞪着眼看丹丘生,一时还未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丹丘生合什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发大善心,乃大解脱。人谁无死,难的是死而无愧而已。宣老前辈,请问你几十年来找寻令师弟所为何来?如今你所求已达,又何须太过悲伤?”

  宣羽赞听了他的四句偈语,登时省悟,心里想道:“不错,我费尽苦心,也不过是想师弟改邪归正而已,如今我所求的已是超过我的希望了。师弟和我都是日暮之年了,我和他多聚几年,少聚几年,那倒不是紧要的事情了!”当下转悲为喜,流着眼泪,纵声大笑!

  宣羽赞哈哈笑道:“不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发大善心,得大解脱。师弟,你悔过虽嫌迟了一些,也算是得成正果了。有此结果,我也可以无愧于先师的付托了。好师弟,我这就带你回山去吧。”当下烧起一把火,将仲毋庸的尸体焚化。

  包好骨灰之后,宣羽赞道:“丹丘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消息?”丹丘生怔了一怔,问道:“什么消息?”

  宣羽赞道:“我们打听到风声,海兰察死后,御林军统领已经有人继任了。听说御林军为了替海兰察报仇,可能要对付你们崆峒派。只因目前军务正紧,这才暂缓动手。不过却不能不防,所以你还是赶快回去的好。”

  丹丘生说道:“消息我尚未知,不过此事是早在我意料之中的。暂时我也未打算回崆峒山。”

  宣羽赞诧道:“你叫令徒去给罗海送讯,我还以为你是知道了这个消息,要马上赶回崆峒山的呢。”

  丹丘生道:“我是要回去的,不过在回山之前,我要和老张先去捉三个鹰爪。”当下把卫托平等人替崔宝山回四川运粮的事情告诉宣羽赞。宣羽赞道:“好,让我也和你们同去,聊助你们一臂之力,往后崆峒派倘若有事情发生,我们丐帮弟子也会站在你们这边的。”

  丹丘生大喜道:“这更是最好不过了,多谢你啦!”

  宣羽赞道:“你这次帮了我们大忙,我还未曾多谢你呢,客气什么。”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山下,孟华便与师父分道扬镳。

  金碧漪道:“咱们从仲毋庸所说的那条山道回去如何?”孟华懂得她的用意是想侦查清军动静,笑道:“好,这叫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两人连夜赶路,沿途果然发现有清军埋伏,但他们轻功超卓,清军却没发现他们。

  天亮时分,他们回到罗海原来的营地,不过由于汉回两族的联合义军已经转移,他们找到了人带路,却是将近中午时分方才见着罗海。

  孟元超和宋腾霄闻报立即赶来,孟、金二人刚踏进帐幕,尚未坐定,孟元超诧道:“华儿,你的师父呢?”

  孟华说道:“师父和牟女侠都没事,韩紫烟那妖妇已经死了。不过现在我要先把一个紧急的消息告诉格老,他们的事情,稍后再说吧。”当下把仲毋庸在清军中的所闻所见,和盘托出。

  罗海又惊又喜说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但不知那个从清军中逃出来的是什么人,可不可靠?”孟华说道:“就是那个曾经和段剑青来过这儿的老叫化。”

  孟元超诧道:“你说的是仲毋庸吗?”孟华道,“不错。”孟元超道:“他不是丐帮的叛徒吗,怎么又会反过来帮助咱们?”

 

  孟华说道:“他是被逼逃出清军的,在他临死之前,已得他的大师兄——丐帮的宣长老原谅,准许他重归丐帮了。这个消息就是在他临死之前吐露的。”说至此处,孟华方始有空回过头来,补述他这两天找寻师父的经过,以及昨晚碰上仲毋庸的事情。

  众人听得慨叹不已,孟元超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此看来,这消息料想是真的了。”

  孟华说道:“我们就是从老猿石附近那条山道回来的,沿途也曾不止一处发现清军的埋伏。”

  罗海说道:“好,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明天抢先一步,到那座山头埋伏。”

  孟元超道:“我这两天观察地形,发现西面一处喇叭形的山谷是个绝地。咱们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置疑阵,把敌人引入绝谷!”罗海听完孟元超的详细计划之后,大声呼妙。

  跟着调兵遣将,布置各路埋伏。但却迟迟未点及桑达儿,也没有提到孟华和金碧漪的名字。孟华只道自己必然是跟随父亲的,倒没着急。桑达儿却急起来了,频频向罗海请令,罗海笑道:“你急什么,待会儿听孟大侠的将令就是。”

  最后,孟元超方始说道:“华儿,你和碧漪留在这里,协助桑达儿留守。”

  桑达儿嚷道:“大家都有仗打,为什么却要我留守?”

  罗海说道:“有五百名弓箭手拨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