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苏起跑去校长办公室一看究竟, 几个老师站在走廊上讲话,她不好靠近, 只得返回教室。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陈莎琳的父母来了,但双方并没有吵起来,因为主要还是陈莎琳的错。她的爸爸不太服气,但她妈妈知道理亏。

上课铃又响了,文艺委员发了一首歌:“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溶化,预备起——”

苏起跟着全班同学一起唱歌,一边翻开数学课本,抬头就见梁水进了教室。他没看任何人,径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趴着睡觉了。

苏起想跟他讲林声的事,但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放学铃还没响完,他就“哗”地起身出了教室。

苏起心一横,对付茜说:“我不上舞蹈课了,你跟范老师请假,就说声声的事,我被我妈叫走了。”她拎上书包,冲出教室,但梁水早没影儿了。

她趁机去校长办公室转了一圈,没人。看来林声的事已经解决,家长都回去了。

她放了一半的心,又跑去桌球室逮梁水。他照例跟一帮狐朋狗友在打球,她来得太早,还没开球呢。

那个叫黄原的大哥见苏起来了,笑道:“哟?今天来这么早?逃课了?”

梁水抬了下眼皮,但没看苏起,他靠在桌前磨球杆,磨完了放下粉笔,伏在桌上瞄准白球,用力一击。白球飞速而出,堆在桌子另一侧的十个桌球烟花般炸开。

开球了。

黄原过来打球。

另外一群兄弟有的在隔壁桌打,有的靠在一旁围观,还有几个女生,画着熊猫眼,披散着蓬蓬头,跟她们的男朋友们靠在一起。

她们看向苏起的眼神奚落而讽刺。或许在她们眼里,苏起和林声都是厚着脸皮轮番来追求梁水却得不到的人。

苏起不管他们,走到梁水跟前,说:“水砸,我有话跟你讲。”

梁水看了她一眼,半刻后:“说。”

“你跟我出去一下。”她拉他的手。

他挥开她的手:“不说你就走。”

旁边,黄原的女朋友笑起来:“苏起,有什么话你还怕我们听到吗?”

苏起不搭理她。

她又道:“人家不愿理你你就别来了,一天天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苏起还是不讲话。

该梁水打了。黄原退到一边,梁水沿着桌沿走去对面找最佳位置,经过黄原身边时,盯着他那位女朋友看了一眼,眼神无声,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那女生愣了一下,笑容凝固,闭了嘴。

梁水弯下腰击球,苏起尾巴一样跟上去,说:“今天声声请假没有来上课,声声妈妈来学校找陈莎琳了。”

几个男生当即笑起来:“回去找妈妈告状?你们还是小学生吗?哈哈哈哈哈。”

他们无情地嘲笑着,苏起的脸一度度变红,她握着拳站在原地,很羞耻,很懊悔,她不该在这里提声声,害声声被嘲笑。她很想反抗,骂回去。但此刻她孤零零站在这昏暗的烟雾缭绕的地方,她很害怕。

她怂了。

她一声也不吭,闭紧嘴巴,任他们嘲笑着。

黄原过来打球,嫌她挡着位置了,拿球杆把她拨去一边。她退后几步,静静地看梁水。

梁水走到球桌对面去了,他站在桌前观察着桌上的球,研究着如何打球入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灯光灰朦,仿佛拢着一层烟雾,罩在他头顶上。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轻他的神色。他的脸是那么冷漠。

苏起就那么看着他,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像站在冰窖里。

她从未像那一刻那样觉得他那么陌生。

林声不是他的朋友吗?她不是他的朋友吗?

他怎么会对朋友遭遇的欺辱嘲笑无动于衷呢?

他……真的变了吗?

她像一个无人理睬的背景板一样杵在原地,只有几个男生还偶尔看笑话地瞟她一眼。

苏起握紧的拳头忽然慢慢松开,她想,等打完这一盘球,我就走了。

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水砸,打完这一盘球,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管你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酸极了,鼻子眼睛都一道酸了。她用力眨眼,拼命不让泪雾弥漫上来。

她抽了下鼻子,用力揉了揉,好不容易缓和了泪意。

再抬头时,“砰”的一声,最后一颗球入洞。梁水站起身,他赢了。

苏起忽然全身都放松了。她要走了。

梁水走到球袋边,低头弯腰,把袋子里的球掏出来扔桌上,就听身后轻轻一声:“水砸,我走了。”

梁水的手在袋子里抓了两下空气,才想起球早就被拿出来了。

他立即回头看她,隔壁桌却起了小风波。

“你他妈没长眼睛啊,球杆往哪儿捅呢?”黄原看了眼自己的腰,冲隔壁桌的两个男生嚷道。

那两个男生似乎是下课了来打球放松的,桌子间隙太窄,拉球杆时不小心撞到了黄原。

撞人的男生还没反应过来,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他朋友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位置太窄了,他不小心的。”

黄原得理不饶人,声音更大:“道歉有用吗?啊?不小心就没事了?你当我什么人,啊?”

撞人的男生也气了,说:“又不是故意的,你是留疤了还是淤青了?发这么大火你有病啊?”

“你他妈再说一句?”黄原上前一步,手一推,那男生连连后退。

一见这架势,旁边几桌打球的弟兄,围观的弟兄全围上来了。对方两个男生一见这么多人,知道碰上混子了。一时间变了脸色。

那朋友求饶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帮他道歉——”

“轮得到你开口?”黄原嚣张地叫道,手朝那人一指,“你给我跪下道个歉,这事就算完。不然——老子抽死你。”

那男生顿时面颊血红,恐惧、羞辱、憋屈、愤怒全写在脸上。毕竟年纪小,愤懑最终转为恐慌,他求助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他朋友还在挣扎:“都是一个学校的,何必——”

“你他妈闭嘴!”黄原又是一吼,指向那人,“我数一二三。一、二——”

那男生咬着牙,眼睛血红,是绝对不肯跪的,他握紧了拳头,等着下一秒将遭受的毒打。

可——

“你有什么可拽的啊?”忽然传来一道满含厌恶的女声。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突然被划破一道口子,气势泻了个干净。

黄原不可思议地看过来,苏起站在灯光背后,苍白的脸上写满鄙夷。

她说:“仗着人多,欺负同学,你还觉得很威风吗?你丢不丢人啊?抽根烟打个架,逃个课染个头发就很酷了?放屁!有人每天坚持练琴练指法练五六年这叫酷,有人把一个石膏画一千遍这叫酷,有人每天跑步跑几十圈这叫酷,有人花几个晚上解一道奥数题这叫酷。换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坚持不下来吧?抽根烟点个火就三秒种的事,染个头发一小时,说脏话一秒钟都不要,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拽的啊?很酷吗?我觉得又蠢,又丢人——”

话音未落,黄原脸色骤然冰封,一大步朝苏起逼近。

梁水站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预料到什么,立刻扔下球杆冲过来,但来不及了。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扇在苏起脸上。

力度之大,苏起没站稳,撞到桌角摔下地面,她瞬间眼冒金星,鼻血直涌。

黄原恼羞至极,还要上来踹她,梁水冲到跟前,一脚踢上黄原的腿,将他撂撞到桌上。

苏起眼前全是星星,双手胡乱在抓,梁水抓着她手一把将她捞起来,她脸颊被打得血红,肿得老高,鼻子上嘴巴上全是鼻血。

他捏着她的手腕,眼睛里寒光直闪,猛地又是一脚踹在黄原腹上。这一脚使了大力气,黄原被踹开一两米远,痛得脸色惨白,骂道:“狗日的,你打自己人?”

“谁他妈是你自己人?!”梁水面色冷峻,满腔怒火在胸口里烧,他抄起旁边一张高脚凳就要砸,苏起慌忙抱住他的腿,几乎要哭出来,“水砸你别打架!别打架!”

她不懂什么黑白,她的世界很简单,欺负人的,打人的都是坏人。

他不能当坏人。

她绝对不能让他当坏人。

“水砸,你别打架呀。提提阿姨说了,不能打架的。”她呜咽,紧紧抱着他的腿。

梁水甩不开她,又怕把她弄疼,站在那儿拳头攥得森白,胸膛剧烈起伏。

这时,桌球场老板吼了一句:“一群男的打女生?你们要不要脸啊!啊?!都给我滚出去!”

黄原捂着肚子站在原地还不甘心,指着梁水道:“妈的,老子今天要废了你!”

梁水手里还攥着那把凳子,他眼露寒光,居然冷笑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来。”

黄原眼神示意自己的弟兄们,可不想谁都没有打架的心思——一来他们和梁水玩了这段时间,都挺喜欢他的,毕竟他话不多出手大方做事利落;二来黄原打女生实在不光彩,传出去太丢人。

黄原一个人哪里打得过?

几个弟兄都拉他,说着给台阶下的话,推搡几下,也就散了。

黄原走前撂了句狠话,但也就是虚张声势。

梁水扔了凳子,看一眼苏起,脸色更差了。他找老板买了水面巾纸和冰可乐,把冰可乐递给苏起,说:“贴脸上。”

苏起乖乖接过来,挨在发热发痛的脸颊上。

梁水拧开瓶盖,倒了点儿水在手上,说:“低头。”

苏起把脑袋低下去,梁水用水在她脖子后颈上拍了拍,问:“还流鼻血吗?”

“流。”

梁水又拍了几下,说:“现在呢?”

苏起小声:“还是流。”

梁水愣了一下,这是他爸爸教他的,小时候明明很有用的。怎么对苏起不管用了呢。

他说:“仰头。”

苏起又把脑袋仰起来,梁水拿纸巾搓了个小团儿,堵在她鼻子里。

苏起这才低下头来,平视他,眼神有点儿懵。估计是被人打了还没回过神。

梁水看她几秒,别过眼神,又拿一张纸擦她脸上的血渍。血渍不那么好擦,他稍一用力,她的脸就被他摁得晃来晃去。

他擦了一会儿,擦不干净,这才想起来把纸巾打湿了擦:“抬头。”

苏起抬头。

他把她脖子上沾的血也擦干净了。

擦完了,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伸手,想摸摸她被打的左脸。但他的手只是悬在她脸旁,想碰,又不敢碰。

忽然,他嘴唇微抖一下,表情有些撑不下去了。

他张了张嘴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猛地把脑袋一扎,埋进自己手臂里。

苏起看见了他说对不起。此刻他蹲在她面前,埋着脑袋,只有肩膀轻轻抖动着,像一只受了伤被人遗弃的大狗。

她伸手摸摸他后脑勺,男孩的头发柔软而温暖,她轻声哄:“我没事呐,水砸。”

她拿脑袋靠住他的脑袋,蹭了蹭:“再说,我是见义勇为帮别人,又不是为了你。你不要内疚。”

过了好久了,梁水闷声问:“站得起来吗?”

苏起说:“我肚子疼。”她刚才摔倒时撞到桌角了。

梁水于是迅速转过身去,可就这一秒,苏起看见他眼眶红红的。

她没有追问,乖乖趴去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他背起她往外走。

冬天黑得早,街道上光线昏暗,路灯已亮起。卖零食的小摊早就收工了。

梁水背着苏起往回走,谁都没有说话。

苏起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拿冰可乐罐贴着自己的脸,她脑袋靠在他肩上,和他的侧脸抵在一起。

“我好像没跟你讲过,陈莎琳有次要打声声,还好我赶过去了。”苏起忽然小声说。

梁水不知听也没听,没给回应。

苏起兀自碎碎念道:“但声声心里其实很受伤,所以我特别讨厌欺负同学的坏学生。”

“你知道今天声声妈妈为什么要来学校找陈莎琳吗?”她嘀咕。

梁水还是不说话。

“陈莎琳给声声写了很多纸条,说她是……”苏起说不出那种词汇,但她知道梁水会听得懂,“说要划烂她的脸,还要找人……她肯定不敢这么做,她只是嘴巴厉害,但这不代表这不是伤害。”

“水砸,你累不累?你可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但梁水也没有放她下来。

“水砸,你不要变成坏人。”苏起忽然喉中一哽,吧嗒吧嗒流眼泪,“你要是成了坏人,我会很难过的。真的。我会哭的。”

她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脖子里,少年漆黑的眼睛在寒冷的冬夜中沉默而清亮。

“水砸,你以后别再跟他们玩了好不好?你跟他们不是一样的。好不好呀水砸?”

“好。”他低声说。

北风呼啸,他声音很轻,但她听得很清楚。很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家长夜话(9)】

程英英:他还是不跟你讲话?

康提:嗯。我这儿子,就没见过比他更犟的孩子。不管哪次吵架,都得是他赢。不随他的意,就绝不服软。我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程英英:他要是没这个劲儿,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有出息了。七七倒是没什么大脾气,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的。

康提沉默。

程英英:你跟胡骏打算怎么办?

康提:英英,我有时候忽然在想,我能不能就自私一回?

程英英:嗯?

康提:我有我的人生是不是?我也可以有那么一次,不为孩子着想,是不是?我也会累啊。都说妈妈伟大,妈妈伟大,可当妈妈,累啊。我能不能就休息一次,自私一次,能不能?

程英英:你当然可以。说实话,胡骏人真的很好。踏实,沉稳,又体贴。真的不错。

康提:那水子呢?

程英英:在他眼里,就是胡骏在跟他抢你。你只能二选一,一旦你选择胡骏,你就是抛弃了他。

康提:我哪里是要抛弃他,他比我命还重要!

程英英:水子现在是孩子,你跟他讲不通的。再说他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

康提:就没办法两全了?

程英英:水子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真变坏,不会。孩子再怎么闹,时间久了,都得接受现实,就跟当初一样。但心上肯定会挨一刀。就看你要不要捅这一刀了。

chapter 10-1

chapter 10-1 生活是随机的(1)

天色已黑, 冬季的夜空寥寥无星,如一口大锅盖倒扣在江面上。

防洪大堤外江风呼啸。堤坝沿江而筑, 蜿蜒而行。大堤转弯处一道斜坡滑下北门街道, 斜坡左右两条细小的分支, 引向洼地处面向堤坝而建的几户民居。

斜坡主道伸进树丛,在一户早餐馆处转两三道垂直的弯儿, 便进入南江巷了。

正值冬季, 坡底的树丛大都掉了叶子, 光秃秃的。只有几棵常青树坚守阵地,却也被来往江边拉运砂石的车辆浇了满头的灰。

树底下火光闪闪。一只小野猫趴在火光边取暖小憩,偶尔摇一摇尾巴尖儿。

梁水蹲在地上,把周围的枯树叶刨开,挖了个小泥洞, 在烧烟。他带了十几盒软装香烟, 一盒盒往火堆里丢。

火光印在他眼里,明亮而寂静。

斜坡上传来脚步声。梁水抬头,李枫然背着书包慢慢走下坡,江风吹着他的头发乱飞。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

李枫然过来火堆前蹲下, 伸手罩在火苗上烤火。

他们都没有说话, 只有几片落叶掉在火苗里烧得噼啪响。小野猫啾啾转转眼珠,看看梁水,又看看李枫然,喵呜一声伸了个懒腰。

李枫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说:“全烧了?”

“嗯。”

“给我一包。”

梁水递给他一包。李枫然接过来正要塞进口袋, 梁水说:“别让七七发现了。她会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