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抬头,一只燕子误入教室,横冲直撞。

高三枯燥无聊的课堂迎来一线生机。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重焕光彩,期盼地望着那只燕子。

那可怜的燕子受了惊吓,振翅乱撞。好心的同学赶忙开窗,可燕子哪里分得清,频频撞上玻璃,看得苏起一阵肉疼。

一帮同学仍在瞎指挥,老师说:“大家别乱动,别吓到它。”

大家纷纷落回座位坐好。

教室安静下去。燕子飞到窗棱上站好,扭着小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或许是撞累了,也不飞了。

坐在一组后排的梁水忽慢慢起身,爬上课桌,他极缓地站起,众人屏住呼吸,他朝窗棱上的燕子伸出手。那燕子正扭头看别处,没注意到他的手伸过来。正当它扭头时,梁水眼疾手快,迅速抓住了它。

燕子立即挣扎,梁水迅速跳下桌子,手伸出窗外一松,燕子振翅飞去。

班上同学发出“哇”的感叹。

隔着重重移动的人影,苏起又看了眼他的方向,两人目光刚对上,就被闪动的人影遮住了。

一场风波消停,又恢复了正常的上课秩序。同学们都埋下头,奋笔疾书。

梁水记着笔记,看向黑板。前边同学一晃,他看见了苏起的侧脸。她正凝神听讲,眉心微蹙,微抿着唇。少女额头饱满,鼻尖小巧。

他鬼使神差地在稿纸上画了一笔,那弯曲柔软的弧线是她的头发,一笔下去,没忍住又画了一笔。一发不可收拾,她的额头,眼睛,睫毛,鼻梁,嘴唇,下巴……一点一点,全出来了。

直到下课铃响,同学都去吃饭了,他还坐在教室里修改描绘。他并不是专业画手,但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模样,竟和真人有七八分神似。他越画越像,就忍不住反复润色把她画得更像。

给她耳朵画阴影时,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我去!这画的谁啊?!”

程勇拿起一看,眼睛瞪得滚圆,给周围同学看:“这我们班谁?”

一圈同学凑过来。

梁水霎时红了脸,扔下笔起身去抢,程勇躲开,笑道:“是不是苏起?”

男生女生都抢着看,梁水又是尴尬气恼,又想抢又怕把那纸撕坏,捏着根铅笔站在原地,简直进退两难。

他本就是风云人物,教室里的人全围过来:

“画得好像啊。”

“真的是苏起。”

“哦~~~”大家起哄大笑。

梁水:“给我!”

“梁水脸红了,梁水脸红了!”有人叫道。

梁水脸红到了耳朵根,只道:“还给我。”

同学们也不闹他,还了回来。

梁水接过画纸,埋头坐下。几个同学还凑他身边,围观欣赏。

“真好看!”

“你怎么画的?”

“画的真的很像啊。”

梁水心乱如麻,拿书挡住了,轰人:“走走走,看什么看!”

就在这时,苏起和刘维维吃饭回来,苏起从后门进来,扔给梁水一碗打包的米粉,说:“你怎么没去吃饭啊?”

梁水猛一见她,吓了一跳,张一张口,竟结巴了:“我——”

一旁,程勇叫道:“他没时间吃饭,谈恋爱去了。”

苏起莫名其妙:“啊?”

梁水满脸通红,起身去揍程勇,程勇大叫着跑出去,两人追杀着拐进了楼道。

苏起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他们干嘛?”

后排几个女生大都是张余果的朋友,没做声。

有个男生笑道:“他桌上那本书,你翻开。”

苏起翻开一看,就见一副黑白铅笔画,画中的女孩侧脸仰望着,神情认真,面容姣好。

苏起一怔,心跳都乱了两下,转身就往自己座位走,走了两步发现手里还拿着画儿呢,又赶紧小跑塞回去。

男生们全起哄了:“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苏起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之际,男生们不知看到什么,忽然都安静下去,各自坐好,翻出书本。

苏起回头,教导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巡视到他们班来了,正一脸阴沉看着他们。

……

梁水追着程勇在操场上跑了整整一圈,倒不是多生气,只是满心的尴尬、忐忑、无措、不知该如何发泄。

程勇跑不动了,筋疲力尽:“我输了,别跑了。”

梁水追上他,却也意兴阑珊,满腔的忐忑羞赧无处得解。一想到要回教室,头皮直发麻。

怎么跟苏起解释?

送你的生日礼物?屁,生日早过了。

最近有什么节日?

清明节。

梁水捂了下脸,烦躁地哼出一声:“啊————”

程勇勾住他肩膀,问:“你真喜欢苏起?”

梁水跟踩了尾巴似的,条件反射就要否认,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我不喜欢她。这话他说不出口。

这一刻,心忽然就定了定。

尘埃落定般。

他不做声,不爽地掀开他的手,往楼上走。

程勇跟上:“我跟你讲,等高考完,起码有五个男生要跟苏起表白。连吴非都喜欢她。”

梁水扭头看他。

“别不信。我同桌是他舍友,说他在宿舍总提苏起。”

梁水没说话。

“不过啊,我觉得,苏起喜欢你。”程勇拍他肩膀。

梁水心头一咚,想信又不敢信,故作洒脱道:“切。她对我一直这样,初中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

程勇叫:“所以我初中就觉得她喜欢你啊。”

梁水彻底不信了:“放屁。”

程勇无语摇头,还要再说,梁水却无心听了。他走到后门边停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进去。

他探头看了眼,教室里学生来了一半,苏起不在。那碗米粉还在他桌上。

他稍松了口气,脚步很轻,几乎是飘进了教室,刚落座。旁边男生说:“苏起被教导主任叫走了,还有你那张画。”

梁水一愣,立刻冲出教室。

他飞奔过走廊,冲到楼道口,差点儿撞上迎面来的同学,“对不起!”他飞速冲下教学楼、小操场,直奔高二副楼而去。

……

教导处办公室内一溜儿三张办公桌,两个副主任刚吃完晚饭,正坐在桌旁喝茶。

教导主任面色铁青,将那画拍在桌上:“你是高三的学生吧?啊?!高考还有几天,就有心思谈恋爱?能上清华北大了吗,啊?”

苏起耳朵血红,争辩:“我没有谈——”

“还狡辩!苏起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问题学生,你要我一笔一笔跟你算账?你读高一时跳的那个什么流氓舞蹈,我听人说着都害臊!你在你们班天天没事跳舞扭腰疯疯闹闹的,有没有点学生的样子?一堆男生喜欢你就挺得意是吧?你也就成绩好点儿,你们班主任护着。但我告诉你,现在的考试成绩都不作数,高考才算!你这么搞下去,我看你连你班主任也要辜负!”

苏起被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训得脸如针扎,冤枉道:“老师你血口喷人!我怎么是问题学生了?我跟班上所有人关系都好,大家可以给我作证。我……”她喉中一哽,道,“跳舞怎么就是耍流氓了?现在又不是闹文.革!”

教导主任一拍桌子:“还顶嘴?知道文.革是什么吗?半吊子搬出来用?这画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不好好学习,尽想些情情爱爱,才多大就搞对象?上个月七班就有个搞怀孕被退学的女生,真是不知廉耻!”

苏起又气又愤,又羞又耻,攥着拳站在原地直发抖。目光瞥一眼剩下两个女老师,她们都冷冷看着她,仿佛她也是偷偷摸摸做了禁事的不要脸的女生。

她眼睛红了,愤怒反驳:“我没有!就算你是老师你也不能冤枉我!”

“好!我不冤枉你。现在叫你班同学来问,叫你家长来问!”主任道,“证据都在,我看你怎么抵赖,等着全校通报批评吧。”

苏起一听要叫家长,更气更急,脑子懵得不知该说什么,窗外一阵急速的跑步声,突然一个身影闯进门,将她一把扯过去拉在身后护着。苏起一瞬就被那熟悉的身影罩住。

梁水喘着气:“画是我画的,跟她没关系。你有什么冲我来!”

苏起满心委屈,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冲你来?”教导主任见识过梁水,两人当年就较量过好几回,他往位上一坐,指着画,“承认早恋了是吧?那就叫家长,通报批评。”

“谁承认早恋了?”梁水说,“我就画了幅画怎么了?您哪只眼睛看到我跟她谈恋爱了?”

主任一拍桌子,气势汹汹:“都画了这种画还狡辩!”

“哪条校规规定不准画画?!”梁水略抬音量,比他还硬。

“画这种画就是思想肮脏。”

“淫者见淫,您思想肮脏,看东西就肮脏。要我我,这就是给我好朋友画的画。”

主任气得指着他鼻子要说什么,梁水已迅速开口:“叫家长?您叫。我还是那句话,我跟苏起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我们家长都清楚。主任,如果你冤枉了我们,家长来了,告诉你搞错了。你就在周一升旗仪式上跟苏起道歉!”少年斩钉截铁,“你想好了就叫家长,在那之前,我要叫校长来作证!”

“你——”主任火冒三丈,却被他堵得讲不出别的话,转道,“梁水你给我搞清楚了,你在我们学校借读!不守规矩你就——”

“我是没交借读费赞助费吗?”梁水问,“我哪里不守规矩?我是跟人打架了欺负同学了还是辱骂老师了?我给我朋友画了幅画怎么就不守校规了?您把校规拿出来指给我看,哪条说不能画画?”

主任气得人站起来:“你——”

“哎呀,算啦,我看就是个误会。”旁边女老师终于开口,打圆场,“主要是上个月学校出了不好的事,我们也怕你们做错事影响未来。主任脾气是急了点,但出发点是好的。你们没早恋就好,现在快高考了,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教导主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别人给了他台阶下,他就不浇油了。

但梁水绷着脸,说:“老师,你骂错了人,就该给苏起道歉。”说着把苏起从背后扯了出来。

苏起脸上还挂着泪,慌乱而惶然,梁水一见她那样子,刚才一番对仗下去的火又蹭了冒起来,恼道:“老师做错了事不道歉吗?!”

苏起拉了下梁水,眼泪又涌了出来。

教导主任皱了眉,那女老师又说:“梁水啊,这事儿呢大家都退一步,我看——”

梁水冷道:“为人师表以身作则这句话是狗屁?!”

女老师一怔,不讲话了。教导主任冷脸数秒,终于说:“苏起,这次是老师误会了,你别往心里去,继续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成绩。”

梁水对这“道歉”不满意,还要说什么,苏起用力拉了下他的手,忙说:“知道了。走吧水砸……”

梁水表情很差,抓起桌上的画就走。

“梁水!”教导主任说,“你不用在我面前横!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有没有耍流氓,有没有思想肮脏,你心里清楚。你这混子性格不改,要吃大亏的。”

苏起一听这话,就要反驳,梁水却不搭理,拉着她走了。

一路走到小操场旁的枫树下,梁水才停下来,原地深呼吸好几次,才稍稍顺了口气。

回头一看,苏起耷拉着脑袋,眼圈红红的,一滴眼泪吧嗒掉下来。

梁水看得心里难受,烦道:“他是不是骂你了?”

苏起原本还好,他一问,她更委屈了,眼泪汪汪道:“就……他说我喜欢故意勾搭男生,”她眼泪哗哗掉下来,颤声哭道,“我哪有呀?”

梁水恼火了:“他就是一个傻x,你别理他。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清楚。”

苏起抽了抽鼻子,“嗯嗯”地点头。

梁水瞧着她,眉心越皱越紧,说:“你别哭了。”

苏起又点头:“嗯。可是——他好烦啊,每次都污蔑人。刚才他说你,我就想说他的。你根本就不是他说的那种人。”她眼泪又出来了。

梁水一愣,倒没料到她会在意这句话。

“他说话真的很难听,他凭什么说你耍流氓思想肮脏?”苏起抹着眼泪,呜咽道,“他凭什么冤枉你早恋,冤枉你喜欢我呀?”

世界忽然静了一瞬。

下一秒,他低了声音:“要是,他没冤枉我呢?”

chapter 21-2

chapter 21-2 十七夏(2)

苏起一愣, 猛一抬眸,撞上他的目光。那一刻, 正好晚风轻拂树梢,夕阳从摇动的树叶缝隙里漏出来, 一片片如蝉翼在视线中闪烁。

梁水的眼神又清又亮,认真, 忐忑,笃定, 紧张, 什么情绪都有。

她脑子全然懵掉, 呆呆和他对视数秒, 只觉心越跳越快,呼吸困难,慌忙就别过眼神去。呆滞一瞬,又觉眼上的泪痕干疼得很, 低头揉了揉眼睛, 揉完不自觉再次迎视他。

正巧到了校园广播站时间,忽然响起许巍的歌:“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两人就那么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

梁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 但那一刻, 他怂了。

他也后悔自己一时太冲动,这个时间点, 不该搅乱她心绪。

“当我没说。”他微吸一口气,确定道,“回教室吧。晚上有测验。”

苏起不吭声,跟在他背后默默走。他的背影沉默而紧张,手插在兜里,背脊挺直。

怎么可能当他没说,她其实心有窃喜。只是这个时机……

走了好久,才听他在前头说:“班上的男生,我会跟他们讲,不要开你玩笑。再说,我下周就走了,应该没什么事。你不要受影响。”

苏起跟他走进楼梯间,轻声:“你去省城了要照顾自己。”

梁水沉默,又听她声音细细的,因为刚才哭过,鼻子仍塞着:“累了就要休息。别勉强,别再受伤了。”

许巍的歌仍在唱:“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

梁水走在前头,一步一台阶,没有回头。

“dilililidilililidenda……”悠扬辽远的歌声在校园上空回荡。

楼梯间里洒满夕阳,他说:“你高考之前我应该没空回来了。你要加油。”

苏起点头:“你也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教室后门口分开,梁水从后门进去,后排的男生开始起哄。他给了个眼神,大家都消停了。苏起从前门进了教室,坐到自己位置上,翻开物理练习册,坐了好久好久,才收了心,提了笔。

三天后,梁水回省城重新投入训练了。听康提说,他成绩不错,伤病修养这段时间虽有些影响进度,但再练一两个月,能追上伤前水平。

苏起和路子灏林声仍会时不时跑去小卖部给他和李枫然打电话。她和他的对话多半有伙伴们在场,一切都很自然,仿佛那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更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只是偶尔夜深,苏起坐在书桌前,想起他,便偷偷翻开高二下册的物理书,看一看夹在里头的那幅画。

台灯下,铅笔迹闪着荧光,画上的她很漂亮。她想,原来她在他心中是这样的。

看着看着,又不免心跳加速,面红发烫,便赶紧合上书继续写作业了。

四月初,林声和李枫然的艺考成绩出来——都通过了。接下来只看文化课。

沈卉兰得知林声过了艺考,激动得哭了,反倒是林声,到了这一步开始紧张起来,怕文化课有失,学习更加努力了。

春去夏来,花落叶茂。五月一来,高考近在眼前。这次毕业,大家目标都聚焦高考,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离别”。班上也不像初中那样流行同学录,毕竟费时又费力。

但苏起还是准备了带锁的小本子,让跟自己玩得好的同学写了临别寄语。

五月末,做课间操时,广播里没再播放运动员进行曲,放了首《二十年后再相会》。

“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噢来不及沉醉。

年轻的心迎着太阳,一同把那希望去追。

我们和心愿心愿再一次约会,

让光阴见证让岁月体会,我们是否无怨无悔”

音乐激励人心却又怀旧怅然,苏起跟着刘维维下楼做操,说:“哎,学校最近总放这种歌。”

什么《曾经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同桌的你》,《一生有你》,搞得人无端怅然。

晚自习前广播站的歌曲越来越煽情,高三教室里的书本资料越堆越高。直到进入六月,学生们开始把复习资料往家搬。

6月6号布置考场,5号没有晚自习了。那天下午,高三的教室课桌恢复了高一时期的干净清爽,没了成堆的书本资料。每个同学的脸都格外清晰。

到了下午,高三学生们已有些心不在焉。各自什么水平,早已尘埃落定,倒是离别的愁绪姗姗来迟,潮水一样慢慢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