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她和时光一起停留在了苏起的高中记忆里,没有了未来。

她无法跟刘维维说自己想尝试科研,刘维维不理解为什么不去找更挣钱的工作。她说她读出来了就找关系去云西下头的镇财政局。她说:“你可千万不要名牌大学出来,结果赚得没我多啊?”

而今天见到,她只顾在牌桌上数钱,苏起要走的时候叫了她好几下她才听见。

梁水插兜走在她身旁,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说:“一个班五十多个人,能有四五个跟你同路,都很不错了。你也得接受别人跟你走不同的道,世界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再说,同过一段路,已经是很大的缘分了。”

苏起听他这么一讲,开朗了些,随口道:“那我们同了二十多年的路,这缘分得有多深呐?”

梁水一时不言,半刻后,说:“我看还不止。”

苏起的心咚咚两下,低头看路。

她慢吞吞踩上狭窄的扶梯下楼。地下一层挤满了奶茶店、蛋糕店、坚果店、栗子店……人群熙熙攘攘。

云西似乎只有在过年这段时间才会热闹。

苏起回头:“今天你请客吗?”

梁水看着她发亮的大眼睛,佯作后悔转身:“我现在能走么?我都听见你流口水的声音了。”

“不行。”苏起扒拉住他的手臂,扶梯刚好到底,她没来及迈脚,一个趔趄,梁水搂住她腰,单手将她抱起来拎到一旁放下:“下次在电梯上闹,摔不死你。”

苏起红着脸承认错误:“知道了。”鼻子嗅嗅,“我要吃炸里脊肉!”

两人在店前排了队,梁水问:“喝奶茶么?”

“喝呀。”

梁水走了。

苏起留在队伍里等,她前面站着一对杀马特情侣,两人的打扮是最近很流行的“非主流”——男孩彩色爆炸头,一身金属;女孩厚刘海蓬蓬头熊猫黑眼圈加荧光口红,跟无骨虫儿似的挂在男孩身上,扭啊扭,缠啊缠。对上苏起的目光,以为她在偷看他们。

苏起赶紧移开眼神,见梁水拿着两杯奶茶回来了,照例是吸管都插好了,递给她。前头那女孩抬头望了梁水一眼,又看看苏起,别过脑袋去了,几秒后,从她男朋友身上直立起来。

梁水居高临下俯瞰前头一群矮个子,问:“这儿怎么这么慢?”

苏起踮起脚,冲他勾勾手指头,梁水侧歪下头,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最前面那个女生点了好多好多。”

梁水点头表示了解,语气认真地说:“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妹。”

苏起一脚踹向他,他松松垮垮站着,躲都懒得躲,闲散地一挪脚换个姿势和重心,她踢空了。

她没踢第二次,她知道他能敏捷躲开,且她也不想真踢他。他现在虽不是运动员了,但她也不想让他再受一丁点儿小伤。

梁水跟着队伍往前移,问:“七七,你爸爸妈妈感情特别好?”

苏起:“好啊。你又不是看不见。”

“我是外人,私下他们怎么相处,我怎么知道?”

苏起想了想:“我小时候觉得妈妈特别喜欢跟爸爸发脾气,我爸爸说因为她照顾家里太累了。不累就不会发脾气了。后来家里条件好了,我妈妈也还是经常说我爸爸,可能说习惯了。”

她说完,感觉自己没说到点子上,梁水却若有所思,风风雨雨,疾苦挫折,都一起度过,那才是真正的感情吧。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梁水先摇了下头,可又不想瞒她,说:“我刚才看到胡骏了。”

苏起不记得了:“谁啊?”

梁水:“给你买仙女房子的那个叔叔。”

苏起一下想起来:“然后呢?”

梁水把刚才的事情讲了,道:“你觉得呢?”

“……啊,”苏起有些难受,“是不是……已经结婚了?都十多年了……”

梁水咬着吸管:“不知道。我妈妈什么也没说。”

苏起皱皱眉心,她小时候也和梁水一样,无法接受家庭结构的改变,但现在不这么想了。是什么时候能接受的,她也不知道。

她轻声:“水砸,你难过么?”

梁水扯扯嘴角:“有点儿。”

“自责?”

他不吭声。

苏起说:“算啦,提提阿姨会有她自己的缘分的。时间还长呢。”

梁水没说话。

前头的队伍越来越短,终于轮到他们,他说:“你点吧。”

苏起:“我都点两份?”

梁水:“嗯。”

苏起点了炸里脊,炸鱿鱼须,炸香蕉,炸豆皮,炸薯球,说:“就这些吧。除了薯球,都放辣椒。”

两人站到一旁等待,梁水摇了摇手里的奶茶,说:“真奇怪,人总是希望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又偏偏不断往后悔的坑里跳。”

苏起说:“那时候你还小,不能这么说。”

梁水说:“不止这一件事,其他也一样。”

苏起随口问:“其他?其他还有什么事?”

梁水轻含着吸管,无声看了她一眼。

少年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柔软,苏起心跳忽然乱了一拍,无措地移开眼神去,吸管塞进嘴巴里,喝了口珍珠。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商场里放起了《far away from home》的歌。

梁水重起话题:“云西还蛮赶时髦的。”

话音未落,歌突然换了:“请你不要再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两人扑哧一笑。

她道:“你在家看电视了没?”

她一说,他就懂了:“冬奥?”

“嗯。”

“还没开幕呢。”

“我知道,到时候一起看吧。”

“行。王濛挺厉害的。”他说,“不过男子队还跟不上。”

店里食物已炸好,梁水接过纸袋子拎着。苏起抽出一根吃起来,说:“我觉得当飞行员也很好。运动员退役太早了。”

梁水知道她在安慰,说:“我也觉得飞行员好。”

苏起吃完一根,又从他手里拿了一根:“你为什么还是不参加聚会啊,也不跟同学说你在当飞行员。”

梁水懒道:“不想被人围着问东问西。”

“噢。”苏起眼睛一弯,打趣,“啊?你当飞行员了呀?以后开飞机,我这老同学能机票打折免费升舱么?”

梁水看她:“只对家属。”

苏起一愣,面上一热,拿纸擦擦嘴巴上的油,窘道:“不是你瞎编的吧?”

他认真道:“真的。有规定的。家属可以。比如我妈妈,比如……”他看她一眼,“比如我老婆。”

苏起揪揪眉毛:“朋友不行吗?”

“不行。只能是老婆。”梁水说。

chapter 27-2

chapter 27-2 追心(2)

除夕刚过没几天, 苏起两姐弟跑去康提家玩,苏落拎着礼物, 喜庆地唤:“提提阿姨新年好!”

康提笑道:“我真是一看到你们两姐弟就高兴,怎么都生得那么好看呢?”

苏落换着鞋, 道:“那您每天见到水哥,不就更高兴了?”

康提说:“他要不开口说话还行。”

苏起两姐弟哈哈大笑, 梁水懒散地歪在沙发上不搭理。

苏起第一次来梁水新家,一栋漂亮的欧式别墅, 装修雅致复古, 美式风格的沙发茶几和田园画,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对着外头的草坪, 一道罗马栏杆的白色楼梯蜿蜒上二楼,吊灯从高高的天顶上垂下来。

苏起仰着脖子望:“提提阿姨,你品位太高了吧。”

康提笑:“什么品位不品位的,都是我瞎弄的。”

苏起特捧场:“真的, 提提阿姨你可以当设计师了。”

“啧啧啧。”梁水瘫在沙发上吃橘子, 眼神半死不活,瞟她一眼,“我要听不下去了。”

“那你把耳朵堵上。”苏起走过去拍他的腿, “让开!”

梁水不让:“这么多位置, 你挤我干什么?”

“他们四个还没来呢。”苏起说。

梁水收了长腿, 问:“路子深也来?”

苏起微瞪眼:“你说什么?”

梁水:“路子深。”

“我要告诉子深哥哥你叫他路子深。”苏起呵呵, “翅膀硬了,没大没小。”

梁水丢了片橘瓣进嘴:“你有大小, 天天水砸水砸地叫了二十年,也没见你叫一声梁水哥哥啊。”

苏落在一旁笑。

苏起:“你就比我大十天你好意思说?”

梁水慢慢悠悠:“大十天不是大,是小?”

苏起哑口无言,最终:“我是你学姐。”

梁水拿眼角看她:“我以后不叫了。”

“为什么?”

“你叫我哥哥。公平交换。”

“这什么道理?”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苏落打岔:“水哥,姐姐,你们不觉得自己很幼稚么?你们好像二十岁了吧?”

上月刚过了二十岁生日的男孩女孩齐齐扭头。

梁水:“你高三了吧,寒假补习什么时候开课?后天?”

苏起:“上次期末考多少,能上211吗?”

苏落:“……”

“啊,他们到了。我去开门。”苏落一溜烟逃去开门,李枫然路子灏路子深还有林声都来了,拎着礼物跟康提道贺。

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路子深过来看一看沙发上的红毛衣梁水和红外套苏起,说:“你们俩像两个红包。”

苏起说:“他学的我。”

梁水:“放屁!”

路子深随手拿了个砂糖橘,剥了递给林声;林声接过就塞嘴里吃,边找遥控器:“你们怎么在看喜羊羊和灰太狼?”

梁水苏起对视一眼,低头一看,遥控器卡在他的脚和她大腿间,估计是瞎按的。

苏起把遥控器递给林声,说:“看五台吧,今天有速滑。”

林声摁了五台。

屏幕切换到直播的温哥华冬奥赛场,正在进行短道速滑女子500米决赛。

路子灏说:“没有中国队?”

李枫然说:“这是b组决赛。”看梁水,“你觉得谁会赢?”

“王濛。”梁水伸了个懒腰,说,“上届都灵她就拿了500米冠军,感觉会蝉联。她……你们过会儿看了就知道了,根本没对手。她就是来散步的。”

b组决赛结束,轮到a组。王濛和另外三个选手一起站到起跑线处,客厅安静下去,伙伴们都饶有兴致地看着电视。

枪响了。

电视机上,王濛迅速起跑抢道,占据第一的位置。苏起正要激动,见王濛似乎没怎么发力就轻轻松松把第二名甩开了一大截。

林声道:“这赢定了啊!”

可不赢定了。她保持着领先优势,背手滑着,看着竟有些闲庭信步的模样,她一路滑到最后一圈,冲刺阶段居然减速挥了下拳头,才过了线。

43秒048!

梁水笑起来:“我靠!”

路子深:“这比赛一点儿紧张感都没有。”

毫无悬念。

夺冠的王濛跑到场边给教练李琰行了跪拜大礼。

苏起不经意瞥梁水,想看出点儿什么,但他跟普通观众一样,享受着本国运动员获胜的喜悦。除此之外,脸上没有其他情绪。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看:“怎么?”

苏起立刻摇头:“没什么。”

电视屏幕上,王濛披着五星国旗满场跑。

李枫然问:“男子呢?”

梁水说:“不太行,不知道拿男子冠军会是什么时候?大杨扬第一次拿女子冠军是2002年。都8年了。”

苏起笑:“没事。或许等下一个8年,中国就有第一个男子速滑冠军了!”

梁水一笑,说:“那我会很开心。”

苏起望着他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何,心竟莫名有了丝难过。

“水砸,过来拿橙子!”康提在厨房里唤,梁水坐在沙发最里头,正要放下脚,外头的李枫然起了身,“我去吧。”

李枫然走进厨房,康提正在切橙子,见是他,笑了下:“枫然啊,等一会儿啊。梁水那孩子,在家里懒得跟没骨头似的。”

李枫然说:“我刚好坐在外头。”

砧板旁放着十几个小小的薄皮橙子,叫冰糖橙。南江巷的孩子们每年过年,记忆最深的水果味便是那清清凉凉又甜蜜蜜的冰糖橙味道。

李枫然后来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各种橙子,都不如冰糖橙好吃。甚至这几年兴起的砂糖橘也不如,只不过好剥些罢了。

他说:“美国的橙子特别大,也很甜,但不是这种甜。”

大概,是冬天气息的甜吧。

橙子切开,芳香四溢,酸酸甜甜的气味。

康提笑:“就是不好剥皮。”

但小时候,孩子们没事干会认真费上半天的劲儿剥掉又薄又紧的橙子皮,捧着红红的橙子肉,宝贝似的咬一口。李枫然想起,好像那个时候,梁水就经常给苏起剥橙子皮,剥得指甲红一块黄一块的,一边剥一边嫌弃:“你怎么这么能吃?你能不能吃慢点儿?”苏起就眼巴巴看着他,小小的嘴巴上一圈橘子黄,讨好地说:“水砸,再给我剥一个呗。我剥不动。”还揉揉梁水充血的手指头,给他呼呼。

还想着,康提问:“一个人在美国,生活习惯吗?”

李枫然点头:“习惯的。”

康提又问:“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李枫然一愣。

“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

李枫然笑了笑。

“二十岁了,可以谈谈恋爱了。”康提说,“做事业让人有成就感,但其实恋爱也一样,是另一种不同的滋味。年纪轻轻,要记得尝试下,别浪费时光。”

李枫然听出这是她的肺腑之言,问:“提提阿姨,你说话好像有什么遗憾的样子。”

康提笑起来:“我活大半辈子,什么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没什么遗憾的。就是……年纪大了,见到年轻人就爱唠叨。”

李枫然抿唇笑笑:“你已经是南江巷最不唠叨的妈妈了。”

康提将切好的一个橙子放进盘子里,又拿了一个,回头看他一眼,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爸了。李医生年轻的时候,我们刚搬进南江巷那会儿,也就二十岁,那时候,他就是你现在这模样。”康提叹,“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