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是实诚人,一见游隼便喜出望外地道:“正是,正是,我许久没给观音奴写信了,她不知道多生气。我现在就给观音奴写封信,请法师帮忙带出去,小电自己会飞去宋国的。”

  嘉树笑了笑,对完颜清中道:“此间可有纸笔?”

  完颜清中令人将纸笔送来,心中却道:“嘉树法师心机深沉,这么做定有深意。”转念间,忽然想起那远去宋国的少女,曾在上京市中与自己交手,亦曾在白虎台上踏着自己的钢钩翩然而过,这惊鸿一般的美丽,今生再不能触及,不由得惘然。

  萧铁骊素来报喜不报忧,且因手腕无力怕观音奴看出,汗流浃背地写了半天,只得一句安好勿念。嘉树收了信,带着千丹与游隼电告辞。驰出十里地后,嘉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咱们与西夏双塔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双塔寺的僧人竟跑到辽国来撒野了。”

  千丹知道当年耶律真苏与耶律真芝两兄弟联手创下真寂寺的基业,后来为一个女人闹翻,耶律真芝便负气跑到西夏双塔寺做了和尚,不禁叹息:“真芝老祖带走的紫瑰海、青罡风和夺城香等诸般密药,还有能预言国运的迷世书,咱们真寂寺都已失传,老奴也只听过名字罢了。”

  “密药宝书尚在其次,真芝老祖不知在何处得到一种长生术,靠饮美貌孩童的鲜血来养颜益寿,那才是丧心病狂。以后你要多留意双塔寺和卫慕家的动向。”嘉树缓和一下语气:“至于萧铁骊的事,我现在已不便出手。打探一下雷景行的行踪,把消息传出去。雷景行若知道萧铁骊被囚,决不会袖手。”千丹诺诺称是。

  

  耶律嘉树走后三日,萧铁骊左肩的伤口便已结痂,经脉内亦开始有细细的刀气流转,这极大地鼓舞了萧铁骊。虽然嘉树说紫瑰海余毒难清,但他遥想那燕南天的事迹,只觉自己亦要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将紫瑰海当作磨砺自己意志和内功的利器,决不轻易退缩。的b9228e0962

  这日萧铁骊正专心捕捉经脉中散逸的刀气,见金国士兵押了一人进来,赫然是耶律大石,惊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耶律大石优美浑厚的声音碰到地牢的石壁又折回来,带着细微的嗡嗡声:“我想夺回燕京,率部袭击金军,却在居庸关被俘,又不愿跟在金国皇帝的马屁股后头折腾辽国的江山,就被送到这里来了。铁骊,咱俩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萧铁骊将手伸出铁栅栏,与耶律大石紧紧一握。

  刑堂花园中的玫瑰日渐枯萎,菊花日渐繁盛,风中的凉意越来越重,萧铁骊的体力也恢复到普通男子的水平。在徒单野的折磨下,这耿直汉子学会了每天病恹恹地躺着,看起来已离死不远,暗地里却将碧海心法练了又练。

  紫瑰海仍然会吞掉萧铁骊新练出的真气,却不像原来那样彻底,反复多次后终于筑基成功。南海神刀门中从无一人似萧铁骊这般,修习碧海心法时每晋一层都要练上百遍。艰辛如此,他对碧海真气的理解和把握从此也无人能及。若说他现在的真气只有一碗水这么多,精纯的程度却称得上尝一滴而知沧海。

  九月的一个夜晚,萧铁骊听到地牢外有细碎的兵刃相击之声。盏茶功夫后,一位瘦瘦小小的银发老人踱进来,拔刀,横削,刀身迸发灿烂光华,切过碗口粗的铁条竟如切腐木。

  萧铁骊喜不自胜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仰起脸道:“先生。”他满腔敬慕,满怀欢喜,却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道:“先生。”

  雷景行揉了揉萧铁骊乱蓬蓬的脑袋,叹道:“铁骊啊,你也算我半个弟子了,竟给人这般欺负。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可真难受,咱们一起把观音奴瞒住吧。”

  此前再多磨难,萧铁骊都默然承受,这一刻却似回到父母膝前的孩子,说不尽的辛酸委屈都化作一滴热泪,沉甸甸地坠下来,在雷景行的衣摆上化开。他竭力克制,哽声道:“先生,我有一位大哥也关在这里。”的

  雷景行微微一笑:“好,将他救出来,咱们一起走。”

  徒单野不允许囚犯穿衣服,萧铁骊裸着身子从地道口钻出来,月光下,只见古铜色的皮肤上新伤叠旧伤,竟没有一块完好之处。他极其瘦削,伤痕累累的皮绷在高大的骨架子上,令人有种错觉,若伸手敲一敲,会听到铜的声音。

  一地都是伤者,萧铁骊与耶律大石剥了两套衣裳穿上。雷景行出手很有分寸,守卫们虽然失去反抗之力,却没有性命之忧,萧铁骊留意到这点,暗想:“我若现在动手,先生决不会允许。徒单野,你项上的人头就先寄着,我总有一天要替来苏儿讨回来。”

  雷景行在马厩中牵了几匹好马,三人绝尘而去。徒单野一直闭眼装死,听蹄声去得远了,不顾背上伤口,挣扎着抽出压在身下的一本羊皮面簿子,狠狠地念出封皮上的两行字:“三京画本第五十八卷,南海磨刀匠。哼,死老头,半山堂和你的梁子结大了。”

  

  归途中,耶律大石遇到一支旧部,都是不得已而降金,如今见主将无恙,自然重随左右。雷景行看他们已脱离险境,不顾挽留,洒然而去。

  萧铁骊等随耶律大石逃至夹山见天祚帝。甫一见面,天祚帝便责问耶律大石:“我尚在位,你竟敢立耶律淳为帝!”

  耶律大石毫不畏惧,答道:“陛下掌握全国的财力和兵力,却不能拒敌于外,金兵一至就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就算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胜过向金人乞命!”天祚帝无言以对,赐给耶律大石酒食,赦免他的谋逆之罪。的

  天祚帝得耶律大石兵归,又得阴山室韦的支持,自以为得天之助,决定出兵收复燕云。耶律大石竭力劝阻:“自金人陷我长春州与东京辽阳府,陛下从此不到广平淀捺钵,退守中京;及陷上京,又退守燕山;及陷中京,车驾改幸云中,又自云中播迁夹山。如今举国汉地皆为金人所有,国势至此才求战,不是办法啊。臣认为应当养兵待时,不可轻举妄动。”

  天祚帝不从。耶律大石失望至极,决定放弃这冥顽不灵的昏君,率两百铁骑连夜离开夹山大营,向西而去。与天祚帝分道后,耶律大石自立为王,设置北、南面官属,又在可敦城得到威武等七州、大黄室韦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军势日盛,锐气日倍,开始向西扩张,为复国积蓄力量。

  延庆元年(1124年)二月初五,耶律大石在起儿漫即帝位,号葛儿汗,汉号天佑皇帝,册元妃萧塔不烟为昭德皇后。他仍以辽为国号,中国史书称之为西辽,穆斯林文献中则称为喀剌契丹帝国。耶律大石称帝后,首先领军南下,归并了高昌回鹘。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新继位的君主易卜拉欣懦弱无能,常被葛逻禄人和康里人欺凌,遂向西辽求援。延庆三年(1126年),耶律大石领大军进入东喀剌汗的都城八剌沙衮,降封易卜拉欣为土库曼王,并以八剌沙衮为西辽首府,号虎思斡耳朵,意即强有力的宫帐。耶律大石兵不血刃、不费分文便将东喀剌汗置于控制之下。

  其后耶律大石继续西进,在寻思干(即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与西域诸国联军进行了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会战。西辽以少胜多,杀得十万联军望风而逃,伏尸数十里,俘虏中甚至包括塞尔柱苏丹的妻子。穆斯林史学家伊本?阿西尔这样评价卡特万会战:“在伊斯兰教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会战,在呼罗珊也没有比这更多的死亡。”此役后,塞尔柱王朝的势力退出河中地区,西辽纵横中亚,相继征服西喀剌汗、花刺子模等国。以七万铁骑东征、希冀光复故国的努力却也没能成功。耶律大石一生常执复国之念,至此也只能叹息:“这是命数啊!”

  西辽疆域辽阔,作为中亚的大帝国,历世六主,历年近百,最后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国灭亡。

  

  注:①“(保大二年十一月)秦晋王淳妻萧德妃五表于金,求立秦王,不许。以劲兵守居庸,及金兵临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不战而溃。”——《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史书的记载只这寥寥数语,非常平淡。但我想,一国沦亡不会没有以身相殉的战士,所以按自己的想法重写了这一段。

  ②关于女真人阵地战、攻城战的战术特点和所用器械,参考了都兴智先生的《辽金史研究》一书。

  ③“(保大三年)夏四月丙申,金兵至居庸关,擒耶律大石。……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来归。”——《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④据《辽史》卷30,耶律大石“以甲辰岁二月五日即位”,年号延庆,查《辞海?中国历史纪年表》,延庆元年即公元1124年。“延庆三年,班师东归,马行二十日,得善地,遂建都城,号虎思斡耳朵”,则可推算出建都八剌沙衮的时间是1126年。事实上,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开国建都并不靠谱,耶律大石1132年称帝、1134年定都的判断才切合实际。仅仅出于突出主线、精简结构的需要,《三京》取1124年之说。

第五折 迷 局

第 五 折 迷 局

  

  唐朝极盛之日,在碎叶道西端,伊塞克湖之西,楚河之南,有城曰裴罗将军城,此间土地肥美,可耕可牧,盛产瓜果美酒,气候也很宜人,后来成为喀剌汗王朝的都城八剌沙衮,现在则是西辽帝国的首府虎思斡耳朵。 子上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翳,正是西夏的空见国师,随行者也多为僧人。在西夏,国师、德师不单是给予高僧的封号,同时也是官阶的一种,与中书、枢密同为上等司位,地位很崇高。空见此来,便是作为皇帝嵬名乾顺的使者,表达西夏想与西辽和好的善意。

  嵬名乾顺是位善于审时度势的君主,即位之初依附辽国,借此与宋朝相抗;辽国将亡时,又迅速向金国称臣,同时不断出兵侵宋,不但夺回了原来失去的土地,还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疆界。高昌回鹘与西夏接壤,自高昌回鹘成为西辽的属国,嵬名乾顺深感自己不宜两面树敌,便遣空见国师出使西辽,向天佑皇帝耶律大石示好。

  队伍末端有两个人,一位是深目白齿、气质清淡的没藏空,另一位身材娇小、线条玲珑,虽穿着男子衣装,却一望即知是女人。她缠的头巾甚长,拉下来掩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对妩媚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量着繁华的街市。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历代君主都信奉伊斯兰教,新统治者的影响力尚来不及体现,城中建筑全是伊斯兰风格,大大小小的穹隆圆顶,大者恢弘,小者秀雅;各式各样的拱形门窗,刻着连绵细密的藤蔓花纹或几何纹。她的眼神既不清澈,也不灵动,像某种有点儿稠的果子酒,缓缓地流连在伊斯兰建筑美丽的纹理间。这眼波酽酽地醉人,却不觉得轻浮,是有很好教养又天生风情的女子。

  街上有很多行人盯着她瞧,嘴里还嘟嘟囔囔,她不禁皱眉:“空,这些人在说什么?”

  没藏空仔细聆听,道:“哦,他们说我们是从东方来的异教徒,还说银喜一定是个美人。”

  卫慕银喜听他这样说,含情脉脉地向他望去,却见他表情淡然,不禁生气,提高声音道:“没藏空。”空错愕地转过头来,她却没法责备他,只得道:“这个,这次一定会见到那人吧?”

  没藏空道:“放心,我已打听清楚,上个月西辽出动七万大军东征金国,统帅是六院司大王萧斡里剌,并非那人。据说那人因突发急症,大病了一场,现在还养着。”

  银喜眼睛一亮:“大病一场?莫不是紫瑰海的作用?”

  没藏空摇摇头:“倘若紫瑰海真有效果,那人连走路都费力,哪能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成为西辽皇帝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官至北院枢密使,执掌兵机、武铨、群牧之政,武功又深不可测,连紫瑰海都能克制。不论明刀明枪,抑或暗箭毒药,咱们都很难算计得了他。倒是主人这法子,若真说得西辽皇帝动了心,将那人赚到暗血城的地宫中,还有几分胜算。”

  “我瞧这西辽皇帝一心复国,若能得到预言国运、指点迷津、让他趋吉避凶的迷世书,怎么会不动心?并且迷世书不是我们编出来的,而是萨满教中的真芝大法师传下来的,听说契丹人对真苏和真芝可是奉若神明啊。”银喜得意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苦苦跟在那人后面伺机报仇?我们不就山,让山来就我们吧。”

  天佑皇帝耶律大石在狮子院召见了空见国师,起初相谈甚欢,后来皇帝突然发问:“贵国皇后是我的族妹成安公主,自她出嫁,已多年不见,不知近况如何?”

  空见国师非常尴尬,却只能如实回答:“去年金国俘获天祚帝后,皇后心忧故国,以致无法进食,后因身体衰竭而驾崩。”

  王座上的男子垂目道:“这么说成安是绝食而死了?”他的相貌很清雅,语气很平稳,却让人感到战栗,仿佛一头嗜血的狮子正要探出爪子。

  空见镇定地道:“陛下应该清楚,夏一直以臣事辽。金兵猖獗,我国曾派出三万人马相助,也曾邀天祚帝来夏暂避。其后金国势大,我国若不依附,则社稷危矣,并非有意背弃当年跟辽国立下的誓书。皇后听闻天祚帝被俘后一心求死,打算以身殉国,吾皇虽想尽办法劝她进食,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既然贵国打算跟大辽重修旧好,我若向贵国借道攻打金国,不知如何?”

  “夏愿与大国世代通好。”空见不动声色地回答:“但大军自境内通过,不免引起朝野动荡、军民震骇,更恐有池鱼之祸,所以夏不会借道给辽,正如夏不会借道给金。”

  耶律大石放声大笑:“国师说得实在!”他高踞王座之上,见末席有名麻衣僧人,大胆地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话要说。耶律大石心中一动,会见结束后悄悄留下了这僧人。出乎意料,麻衣僧并非向他密报什么军国大事,而是谈起了失传已久的迷世书。

  “当年真芝老祖携迷世书入西夏,后来卒于居延双塔寺,迷世书的下落就成了一桩悬案。小僧十二岁起在双塔寺出家,继承了真芝老祖的衣钵,师父临终遗言,迷世书就藏在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中。”

  耶律大石甚感兴趣:“你这话可确实?”

  没藏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陛下跟前更不敢有虚言。当年夏国的后族卫慕山喜作乱,阴谋杀害武烈帝嵬名元昊,败露后被武烈帝赐死,族人尽被牵连,包括武烈帝的生母卫慕氏在内。据说卫慕氏死前喊着儿子的乳名,立下这样的毒咒,‘嵬理,嵬理,我既予你骨肉,死后当化为厉鬼索回’。武烈帝弑母之后,心神恍惚,常被噩梦魇住,得知真芝老祖的神通,便向他求助。真芝老祖在居延城外修了一座巨大的陵墓,镇住了恶灵,武烈帝也终于感到心境宁和。据师父讲,真芝老祖将迷世书以及各种法器留在了陵墓的密室中。”

  耶律大石注视着侃侃而谈的没藏空:“明白地说出你的意图。”

  “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建成至今已有八十二年,曾进入地宫又活着离开的外人只有三位,其中一位便是北院枢密使、阿修罗将军萧铁骊大人,另外两位则是萧大人的先生和幼妹。”这活说得非常狡黠,略去原因只谈结果,令听者生出误会,又算准了以萧铁骊的性格,决不会与自己争辩。

  果然,耶律大石看向王座右侧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铁骊,真有此事么?”萧铁骊点了点头。

  没藏空趁热打铁地道:“小僧空守着宝藏,却不得其门而入,故斗胆邀萧大人重入地宫,合力开启密室之门,届时迷世书归大辽,小僧只想得到老祖留下的法器。”

  萧铁骊知道这是个圈套,但当年结下的仇总有一日要算清,与其让他们背地里玩花样,不如痛痛快快地当面了结。且一直被压制的紫瑰海,上个月突然反噬,自己虽然挺了过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去夏国,或有机会拿到解药青罡风。他想定后,只问了一句:“地宫中真有迷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