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贝尔是为了世界的美丽自然的和谐而存在,星矢是为了保护雅典娜,美少女战士要替月行道维护世界和平,上杉和也是为了甲子园而训练,湘北是为了在大赛里称霸全国而拼搏——那么,余周周女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这个问题从奥数和升初中引发的忧郁情绪中生长出来,让她心慌。

为了扬名江湖?

余周周的江湖,太深太深。

毕业的情绪感染了很多人,这一年的圣诞卡片和元旦祝福被大家早早提上日程,所有的祝福里,都提到了“毕业后还是好朋友”,提到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提到了“祝愿你前程似锦”——是的,前程似锦,一个对于小学生来说十分玄妙却又缺乏意义的词语。

前程是什么?学不会奥数的孩子,也有前程吗?余周周发现,即使天空远比大地要广阔得多,其实站在地上如此渺小的自己能看到的,也只有头顶上方被楼群分割出来的这样狭小而不规则的一块。这就是每个人的前程,只有这样一小块,小得似乎连一个奥数都能把它遮去一大半。

余周周呆坐在单杠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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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杨走出教学楼,第一眼看到的,是单杠上,坐着一只安静的雪人。

他在门口呆立了半天,直到后背被同学推了一下,“干吗呢你,怎么还不出去?一起来踢球吧,早就说要踢雪地足球了,上次下的那点雪,塞牙缝都不够!”

有女生在一旁笑,“你喝西北风就行了,干嘛拿雪塞牙缝啊!”

他们打打闹闹斗着嘴,林杨才醒过来了一般,别别扭扭地朝余周周走去,可是站到了单杠旁边,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周周?”

太久没说过话,连名字念出来都很生涩。

甚至这一次的疏远隔离,远比那四年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恩断义绝”还要惨烈。林杨说不清为什么,总之那天,当妈妈气得直哆嗦,指着他说“你能不能听我的话,能不能不给我惹事,能不能让我消停两天,能不能……”

他哭着点头,说,能。

大人的世界,远比他所见到的复杂。他不喜欢对着周沈然父母笑得如此迎合虚假的妈妈,但是却又不能讨厌自己最最温柔美丽的妈妈,他想不通,非常想不通。

自从三年级周沈然跳了一级升到林杨的班级开始,他就觉得爸爸妈妈的态度很不对劲儿。或许是习惯于看到妈妈在面对别人的谄媚作出云淡风轻的回应,所以一旦在妈妈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小心翼翼,他很不忍,很难过。

所以他说,妈妈我错了。

余周周低下头,“是林杨啊。有事吗。”

林杨低头,“没事。”

挠挠后脑勺,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白痴。班里面一大半的同学都去打疫苗了,只剩下他们几个接种过疫苗的同学被放出来上体活课,所以他才觉得现在跟余周周说几句话,应该不会被老师发现,或者被凌翔茜她们打小报告。

只好随便找个话题。

“周周,你上个礼拜的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不好。我都不会做。”

林杨愣住,仰起脸,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那……”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余周周,也实在是不明白,奥数到底有什么难的,余周周这样聪明,为什么她总是学不会?

“其实,我记得我上的那个奥数班的老师说,不学奥数也没关系,奥数,奥数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学呢?”余周周歪头看她。

林杨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毫无准备,被噎得没话说,他有些窘迫地看着余周周,发现余周周只是紧盯着远处围成一圈堆雪人的众人,丝毫没有关注他。

他沉默了。余周周看着别人的雪人,他却看着自己的雪人。

雪人忽然展颜一笑,脸上再次盛开了五瓣月牙。

“林杨,上次,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什么事?”

“你知道我没有爸爸这件事吧。”

这个问题冷不防冒出来,林杨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慌张地看着被雪覆盖的鞋面,斟酌着应该怎样回答,没想到余周周突然从单杠上面跳下来,溅起一片积雪,肩膀上堆积的雪花也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林杨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学奥数,为什么要当大队长呢?你会上师大附中的吧,然后考到好学校去——我听说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华,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吗?然后你想做什么呢?”

余周周从来没有语速这样快地对他提一大串问题,林杨连一个问题都没有想清楚,余周周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甚至还需要踮起脚,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比她高了。

“我随便问问。”

他松口气。

“所以,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她继续笑眯眯地说。

林杨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雪人背着手,一步步地朝着人群走过去。

“周周!”林杨焦急地喊起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余周周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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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接近人群,余周周才发现,堆雪人的同学们情绪有些激愤。

“我说了不是我!”

詹燕飞的嗓子几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刚下过雪的操场上,她的喊声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声嘶力竭,仍然听起来很没有底气。

“不就是不带你一起堆雪人吗,你至于吗?”许迪哼了一声,把铁锹往地上狠狠一撇。

“怎么了?”余周周推了推身边的李晓智。

李晓智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纠纷中心的几个人,“雪人马上就堆好了,冻得特别结实,可是有人发现雪人背后印上了一个脚印,不知道是谁踩的,大家一开始没注意,浇上了水,现在都抹不平了。”

“那跟詹燕飞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谁说……反正有人说是詹燕飞踩的。刚才她还在雪人旁边转了半天,许迪说她不干活就让她离远点,她还跟许迪吵架来着。”

“谁说是她踩的?”

“不知道。反正有人这么说的。”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强大的人。

余周周看着詹燕飞徒劳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对峙,在詹燕飞的对手中甚至还看到了徐艳艳幸灾乐祸的笑脸。她有些难过,可是也没有勇气与这么多人为敌,去站到詹燕飞身边为她争辩什么,只好低下头,狠狠地鄙视自己。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赖都这样了,大家快点手拉手围个圈,然后我就拿铁锹把雪人拍碎了哦!”

大家终于嘟囔着散去,然后手拉手扯起一个不扁不圆的大圈。余周周左边站着李晓智,右边站着单洁洁,一点点张开双臂拉开距离,当这个圆初具规模的时候,大家赫然发现站在中间的除了许迪和雪人,还有詹燕飞。

詹燕飞愣愣地看着这个大圆,觉得被围在其中非常尴尬,于是急急忙忙跑到某两个人中间去想要让他们分开手给自己一个位置,可是那两个人攥紧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好像被游街示众的罪人。

詹燕飞尝试了三四次,对不同的人,余周周似乎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在大冷天渗出细密的汗珠。

余周周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看着詹燕飞的眼神,几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课堂上拿着打满了红叉的拼音卷子走回座位时,詹燕飞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怜悯。

然而又有一丝丝不同。

“詹燕飞!”

余周周下意识喊了出来,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晓智惊讶的目光下,她松开了李晓智的手。

“到这儿来吧。”

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却只是悲壮无名地看着詹燕飞。

看着一只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大骗子

铁锹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后脑勺,它四分五裂瘫倒在地的时候,所有人都爆发出尖叫和笑声,许迪擦擦鼻子,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装作绅士的模样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来阵阵笑骂声。

余周周却透过厚厚的手套感觉到詹燕飞在颤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人群散去的时候,单洁洁看着余周周,不知道要说什么。余周周朝她安抚地笑笑说,“你先跟她们去玩吧。”

于是单洁洁一步三回头地跑掉了,余周周拉着詹燕飞一起爬单杠,可是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

“你是怎么坐上去的?”詹燕飞放弃了尝试,无奈地看着高高在上晃荡着双腿的余周周。

“很难爬吗?”她睁大了眼睛。

詹燕飞低下头,“可能是我太胖了。”

余周周愣了一下,觉得很难过。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飞,她的脸上开始长痘痘,她变胖了,电视台不要她了……

“我也穿的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圆滚滚的腹部,“其实是你没掌握技巧,这次我在下面扶着你!”

“不要了,”詹燕飞摇摇头,好奇地看着余周周,“你怎么像小龙女一样,居然能爬到单杠上面。”

“小龙女是谁?她也喜欢爬单杠吗?”余周周像只熊一样从单杠上跳下来。

“小龙女睡在绳子上。小时候在省台录节目的时候我总哭,有个导播姐姐给我讲过小龙女的故事,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对了,电视上面演过这部电视剧啊,你难道没看过?叫《神雕侠侣》。哦,对了,小龙女还认识郭靖和黄蓉,不过她比他们年龄小很多,而且她喜欢杨康的儿子。”

“杨康的儿子?可是杨康是坏人啊,”余周周惊讶。

虽然,她小时候很喜欢83版射雕英雄传中,饰演完颜康小王爷的那个好看的演员。

詹燕飞耸耸肩,“坏人的儿子不一定是坏人啊。”

余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别人骂自己的妈妈狐狸精,还说她长大以后也是一个狐狸精。小时候她很生气,很不平,然而其实,很多时候她的想法和这些人一样,下意识地作出一些武断固执却又很伤人的推论。

“那他儿子是好人?”她试探地问。

“杨康的儿子是大侠。非常英俊,武功高强,行侠仗义,而且还养了一只老鹰。”詹燕飞笃定地说。

余周周不知道养老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侠养老鹰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大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只芦花鸡也一定是很潇洒的。

可是女侠做不出来奥数就很丢脸。

这个男女不平等的万恶社会。

余周周和詹燕飞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开始下起雪,余周周刚刚伸出手想要尝试接一片雪花,突然听见詹燕飞轻声说,“谢谢你。”

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女侠余周周脸红了。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他们太过分了。”

詹燕飞笑了。

“其实那个脚印,的确是我踩的。”

…… ……

余周周石化了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微笑的小燕子。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飞低着头,可是嘴角却在笑。余周周觉得这样的詹燕飞有些让人害怕。

“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她最近老是骂我,还说电视台的人都势利眼,忘恩负义。我今天早上洗头发的时候没听见她跟我说让我把热水留下,洗完之后就全倒进马桶里面了,然后她就发火了,还甩了我一巴掌。”

余周周惊讶地捂住了嘴,詹燕飞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脸,“没事,我躲得远,一点都没不疼,你看,连手印儿都没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来上学。”

“而且,”她接着说,“又有人提起两年前少年先锋报上面刊登的关于我的采访,我的确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记者写的内容都是他们自己编的,采访我们这样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采访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写,他们说我一个学期没上课,期末还考了双百,其实都是瞎编,不是我自己说的。当时大家都说佩服我,可是现在,徐艳艳她们又提起这个报道,还说我吹牛,说我数学考那么点分儿还敢说自己双百……”

这样的情况,余周周从来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还记得小时候当奔奔告诉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惨,她总是会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况来宽慰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的,也并不是最倒霉最悲惨的。

可是她要对詹燕飞说些什么呢?詹燕飞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现在的余周周也不保证自己能像小时候一样坦然地讲出自己没有爸爸这一事实。

并不是不信任詹燕飞。

只是,奔奔,还有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妈也打我,”余周周开始胡说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练琴的时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奥数考得特别差,我可能没办法升入师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许要去一个很差的初中,然后脑子笨,跟不上进度,然后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一开始是撒谎,说着说着就溜出了实话。

曾经安慰奔奔的时候,她需要绞尽脑汁寻找悲伤的事情来充数,所以“没有爸爸”“妈妈被人嫌弃”这两件事情常常被拿出来展示。然而恍然几年过去,余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可以用来宽慰别人的悲伤。

这么多。

随便挑一件,就可以讲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开始的那两件,却仍然是杀伤力最大的,她曾经不懂,现在却把这两个事实领会到了让自己都恐惧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来,再不提起。

没想到,詹燕飞笑眯眯地对她说,“我也是啊。”

“什么?”

“我小时候是被特招进师大附小的,我家户口也不在这里,所以升初中的时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飞一直在笑,“估计这回师大附中是不会特招我的。”

余周周紧紧握着单杠的铁管,紧紧地,却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同病相怜”。

“我记得台里

“大人以前老是夸我,说我聪明漂亮,还说我以后能成为大明星。”

“都是大骗子。”

詹燕飞笑着说,余周周猛地抬起头。

“大人都是大骗子。”

小燕子靠在单杠上,低着头,还在笑。

余周周脱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脸上的酒窝。

“你还是别笑了。”余周周叹口气。

大雪中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

上课铃打响了,余周周和詹燕飞还靠着单杠发呆,林杨跑过他们身边,不住地回头,最后还是别扭地走过来。

“上课了,你们班同学都回班了。”

余周周看看林杨,“你回去上课啊。”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余周周抬头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飞,忽然嘴角勾起一丝有点使坏的笑容。

“喂,咱们逃课吧。”

詹燕飞大骇,“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余周周一个翻身就稳稳地坐在了单杠上,居高临下气势如虹地说,“老师要问,我们就说被大队辅导员找去了。大队辅导员要是说她没找我们,我们就说是有人这么告诉我们的,她要是问到底‘有人’是哪个人,我们就说我们不认识,可能是恶作剧。总之——反正不是我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