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天就考试了,准备的怎么样?”

凌翔茜定了定神,决定不再扮演那副客客气气温婉可人的样子。

“不好,很不好。”

楚天阔似乎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中的真诚和抱怨,只是自顾自接着水,在氤氲的热气中随意地回答:“没事,反正你考试的时候一定很神勇。”

从小到大他们就被浸泡在这样无聊的对话中。就好像小时候和林杨蒋川一起学钢琴,她不喜欢练琴,总是拿做作业当借口,所以每次妈妈去学校接她,开场白永远都是,“今天作业多不多。”

如果回答“不多”,妈妈的答案自然是,“那今天可以多点时间练琴。”

如果回答“很多”,妈妈就会戒备地一瞪眼睛,“多也得练琴,回家快点写!”

所以你何必问。

凌翔茜从很小时候就想对她妈妈说这句话,也很想对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互相打探着“你考得好不好”“你复习得怎么样”的学生说一句,既然明知道彼此都没有一句实话,何必要进行这种徒劳的对话?

“我不是你,”凌翔茜低低地说,“你也不用对我说这些。”

她也没有接水,抱着沉沉的保温杯从他身边挤过去。

楚天阔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凌翔茜含着眼泪,克制着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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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的那天早上,漫天大雪。

余周周吃干净盘子里面的面包奶酪,又是一口喝掉牛奶,噎得够呛,正要悄悄溜出门,突然听见外婆苍老的呼唤:“周周,周周!”

余周周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大舅房间,估摸着他们还熟睡着,于是轻轻地推门走进外婆房间。

外婆不知怎么,竟然自己坐起身来了,她的头发已经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余周周走过去,“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扶你上厕所?”

“不用。”

外婆的神志格外清醒,余周周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今天去考试吧?”

“嗯。”很清醒,仿若回光返照。她的心向下陡然一沉。

“好好考。”

“我知道。今天外面下雪,这两天暖气烧得不好,你在被窝里再躺一会儿吧,别这么早就爬起来。”

外婆淡淡地笑了笑,“好,周周长大了。你妈妈这两天忙什么呢?”

余周周的心漏跳了一拍,却又松了一口气,她笑笑,“他们分公司要搬家,正忙着清理库存呢。”

“哦,哦,忙吧,忙吧。”外婆说着,眼睛又有些睁不开,余周周扶着她重新躺下去,然后用软软的小枕头在她的脖颈和后腰垫好,让她能躺得舒服一点。”

“那我去考试了。有什么事儿你就大点声喊大舅。”

“去吧去吧,”外婆闭上眼睛,“好好考试,考到外地上大学,离开这儿,过好日子。过好日子……”

外婆不知道又开始絮叨什么了,余周周鼻子有些酸,低下头拎起书包开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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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里面还是同样的座位顺序,余周周、凌翔茜、辛锐。

辛锐答题很快,开始写作文的时候,语文考试还剩下一个小时十分钟才结束。题目是“生命中的平凡与伟大”,她在论据里面填充了大批大批“感动中国”评选出的平凡的小人物的事迹,写着写着不禁想要笑。

司马迁最伟大的贡献不是《史记》,爱迪生最伟大的贡献也不是电灯泡,感动中国最大的亮点更不是感动。

他们对于辛锐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以排列组合的方式填充每一篇立意苍白的考试作文。上一次学年统一发放的期中考试范文一共有20篇,司马迁在其中的曝光率是100%。成千上万的高中生手里的那支笔扭曲乾坤,让这些人物生不安宁死不瞑目。

她抬起头,盯着凌翔茜的背影。凌翔茜的头发柔顺亮泽,闪着微微的珠光。辛锐忽然想要写写自己。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段平凡的挣扎,她的伟大在于,她挣扎着变成别人。

这种勇气不可见人,更无法歌颂。

辛锐叹口气,低下头继续描摹感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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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翔茜坐在办公室里面,低着头。

她知道武文陆找自己想要说什么。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凌翔茜的成绩、才华和美丽而高看她一眼的,那么一定是武文陆。

甚至她都能从武文陆眼中看到对方心里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轻浮,骄傲,难成大器。

这个古板的男老师喜欢留的作业都是毫无意义的机械抄写,相应的,他喜欢的学生也就是能把这种抄写完成的那种,比如辛锐。

“你这样的学生,属于心里很有数的那种。你妈妈也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多照看你,毕竟处在你这种年龄,难免有些浮躁的想法,很不成熟……”

凌翔茜最终还是丢了学年第一。这给了武文陆机会说出那句“我早就料到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吃亏”。

不交历史作业,上政治课做数学练习册,上语文课做英语卷子,逃体育课,晚自习说不想上了就不上了,抱着课本坐到楼梯上远离人群温书……还有,频繁地出入二班和林杨蒋川混在一起。

凌翔茜觉得有些课堂上的老师唠叨起来没完,却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她为什么不可以用那堂课的时间来完成其他科目的练习册?自习课上她看到辛锐就心烦,陆培培小嘴叭叭叭像高音扬声器一样刹不住闸,于是抱着书出门温习,难道不可以吗?

至于频繁出入二班……其实只是她在利用林杨等人打掩护。从二班的正门正好能望见一班的后门,楚天阔的背影仿佛触手可及。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古话说得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这样是不会进步的,你这些都只是小聪明……”

“老师,下一次我会考第一的。”

凌翔茜已经受够了她妈妈颤抖的左脸,陆培培等人的冷嘲热讽,武文陆的偏见,还有空虚茫然的自己。

被抢白的武文陆黑了脸,而凌翔茜只是靠在椅背上,感觉到□的钢条传递过来的让人绝望的凉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博取欢心这种从小做到大的事情,也开始变得让她不快乐了呢?

爱的艺术

ˇ爱的艺术ˇ

寒假补课的通知很快就下来了。

余周周知道,彦一看她的眼神里面多少有些妒忌的成分在,但并没有恶意。

在彦一看来,自己努力那么长时间成绩毫无起色,而余周周只是考试前三天发奋了一次,就能靠学年第一,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公平这种东西。

“反正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但是又必须要努力。”

像个绝望地耍着脾气的小孩子。

余周周放下笔,呆愣了一阵子,突然奇想,笑笑说,“彦一,画一幅画吧。”

彦一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余周周很长时间,终于放下笔在纸上顺手涂了起来。大约十分钟后,他把那张画在卷子背面的速写放在了余周周面前。

画面上的女生,马尾表高高翘着,头却低到极点,正一边咬着指甲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腿上的漫画书,只有面目是淡漠模糊的。

“你。”彦一笑笑。

“我?”

米乔在背后插上一句,“意思是说,你平时就这德行。”

潦草而传神的一幅画。米乔很早前就努力地想要说服彦一加入他们的动漫社,网站也需要手绘出色的成员,彦一什么都没说,但是一直是将他们当做不务正业的团体。

余周周把画小心地夹在宽大的英语书里面。

“你画得真好。”

“画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用。”

彦一对成绩非常神经质而斤斤计较。余周周自从辛美香的转变之后就很少再自作主张地去劝慰别人,然而想了又想,却还是开口了。

“我一直坚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种天赋,只是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发现。”

彦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有些嘲讽的笑容,他盯着自己的课本打断余周周的话,“你不就是想要说人各有所长吗?但是有些长处在这个社会里是没有用的,我宁肯拿这副画去换我的数学成绩多加十分。”

“神仙在安排这些天赋的时候也许是一视同仁的,只是它也没想到人类会选择性地重视某一类天赋,轻视另一类,所以有些珍贵的天赋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比如一个有着出色的理科思维并且很有可能成为计算机天才的家伙偏偏生在黑暗中世纪,也许就会活得很痛苦吧。但是,我们至少比以前的人幸运。”

“有些东西有没有用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说它没有用,也许只是因为你没有胆量去让它发挥作用。”

余周周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言自语,然后趴在桌子上,渐渐睡着了。

米乔在后排也打了个哈欠,没有人注意到,彦一的历史书已经很久没有翻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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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杨很难过。

文科第二名余周周抛弃了他,自己蹿了上去,而他仍然好死不死地停在原地。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楚天阔弱势,他只是不明白楚天阔怎么能忍下心去写那种酸得一拧都出水儿的作文,每次语文成绩都比自己高出一大截。

正皱着眉头烦躁,手机里面忽然窜进来一条短信。

“听说去科技馆的事情了没?我帮你挡着,谁也不可能和她一组,剩下的就看你的了!不用谢我,不过上次让你写的英语卷子怎么还没交上来?”

米乔的短信让林杨看得云里雾里,他已经平白无故地帮米乔做了三套政治卷子两套历史卷子了,可是对方仍然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他把英语卷子压在手里,迟迟不肯动笔。

正在诧异的时候,班主任走进教室,敲敲桌子示意同学们停笔。

“有这么个通知,刚才我们去开会的时候才知道的,共青团团庆,各种设施都向高中生初中生免费开放,搞了一大批活动,强制要求每个学校都要选择一种。唉,咱们学校挑的是科技馆,免费参观,然后两到三人一组写个参观感受什么的,需要扣上团庆的主题。所以这周四上午照常补课,下午就会来车把大家都拉到北江区新建成的科技馆里面去,大家就分组自由活动,活动完了原地解散回家,下周一把报告交上了,不能少于1500字。那个,下课的时候就分组吧,把名单就直接报给林杨吧。”

林杨愣了愣,刚才那条短信暗示的中心思想在他心里闪闪发光。

“老师,可以跨班组队吗?”林杨想都没想就问了出来。

班主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倒是周围的同学们都一脸暧昧地看着他。

路宇宁笑得一脸阴险,“怎么不能啊,跨班算什么,早晚是一家人。”

林杨光顾着做白日梦,甚至还朝路宇宁赞许地笑了笑,“你说得对。”

然后抓起桌子上米乔的英语卷子,笑嘻嘻地做了下去。

“余周周,你和谁一组?”

彦一刚刚问完,后桌的米乔就把话截了过去,“你没分组啊?没事儿,我看吴刚也没找到人跟他一组,你就跟他一组吧,”也没等彦一拒绝,立刻转身大喊,“吴刚,彦一想要和你一组!”

彦一的脸瞬间刷成了酱茄子色。

下课的时候,米乔不知道接了谁的短信,喜滋滋地奔出去,过了两分钟,拎着一张卷子踱步进屋,敲敲余周周的桌子,“喂,有人找哦!”

余周周放下笔走出去,门口那个意气风发地盯着她们班班牌傻笑的,明显就是林杨。

“林杨?”

余周周仰起头,突然想到,观世音没有掐死唐僧的原因,也许是唐僧太高了,观世音使不上劲儿。

“我……你感冒好了没?不发烧了吧?对了,共青团团庆!”林杨干笑着说。

余周周挑挑眉,看着眼前不断咽口水的男生,有些难以置信。

“你来找我一起庆祝共青团诞生?”

“对啊,”林杨大力点头,“我们一起庆祝团的生日吧!”

然后就看到了在不远处翻白眼的米乔。

林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和余周周相处的时候虽然也有些兴奋和别扭,可是自从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之后,面对她的时候就格外容易紧张,心也老是悬在半空,每走一步就在空空的胸膛中晃来荡去。

余周周摆摆手,“我不去,过生日还要随份子送礼,你自己庆祝吧。”

林杨一时语塞,终于还是米乔看不过眼,拿着一张纸走过来说,“余周周,就差你还没分组了,大家都已经找到伴儿了。”

余周周皱眉头质疑,“怎么会这么快就都分好了?”

米乔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啊,郎情妾意,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啊。”

米乔嘴里向来没什么正经话,余周周叹口气,没有注意到米乔正在疯狂地向林杨挤眼睛。

“……我们班也就剩下我了,要不我们凑一组吧。”林杨终于说了出来。

余周周愣了愣,突然醒悟过来了一样看了看米乔,又看了看林杨,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了,再重复就会容易得多,然后久而久之,顺口得像是多年的习惯,比如我爱你这三个字。

当然,林杨现在想得到的只有同一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我想和你一起去科技馆。”

“好。”

那么平静的声音。

林杨瞪大了双眼,眼前平静微笑着的余周周似乎已经洞悉了自己和米乔的小把戏,而那种淡定自若的态度仿佛在暗示他,无论如何折腾,无论耍什么花招,对她都不会有一丁点用处。

刚才一边做着英语卷子一边苦想了一节课,如果对方这时候犹豫起来,自己是应该默不作声等她做好决定呢,还是趁这个时候游说她?如果要游说,应该找些什么理由呢?如果她问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又要怎么办?

自己就像余周周面前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所有小心思被人家看了个通透,对方只是了然地笑,哄孩子一般地说:“好。”

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余周周,你要是不想去……就直说,我不勉强。”

林杨耳朵上淡淡的红色还没有退去,但是已经镇定下来了。米乔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他深呼吸,眼神坚定地看向余周周,一瞬间已经变身完毕——另一个林杨。

余周周微微睁大了眼睛,脑袋朝左侧一偏,像个诧异的小学生。

林杨挺直了身体,认真地说,“我不希望我这么努力,你却……你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

是不是从小到大,那些快乐与怀念,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在对面的这个家伙眼里,他是无所谓的,只是他一直以来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

林杨自己都没有发觉,有种感觉在悄悄改变。某个雪天他曾经安然躺在地上,听着身边女孩子平稳的呼吸,坚定地说,“嗯。”

那时候的林杨轻易地承认自己的喜欢,甚至不需要余周周回报同等的关爱,也会觉得很快乐。喜欢只是一种感觉,不具有任何其他含义。

然而此刻,“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变得那么艰涩,需要揣度对方的心意,需要衡量自己的分量。他开始想要拥有。

林杨觉得自己的抱怨实在是很不爷们,有点下不来台,上课前的预备铃声救了他,于是慌忙转身往楼梯口跑。

她会怎么样?讨厌自己,笑自己孩子气,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倚着门一如既往地走神发呆?

永远都是这种结果。无论自己之前多么紧张多么期待,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些小心准备的惊喜和蓄意挑起的战争,都是无聊的独角戏,他的会场里,唯一的观众坐在贵宾席里早就蜷成一团酣然入梦。

余周周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杨已经跑远了,蓝色衬衫外面套着那件被她夸赞过的深灰色的羊绒背心,外面没有穿校服,因此不能像上次一样被风鼓动起来,看起来像一只耷拉着脑袋折断翅膀的鸟。

她刚才不是说了“好”吗?

“不想去就直说,不要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