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尴尬地放下,说:“那就……走走吧。”

学习是不是很紧张,打算考哪所学校,最近还有没有再考试,每天晚上学习到几点……一问一答,虽然冷淡,但也很平和。

余周周不得不承认,她对身边的这个人,好像没有一丁点的记忆。她只是好奇,想知道妈妈为什么爱他那么多年。

她想自己找不到答案了。也许应该六七十年之后,直接去问妈妈——如果那时候妈妈还记得理由的话。

懒懒散散地回答着问题,正想要找借口离开,突然看见街边小超市的窗口里面,有一排四小瓶独立包装的饮料,米黄色的瓶身,锡纸封口,名叫“喜乐”。

她记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时候,她们总是单买一小瓶,插上细细的吸管,一口一口的,舍不得喝光。

余周周停住,看看身边的男人,又看看橱窗里面的喜乐。

大约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吧,第一次对父亲有了印象,却是妈妈情绪失控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门,一不小心划伤了胳膊。这个男人将妈妈送进医院,然后带还没吃饭的余周周出门买零食。

她记得他俯下身,说,“周周,我是你爸爸。”

也记得他给她买了一排四个的喜乐,都是用塑料薄膜封好的,这在余周周看来简直是最美好的礼物,受宠若惊。

没舍得打开,却在回家的时候被妈妈抓起来直接扔出了窗外。

她连哭都不敢哭。

甚至后来,都不敢再当着妈妈的面喝喜乐。因为她们的生活中没有喜乐。

原本以为都忘记的事情,竟然又想了起来。

“爸爸,”她第一次喊,也刻意不去看这个男人眼睛里面的惊喜,“给我买一板四个的喜乐吧,就是那个。”

她朝着窗子指了一下。她父亲点点头,像告诫小孩子一样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出来。”

余周周想起,如果是妈妈,一定还会加上一句,“谁来领你都不许跟着走哦!”

她鼻子有些酸。

没有人会来领她。她自己的路,自己会走。

这样就够了。

余周周的父亲拿着那一排喜乐出门走出超市的大门,门口已经没有了余周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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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余周周终于鼓起勇气坐车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那个小小的家。她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转了转,沿着以前和妈妈一起饭后散步的路线,漫画租书屋,凉亭,还有食杂店。

美香食杂店。

余周周拐过路口的时候,刚好看到老城区拆迁的工人将“美香食杂店”的牌匾拆了下来,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她抬起头,竟然看到了辛锐。

“终于拆了。”辛锐说。

余周周点点头。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

余周周笑笑。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没关系,初中时候我欠你太多话,现在正好还回来。”

余周周摇头,“辛锐,你没有欠我什么。”

“不,”辛锐的笑容很平和,“我欠你很多。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还,我到现在还是妒忌你。我想,我做那件事,也是因为我妒忌凌翔茜。因为……因为我喜欢楚天阔。”

余周周突然笑出声来。

“辛锐,你都到了现在,还是那么不诚实。”

辛锐却不再笑。

“我以为你都看出来了。”

“你不是因为喜欢楚天阔所以才妒忌凌翔茜。你是因为妒忌凌翔茜,所以才喜欢楚天阔。其实你谁都不妒忌,谁都不喜欢,你太可怜了。”

余周周慢慢地说,声音不大,可是她知道,辛锐都听得见。

初中毕业的时候,温淼告诉余周周,辛锐不是不会说谢谢,也不是不会微笑,甚至还会语带暧昧,暗示挑拨——然而都是私下底,对着温淼,而不是她真正的大恩人余周周。

我爸爸说,久负大恩必成仇。温淼拉拉余周周的马尾辫,轻声说,你要小心辛美香。她有病。

拆迁的巨大声响也显得那么遥远,辛锐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你也不是喜欢温淼。你只是因为讨厌我。

余周周每句话都像是快照,一张张显现出她最最不堪的一面。

辛锐紧紧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食杂店一点点被拆卸清空,“美香食杂店”几个字摔成三瓣。

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终于不再是辛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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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寒假之后,林杨和余周周都埋头进入了紧张的复习,很少再见面。他们再一次在食堂一同吃饭,是林杨再次用老办法“偶遇”了余周周。

吃到一半,正打算支支吾吾的时候,余周周已经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口袋书。

硬纸壳做的,非常简单,封面和内容都是黑白剪影,画画的手笔简直就是儿童简笔画的水准。

“这是……”

“今天是你生日,对吧?”

林杨有种诡计被当场拆穿的窘迫感,随即甜蜜又蔓延开来——她竟然刻意记得。

林杨接过那本自制连环画,翻开,第一页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纷纷拎着挂历纸飞奔,领头的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只看得到背影,迎着夕阳。

第二页,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地狼籍,旁边歪倒着一个饭盒。似乎画的作者生怕他看不明白,用箭头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一滩,附上五个字,“柿子鸡蛋汤”.

应该是画得太差了,生怕唯一的读者看不懂。

林杨忽然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页页小心地翻着,最后一页上什么都画面都没有,只有三个单词。

To be continued。

余周周歪头看着他笑,“怎么样?”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笑了笑,“画得真丑。”

余周周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林杨浑然不觉,甘之如饴。

他有什么话想问,可是还是埋在了心里。

以后吧,他们都还有长长的,明媚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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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华的传统是,毕业典礼在高考之前的五月末。

据说是某一届的校长说过,高考之后,世事难料,人情冷暖,孩子们都会因为得意失意而变得有些苍桑,最美好单纯的毕业典礼,恰同学少年,应该在尘埃未定的时候。

余周周很惊讶。她不知道,原来振华历史上还有这样浪漫主义的一位校长。

到校去参加毕业典礼的路上,她在路口拐角处遇到了一个男孩,依旧那么矮小,满脸戒备。

他们都愣住了,在学校整整三年,竟然从未遇见彼此。余周周竟然在那一刻很想要跟他友好地打个招呼。

然而周沈然明显不这样想,他冷笑了一下,刚刚要开口,就听见余周周大声说:“拜托,你住口。”

他呆了呆。

余周周十分郑重地背过手去,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她想要认真说些什么时候一样的表情与姿态。

“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兴趣跟你抢爸爸。”

“你不必担心。”

“原来我一直以为,是你们一家人让我笼罩在阴影里。”

她顿了顿,笑了。

“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一直都是你生活在我的阴影里。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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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翔茜和余周周辛锐一起代表文科班,做了升旗仪式的护旗手,升旗的人,正是林杨和楚天阔。

自然是会看到别人异样的目光的,包括楚天阔。

他回头,朝凌翔茜笑了笑,有些拘谨。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凌翔茜在家里最后的时光过得很惬意。她的家庭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可是崩溃过后,她妈妈的脸却奇迹般地不再抖。

当楚天阔保送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仿佛终于有了底气给凌翔茜发了第一条短信。

“你还好吗?”

凌翔茜没有回复。

终于又见到这个男孩,她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阳光下,凌翔茜笑容璀璨。

楚天阔愣了愣,说:“你还是这样笑更美丽。”

有些肉麻的话,凌翔茜欣然接受。

“其实我一直都很美。”

她骄傲地扬起头。

然后低下头迅速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蒋川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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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锐伸手挡住眼前过分明亮的阳光,她眯起眼睛,望着人海,终于还是没有看余周周。

辛锐到最后还是明白,自己心底有一个不可触碰的硬核,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去解开这个谜底。

所以她还会一直用这种孤绝的态度卑微和骄傲下去。

但是,她还是用不大却坚定的声音说,“无论如何,当年,谢谢你。”

余周周笑笑。

“当年也谢谢你,美香。”

谢谢你的《十七岁不哭》,你的图钉,哗啦棒,还有站在玻璃墙外注视着出水痘的我,那温柔的一抹微笑。

许多年后,她不会记得辛锐,却只会记得这些细节。

我们的记忆,总是挑选那些当时认为并不重要的事情藏进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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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毕业典礼终于要结束,余周周站在主席台后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太阳晒得晕过去了。

恍惚间,好像看到人群中奔奔的脸,转瞬又不见。

那点年少的影子渐渐散去。仿佛她的童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每当需要温暖与力量的时候,回忆都在,奔奔也会一直在。

就像米乔最后笑嘻嘻地告诉她,冀希杰说你不开心,我们是一个班的,我得好好照顾你。不过其实我也不是不吃醋啊,所以我得给你找个男朋友啊……不怪我吧?

其实自始至终,都是那样地被深爱着。

被爱的人没有权利责怪。

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发现竟然是那个澳大利亚外教,老头子勉力在躲在阴影中的大批老师中间挤出一块小小的阴凉,招呼她进来躲一躲。

余周周万分感激地冲过去。

他们一起安静地听着扬声器里面的领导讲话。余周周相信,这不会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次领导致辞。

好笑的是,澳洲老头明明什么都听不懂,却也认真地皱眉聆听着。

终于结束,他一边鼓掌一边对余周周说,“congratulations!”

余周周笑着道谢。

“So what’s your future plan?”

未来?余周周侧过脸思考着,就在那一刻,大批白鸽被从笼子中放出来,哗啦啦振翅的声音好像一片突如其来的海浪。

1517名毕业生,1517只鸽子。

米乔已经不在,但是,她还有一只鸽子。

甚至,她留给余周周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含着热泪的“要幸福哦”,而是大义凛然地说,“我先行一步去圈地买房子还贷款了,你们俩到时候过来,可以租我的房子!”

林杨翻了个白眼,“好好吃你的药,包租婆!”

谁也没想到,米乔等不及,第二天就跑去阴间发动圈地运动了。

余周周想着想着,眼泪突然在眼圈里转。

老头子充满善意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女孩,看她含着泪水,笑得眉眼弯弯。

“My future plan?”

她指着大片大片振翅的白鸽。

“Fly free。”

 

尾声:年年有余,周周复始

 

ˇ尾声:年年有余,周周复始ˇ

“乖,来,不理爸爸,来找小姑姑玩!”

余周周拍拍手,余思窈就白了她爸爸余乔一眼,扭着屁股投入到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