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咳在背后响起,秦简的手一僵,就那么顿在空中。侍女慌不迭夺路而逃。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真是长进了,这轻车熟路的架势,敢情做过好多回呢?”燕荪嫣然笑着,款款走近。

秦简面不改色,悄然挪开两步:“燕荪,你太不体贴下人了,如此重的家什,怎能叫个小姑娘搬!”

燕荪横他一眼:“我倒忘了,这儿却有个武道强者,力可拔山擎天,我这儿有样贵重物件,正要借助阁下神力。”她一招手,秦简只得乖乖跟去。

她却非取径后院卧室,而是转到左侧园子。一幢小木楼掩映在青葱林子后,檐角爬满了长春藤,若非走到近处,实难发现。沿着小径走向幽深,秦简心子怦怦急跳,燕荪避开众人,不会是……

他心知旧情难忘,直要掉头而去。燕荪已推开屋门,见他还当地踌躇,不耐道:“快些进来!”

秦简迫不得已,挪步走进,但觉寒气袭面,幽冷之极。屋子四壁密不透风,瓦顶也未开天窗,昏暗不见十指。他情思一冷,问道:“这是蛊房?”

燕荪却不回答,逐一揭开四壁灯罩,柔和的光芒射出,将屋子照亮。

秦简倒抽口凉气,四壁所悬并非寻常灯具,而是鸽卵大的夜明珠,一颗就抵十数万两白银。屋中除了桌台橱柜,一应尽是琉璃器具,修长的管子、扁平的盒皿、椭圆的弧杯,工尺不一,形状迥异,珠光照在其上,幽蓝深邃,缤纷夺目。

燕荪淡然说道:“底下就是冰窖,透了个口子上来,无论暑气多重,都渗透不进屋子。蛊虫最厌寒气,无法孳生蔓延。至于这夜明珠,前人札记里说过,最适合蛊虫嬗变。”

“博士们还夸夸其谈,说谡下蛊房冠盖中原,真是坐井观天!”秦简叹了口气,“老朴的确有钱,我真养你不起。”

燕荪睨他一眼:“朴游能给我的,你的确给不了,但决非钱财,也非这间蛊房。”

秦简一奇,问道:“那是什么?”话一出口,登觉后悔,他原已打定主意不究前事。

燕荪却不回答,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指向屋角的一口箱子:“搬到府门马车去,寻常人可抬不动,只好劳你大驾了。”

秦简一皱眉头:“这是蛊箱么?你出门带这劳什子作甚?”

燕荪双目放光,神采耀人:“这批蛊虫耗费我三年时间,多经嫁接培育,是最有可能突破瓶颈的,此去蓬莱,最少要一个月,总不成功亏一篑。”

秦简摇头苦笑,燕荪还是这性子,谈起蛊艺便神采飞扬,现在已为人妇,却变得更加狂热,恐怕真是入魔了。“海上风浪颠簸,说不准还有刀兵之险,若万一损坏,你的心血白费不说,更要招来巨祸。”他郑重其事地道。

燕荪秀眉一蹙:“你在谡下授了几年课,就这般唠叨,真是受不了!这些禁忌我如何考虑不到,你且搬箱试试。”

秦简将信将疑,一手去掂箱子,竟出奇地沉重,怕有千斤之巨,他忙运足力道,又有一股寒气袭来,冷彻骨髓,以他的功力,竟也不禁打个冷战。

“这是千年玄铁所制?”秦简瞪大了眼睛。千年玄铁取自寒铁精魄,坚硬自不待言,且奇寒无比,是炼制神兵的绝佳器材,以谡下之才力人脉,也是库存极少。而燕荪竟以此为蛊箱,真是暴殄天物,祭酒大人若是知道,定要跌足痛骂。

燕荪一眨眼睛:“没意见了吧?”

秦简一言不发,搬箱即走。以千年玄铁为器,神兵也无法噼开,而其奇寒之性,也让蛊虫无法孳生。

当夜便是皇宫赐宴,极尽奢豪能事,非午间六必居可比。教坊诸部逐一登场,宾主融洽,礼乐雅正,泱泱大国之风,让诸国使节敬服不已。即便是洪闵之谐趣,也答礼如仪,不敢有丝毫僭越。

扶湘仍未带从属,孤身赴宴。她与秦简身份高贵,可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宴会之时,更被奉为上宾。对着一殿绮罗轻裳,扶湘也只是冷眼相看,不动声色。而秦简则随意洒然,竟持着折扇,和着舞乐打起拍子。

燕荪也是三品诰命,随朴游一起赴宴,看到秦简不羁的样子,心神一阵恍惚:原来谡下惫懒的少年,竟真成为傲视王侯的强者。

宴席散后,秦简在齐都的最后一夜,还是未能如愿到清河坊一观。才碰上洪闵,就被朴游拉住。他只能带着遗憾,踏上明日的风帆,远航向蓬莱。

翌日早晨,漕河沿岸尽皆封埠,衣甲鲜亮的羽林军巡弋往来,严禁无关人等靠近。今日是诸国使节起程之日,三省六部的官员尽来送行,太子以储君之礼,奉上牛羊牺牲,祭祀上帝,以示隆重。

水塔铁索一时卸尽,诸国使节的座船直抵岸边。蓬莱之会不仅是仙宗重典,诸国亦暗自角力,单就座船而言,便是煞费心机,各自拿出压轴本事。闽越国通商南洋,造船之术甲于天下,此番是一艘三层多桅的福船,长几二十丈,行驶在漕河上,便如逐波漂流的广厦。

而齐田国为东道主,滨海立祚,一向也重视水军。不同于福船的华美流丽,齐船追求坚固实用。朴游座船便是如此,船身巨大结实,长可四十丈,龙骨取材于千年樟树。两端设有尖锐撞角,以铁皮包裹,朝阳之下,发出慑人的寒光。

其余船只也各具特色,或以造型取胜,或以坚固擅场,不一而足。

仙宗则是三艘战舰,造型平凡无奇,但裹以金石铁质,通体黝黑,显得肃杀刚劲。船头设有重弩石炮,侧舱则为钩铙长戈,加上全身覆甲的精锐武士,令人望而生畏。蓬莱山兵锋之强,六合所侧目,近海又为其直辖,水军力量决不容轻侮。这三艘战舰之利,绝对冠绝诸国。

众人发出啧啧赞叹,对扶湘自是一番奉承。转目去看谡下座船,却大跌眼镜。在船队的最右侧,泊着一艘简陋的单桅篷船,舱板朽旧,似乎风浪一打,便要四分五裂。若非杆顶悬着谡下旗徽,定被误认作普通漕船。这实在不是言为天下师、行为天下表的谡下所该有的作派。

众人一时讪讪,扶湘只是冷笑,前日她已见过这艘船。以谡下之财力,再精良的舰船也是手到擒来,而偏偏如此寒吝,分明是要仙宗好看。

秦简摇着折扇,顾盼之间浑无羞惭。倒是朴游夫妇面色大窘,恨不得把这现世货,扔到漕河里去。

还是洪闵机变,大笑道:“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秦兄真壮士也,以此简陋舟楫渡海,乘天地飓风,破沧海怒浪,后世当传为佳话。”

众人莞尔一笑,就要揭过此节,孰料秦简就此笑道:“难得洪兄夸奖,我便以此船抵资,搭乘贵国宝舰如何?”

洪闵一愣,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秦简已熟络地邀住他肩:“实不相瞒,此船是兄弟在漕河上买来的,委实简陋。不怕洪兄见笑,我此次出使经费有限,能省则省。听闻洪兄从属中多南国佳丽,你我举杯茫洋,品鉴风月,岂不快哉!”

洪闵一翻白眼,谡下岂会穷困至此!他不知秦简此举何意,一时倒不好表态。朴游已凑前道:“秦简,你如何不早说!幸好我的座船宽敞,你也不需叨扰别人。”

秦简摆手推拒:“我与洪兄一见如故,正要谈谈秦淮趣事。你一本正经的模样,难讲到一块儿去。”转头对洪闵道,“就此说定了,洪兄派人把我的行李搬过去,哈!”

他一脸笃定神色,由不得洪闵拒绝。朴游还待再说,却被燕荪拦住,听她冷笑道:“别人既不愿意,我们强求作甚。”

秦简却置若罔闻,领着几个仆役,快步到座船中。朴游望着他背影,摇头不解,这家伙时常有惊人之举,不羁礼法,这次不知又唱哪出?

礼炮鸣响九声,却是吉时已至,诸船一齐起碇,巨大风帆扯起,在东去河风中涨满,层层叠叠,色彩各异,若从两岸楼阁俯视,便似一朵朵云彩,覆满了旭日下的漕河。最先驶出的是仙宗战舰,风帆一侧,在河面上画过一道巨弧,就此行入航道。

涟漪碎浪未平,十数艘巨舰依次而进,前后衔接数里,遮天蔽日,声势浩大。伴随着礼炮隆隆,船队抛下一脉脉凝碧,沿着河道穿城而过。两岸楼阁中聚满了人,因埠头禁严,只得远远观望。一俟船队驶近,便发出震天欢唿。

秦简此时坐在福船顶楼,与洪闵悠然品着清茗,观看洛都风物。观者中颇有窈窕仕女,齐田国风开放,皆不着面纱。秦简游目四骋,发现一二秀丽可餐者,必指点品论。

洪闵沉着笑着,却不应和,待秦简终于消停,才问道:“秦兄能玉趾屈降,驻跸寒船,是闽越国的荣幸。但朴大人与你谊为同窗,邀请颇挚,似应乘他座舰更为妥当。”

秦简不由苦笑,若他直言相告,不乘朴游座舰,主要是为了避开燕荪,洪闵会相信么?这世道人心惟危,隔如深渊,只会从险处揣度他人。这洪闵还属直爽,并不拐弯抹角。

“老洪,你说我们此去蓬莱,一路会否顺利?”秦简故意压低声音。

洪闵神色一动:“谡下消息灵通,莫非有何异常?”他不由俯近身子,挥手之间,令侍女们都退下。

秦简淡然一笑:“恶蛟船队纵横近海,劫掠往来无不如意,此次仙宗十年大典,它岂会轻易放过?这是明眼人一看便明白的事情。”

洪闵手指敲击桌案,叹道:“临行之前,敝国兵部职方司也曾传警,说近海一带将有异动。这恶蛟船主不知何人,竟统辖如此强大的武力,在仙宗眼皮底下,顽抗了十余年。不论其行对错,也算是一代英豪。”

秦简一笑,颇堪玩味:“这可不是一国使节该说的话,老洪。”

洪闵咧嘴一笑:“对着谡下使节,有什么好顾忌的?不论疆域之别,只要是有良知的中原人,都该拥护‘治权至上’,只不过仙宗势大,不敢明言而已。”

秦简神色一肃,叹道:“诸国官吏若都有洪兄这份明白劲儿,也就不愁仙宗不平,中原不靖了。”

洪闵一挑眉毛,肥脸上竟光彩照人:“黎人有星宿海,草原有萨满团,这都是族群的骄傲。而仙宗非我族类,僻居海岛,竟妄图宰割膏腴,辖治诸国,为一岛之尊荣,置兆民于不顾。如此凌虐中原,倒行逆施,岂配拥九鼎之重,享宗主之荣?”

秦简击节而笑:“洪兄没在谡下治学,真是辟雍的损失。这一节道理,说得切中肯綮。”

洪闵惋惜道:“我是独子单传,老头子不肯让我远游他国,真是平生憾事。”一顿之后,蓦地问道,“秦兄提及恶蛟船队,与乘我座船有何关联?莫非恶蛟是谡下的……”

秦简摇头道:“谡下与恶蛟船队无任何干系,只不过其行慷慨壮烈,为我辈同道,我实不愿与之交手照面。而齐田国与仙宗关系最近,一旦交战,决没有旁观的道理。洪兄则不然,福船速度又快,瞬息可远离战场。”

洪闵听得这解释,心中疑问消除几分,他原担心秦简无故亲近,必然有所图谋,若与仙宗生出龌龊,牵连上闽越国,可就大为不妙。他虽赞成谡下理念,但与家国相比,毕竟切身利害重要些。

秦简目光凝定:“我身为使节,一言一行皆代表谡下,与仙宗若起冲突,必将辟雍牵连进来。以目前的形势,远非决裂时机。”

洪闵疑虑尽去,爽朗大笑起来,与秦简谈起风月,一意亲近结交,倒也宾主融洽。加上双方理念相同,无须隔阂提防,一时大是相得。

风向正顺,扬帆半日,便抵达漕河尽头。前方便是汪洋大海,一眼望去,天穹覆盖之处,尽为蔚蓝一色,浩瀚无涯。河水与海水交汇之所,横里形成一脉波澜,长有数里,粼粼泛涌,好似一道‘水’坝。漕河奔腾汹涌而至,气象万千,但为‘水’坝一阻,便融为沧海涓滴。

十数艘巨舰在内河时,庞然巨大,漂在凌然万顷的海面,却似数叶纸帆,轻忽渺小不过。烈日已行至中天,远方金光灿烂,船队排成数列,作三棱镞状,静静驶向炽烈天光。

蓦地,最前的仙宗战舰“羽飙号”上打出旗语,而后降帆抛锚,竟自停在海面上。余船据旗语信息,也徐徐降帆,排成一列后停下。

秦简犹在顶楼品茗,洪闵口角生风,讲起平生艳遇,遍及天南海北,令他大为羡慕。而后两人指点诸国僚属中美女,各有一番见解,争论颇为激烈。正是臭味相投之际,船队却停了下来。

闽越座舰在诸船中最高,秦简二人居高临下,看到仙宗武士纵跃腾挪,忙碌地搭建桥板,将诸船连接起来。最中间是羽飙号,诸国舰船依次排开,另两艘仙宗战舰则护卫两翼。武士们动作极快,片刻间铺设完毕,而后持着拜帖分赴诸船。

秦简与洪闵各接到一张,原是扶湘发出邀请,要诸国使节到羽飙号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