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哑然失笑:“我这是头次出海,也未学过匠器,如何个熟悉法?不过见这小艇外形流利,隐含武道至理,如驾驶得法,虽巨浪大风袭至,亦可化为助力。我便冒昧一猜,这小艇必是全力行驶,撞击舰船舱壁。”

扶湘深望一眼,道:“秦兄姑妄一猜,却正中鹄的,也算难得!这小艇名唤恶蛟船,最适合狭隘地带作战,噼风斩浪,履岩穿礁,横行无忌。一旦被它正面撞上,虽万钧巨舰,亦凿穿沉没,难逃覆灭之厄。”

王实之不甘问道:“难道巨弩、钩铙、拍竿都不能阻止?”

扶湘低叹一声:“若在宽阔之处,自然不用惧怕。但狭隘之地,巨舰难以施展手脚,恶蛟船却进退裕如,以长克短,自然所向无敌。匪寇们喜欢称自己为骑兵,便是以怒海为平地,舟楫为骏马,凌此茫然万顷。”

秦简不禁想象轩辕英姿雄发,驾驭着恶蛟船,在海上来往隳突的情景,一时豪情满怀,目光也锐利明亮起来。其余众人则缄声不语,经扶湘详细解说,恶蛟船队的阴影,在心头越来越大。

扶湘一扬藤棒,沉声道:“为防患于未然,我此处有两点举措,望诸位照办。”她目光炯炯,扫视一圈,众人无不凛然。

“我宗近年投入绝大财力,另辟三条支线,绕开这几处险境。事涉机密,而诸船中人多眼杂,难保有恶蛟耳目。因此,仙宗战士将入驻各船,担当巡弋拱卫之责,望众位切勿推拒。”扶湘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他人异议。

众人大为尴尬,托词为保护,实则是监视,若是直言推拒,反倒显得心虚,一时默然无语。使船等同于疆土,等闲之下,岂容他国驻兵?这扶湘是真不谙世事,抑或贸然孤行?

燕荪却眉梢一扬:“这倒是稀奇,仙宗威服四海,竟惧怕一窝海寇?敝国座舰上带足人手,自卫绰绰有余,仙使宜聚敛兵锋,才可应付恶蛟船队。”

众人为之瞠愕,不想这女子有此胆量,竟当面拒绝仙宗,而且意带嘲讽,豪情端的远胜须眉。秦简拊额叹息,燕荪当真是直性子,不过话锋锐利,倒是一快胸臆。

朴游忙出语缓颊:“内子出语莽撞,仙使勿怪。”

扶湘却一沉脸:“我宗一番好意,朴夫人如此见拒,莫非心中有鬼?出航之前,我曾得到消息,恶蛟船队已布下内应,朴夫人出身谡下,嫌疑却是最大!”她还是锋芒毕露的方式,舍去所有弯道委曲,单刀直入。

众人都擅于斡旋之道,偏对这横勇的仙使,无从应对。朴游忙止住燕荪,怕她再语惊四座,一边脸色惶急,想要把这场面缓和。

但他还未开口,秦简已从容说道:“出身谡下,嫌疑就是最大?仙使请将此话收回,否则我将以使节之名,致函蓬莱宗主陛前。”他负手于背,声音也是舒缓,但骋目四顾之下,却无人敢与其对视。

扶湘未想到秦简不顾避嫌,竟妄自出头,一时为之语塞。极道强者一怒,无形威压便自迫出,镇得满舱寂静。

燕荪却目泛异彩,盯住秦简身影,眼睛一瞬不瞬。霎时间,仿佛又是谡下光景,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那少年总是挡在前头,留给自己挺拔而温暖的背影。她回眼一顾,却见朴游搓着双手,想急急劝解,心中愈是失望。

还是洪闵文心周纳,扬声一笑:“仙使不过一句笑言,秦兄何必当真。此次外有大敌,我们还需和衷共济,切不可自生嫌隙,徒叫他人看了笑话。”众人纷纷颔首,朴游劝解最力,舱中才渐渐活泛过来。

秦简老大不情愿,冷声道:“那驻兵各船一事又待如何?”

众位使节包括王实之,都不愿仙宗驻兵。毕竟事涉国家体面,朝中监察诸道逮到机会,往御前参上一本,可吃不了兜着走。众人也都是老油子,事既至此,焉不知秦简以退为进,是要推掉这一“好意”,因此顺水推舟,一边暗赞谡下子弟了得。

扶湘碍于群情,只好说道:“既然如此,驻兵之事暂且不提。只是诸位务必约束从属,切勿在船上养劳什子鸥鸟,又或沿途扔下浮标之类玩意儿,若被察知,诸位也逃脱不了干系。每夜申时之后,闲杂人等不得出舱。”她目光一寒,显是心中愤懑,竟暗运神通,盯住那回复散漫的谡下使节。

众人诺诺相应,草草用毕午餐,先后告辞离去。

秦简仍回到闽越福船,洪闵见识到他手段,更是曲意结交攀附。船队经过短暂歇息,又升帆起航,此番仍是羽飙号打头,另两艘战舰则压后。鸥鸟但凡低空掠过,立被仙宗甲士射杀,以至远远飞离,不敢须臾近身。而诸船所弃杂物,也被一一捞起,一片菜叶也不放过。

秦简靠在罗圈椅上,意态慵懒:“这群家伙精神劲儿挺足,难道他们一晚上都守着?”

洪闵嘿然一笑:“法子虽然笨,但挺管用的。孤海之上要外通消息,无非信鸽、浮标两途。只是恶蛟船队隔绝于海,真能有那么大手腕,在诸国使节中安插眼线?”

秦简望他一眼:“中原汹汹,多是你我这样的志士,岂会没人暗中支持恶蛟。不过老洪你且放心,谡下与此事决无瓜葛。”

洪闵避开目光,笑道:“我岂会信不过秦兄!不过仙宗这一改道,消息若不传出,恶蛟船队能不扑空!按照航程,明日下午便要过怒鹏礁。”

秦简无所谓道:“这就不是你我要操心的了。中原能人志士辈出,自有瞒天手段。”

洪闵眼睛一亮,迫切问道:“有什么手段?”

“若非知你根底,定以为你就是那内应。”秦简微微一笑。洪闵脸上一紧,忙道:“秦兄不可妄言,你我玩笑还罢,若传将出去,兄弟怕没命再去清河坊了。”

秦简眯起眼睛,大堪玩味地看着他:“仙宗若真是改道还罢,就怕它另藏伏笔。今日我一踏上羽飙号,就觉得另有玄机,似乎有高手隐藏其间。所以这内应打探航线还在其次,首要的是查清仙宗实力。”

“方才秦兄屡次挑衅,便是为此?”洪闵恍然大悟,以秦简行事风格,当不致如此锋芒毕露才对。

秦简操起茶盏,仔细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洪闵突然打个冷战,这年轻人心机何等之深,只怕羽飙号上人,都以为他是不忿仙宗,才有此等作为。

一时顶舱陷入沉寂,两人静静对坐,一人意态悠远,好整以暇;一人战战兢兢,念头翻涌。正此时,楼梯上响起步履声,一仆役上来禀道:“齐田国使节派人来请秦大人,说是有紧急要事,需立刻过去一遭。”

秦简倏地站起,问道:“有没有说何事?”那仆役摇头:“没有明说,但看那人神态急切,怕真是不容耽搁。”

秦简向洪闵告罪失陪,匆匆往楼下行去。

三、用间

齐田座船的主舱厢房外,秦简眼疾手快,接过一件翻转抛掷的青花瓷器。旋即听到燕荪的尖骂:“你低着脑袋作甚!别以为装泥塑木雕,就可以把这事揭过。方才羽飙号上,不是伶牙俐齿么,尽帮着别人欺负你老婆!你这个死没用的,还算男人么!”

秦简透过门缝,看见燕荪双手叉腰,俨然泼妇姿态,而朴游脑袋低悬,像个犯错的孩子,默默承受着河东狮的怒火。他登时大为尴尬,进退不是,以自己外人身份,如何也掺合不到别人家务。

朴游眼光锐利,看到门外的秦简,登时如遇救星:“小秦,你如何来了,有要紧事情么?”一边打着眼色,疾疾迎将上去。

秦简也是玲珑心思,低咳几声:“老洪船上的酒味道太淡,只适合南人性子,我来你这儿拿几壶。”他若无其事地入屋,将青花瓷器放到桌上,“燕荪,还要请你发发慈悲,老朴可做不了主,我已向老洪夸下海口,说你府上藏酒如何劲道醇厚。”

燕荪怒气未歇,冷哼道:“就知道喝!迟早有一天,要泡死在黄汤里。”话虽如此,还是取出一串铜匙,迎面扔给朴游。

朴游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屋外:“小秦,你陪燕荪稍坐,我去去就来。”竟不辨方向,险些撞在门柱上。

俟步声去远,秦简低叹一声:“何苦来着,燕荪?”

燕荪目光明亮,款款上前:“若非如此,你肯来见我么?你倒是铁石心肠,远避到别国舰船上,好象我多讨人厌一般。在谡下的时候,你一刻见不着我,就失了魂儿,如今真是长进了。”

秦简头痛不已,深悔挑起话头,忙赔笑道:“燕荪,这却误会了,我避你作甚!朴游平素温文恭俭,却决非没有担当,你这话委实屈了他。”

“不要左右言他,”燕荪笑容中藏着犀利的锋芒,咄咄逼向散漫的男子,“你说不是避我,那就是今非昔比,秦简已是武道强者、谡下使节,嫌弃愚夫妇鄙陋,不愿折节下交了。”

她在“愚夫妇”三字上重重一顿,目光明亮依旧。秦简听在耳中,却觉薄快的刀子,在心里最柔弱的部位深深一锉,痛得立无血色。此次重逢之后,燕荪一直避讳着事实,而自己也尽量不提,两人心有灵犀般,仍在幻想深处,勾勒着昔时的鸳梦。

但燕荪这三个字,却把这些梦幻泡影,轰击得粉碎。秦简只觉全身瘫软,力气被抽调一空,险些站不稳步子。他终于明白当日唤出“嫂夫人”时,燕荪为何那般失态暴怒,这是何等的心痛!

燕荪见他痛苦,也知一时嘴快,不禁默然无语。两人静静对立着,海风吹动门扉,咿呀之声不绝。舱外海阔天空,是整个的自由天地,屋内的男女却深深自苦着,把自己束缚在厚厚的茧子里,不愿也无法破开。

好半晌,秦简站直身躯,笑道:“燕荪,你精心伺弄的蛊虫呢?可否给我一开眼界?”他熟知燕荪脾性,故意岔到蛊虫上,让气氛不再陷于尴尬。

燕荪果然精神一振:“早想叫你见识,就怕遭你数落!小简,八年不碰医艺,可还记得蛊术的要领?”

秦简随意答道:“如何不记得!蛊虫这玩意儿儿,虽若蚊蚋般微小,但皮壳坚硬逾铁,可钻透皮肤腠理,深入内脏骨髓。以血肉为孳养,以肌体为巢穴,卵化万千,委实凶悍不过。蛊虫类别虽繁复,都因‘启子’不同而命名。”

燕荪盈盈笑道:“还以为你过眼就忘,不料记得仔细。”

秦简嘴角一抹温柔,道:“谡下这么多年,只有和你一起的课业,学得最认真,如何能忘。说也奇怪,天生万物虽尽其强,也必予其弱。这蛊虫铜头铁壳,刀剑难击,偏偏要害处‘启子’薄如蚕翼。”

燕荪莞尔一笑,这家伙还是爱无故慨叹。蛊虫浑身坚硬,只有一处凹眼,脆薄如蚕翼,其吸食血液,便全赖此器官。若要医治蛊祸,无论汤药、针灸,都难攻破皮壳,必从此处着手,才能瓦解其内脏。医艺中便将此器官命名为“启子”。蛊虫的分门别类,便是以启子部位不同,而加以区分。

燕荪从容言道:“变蛊术的要领,便是随着时辰变化,蛊虫外形不断嬗变,启子周流全身,令医者无从琢磨,因此也难以破解。早前我对你施展的,不过是外形有所变化,启子仍固定不变。”她叹口气,眼中神采逼人,“周行而不怠,衍生以无穷,这是大道所在,也是变蛊术的精髓。”

秦简在就学时,也曾接触过这一理论,只以为迹近传说,并没有留意。这就像外功臻于绝顶的高手,罩门并不能隐去,但随经络血液流动,可以不断变幻,威力可想而知。蛊虫本就凶悍无匹,唯一弱点也掩去,将何以克之?若衍生成蛊祸,更是天下生灵的覆顶之灾,即便南疆、草原之远,也难以逃脱。他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幕景象:铺天盖地的蛊群席卷而过,将一切生灵噬为白骨,最终天穹覆盖之下,将无一寸净土。

燕荪却不理会,领着他来到碧纱橱后,在一方紫檀桌上,固定着那口玄铁蛊箱。她将盖子揭开,现出一层琉璃壁,通透可视。只见箱内也置着一颗夜明珠,五彩毫光绽放,密密麻麻的虫卵蠕动着,堆成一座沙峰,如鬼蜮般森然可怖。

秦简强忍着恶心,详细察看。燕荪却仿佛见到世间最美丽的景致,心神摇曳,不住喃喃自语着,似在赞叹造化的神奇,又像得意于自己巧夺天工的手段。

秦简眉头深锁,惊唿出声:“这不是信蛊么?”

若有内行人在场,也要一样惊讶。信蛊是蛊虫中的异数,身上并无启子,并不能祸害生灵,而其躯壳之强健、飞行之灵动,却远超同类。因此常被医者训练,用于深山大泽之中,寻找蛊虫踪迹。燕荪竟以此蛊卵化,不是缘木求鱼么?

燕荪笑盈盈道:“早说你是半桶水!再仔细看看。”

秦简聚精会神,脸色惊疑:“看这卵虫色作森黑,隐有日角,峥嵘奇崛,莫非是……”

“正是蛊中之皇——彪蛊,”燕荪截道,“这彪蛊最为凶悍,日角峥嵘,可钻破金石,可惜启子就在腹部,很易破解。”

“你竟将皇者与废物杂交,真是奇思妙想。”秦简啧啧有声,不知是讥讽还是赞叹。

燕荪最讨厌他这口吻,冷笑道:“谡下几百年的课本都错了,信蛊并非没有启子,只不过太过微小,且游动于全身,故此难以察觉。”

秦简不以为意,笑道:“你这般诋毁,被医艺的老家伙知道,定要捉你回去,罚个面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