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飙号舱室中,秦简言不由衷地赞道:“骁天骑之威,果非寻常人可当。”

长老捋着银白的长胡,笑道:“两位不须担心了吧?且静观小儿辈破敌。”

秦简叹道:“仙宗布置此局,实在是高明。既可一举除了心腹之患,又可在诸国使节前,展露绝世武威,相信此役之后,中原诸国都要震慑。”虽然不愿承认,但观眼前情势,仙宗无疑做了完全准备,这等战术便是专门针对恶蛟。他心中焦急,偏生无可奈何,只能希望老轩辕自祈多福。

长老深深望他一眼,道:“恶蛟之患终究是疥藓小疾,蹦跶不了多高,我宗此举是要凝聚诸国,让大家有信心,仙宗还是屹立千年的仙宗,仍可麾辖诸国,抗击南夷北狄,护我中原版图于万全。”

秦简正要说话,海上形势又是一变。骁天骑已愈迫愈近,恶蛟船却驶入礁石群中,仗着如飞轮桨,仍是速度不减。而碟船依赖旋转之势,却施展不开,又兼地利不熟,竟损伤了几艘,渐渐缓慢下来,距离越拉越远。

扶湘见状,只得一挥令旗,命骁天骑先行撤回,再图良策。她也不担心恶蛟就此撤退,在以往的交战中,恶蛟从来是罔顾生死损失,不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蹀船逐浪而行,退得并不快。正当此时,停了许久的鼓声突然震天大作,恶蛟船竟在礁石罅隙间,灵巧地转过身子,再度飞袭而下。

扶湘却不惊惧,只是冷冷一笑,若恶蛟是要杀个回马枪,可真打错了算盘。骁天骑俱是方仙者,可在数息之间,调至迎战状态。而恶蛟手段不外乎撞击,用方才战法,随意就可化解。若应对得当,抓住战机,不难将其杀个大败。

果然,碟船片刻之间,重又组成阵势,且卷起波澜之高之固,更要胜过方才仓促为之。

但恶蛟船阵形却生变化,在越过礁石群后,三艘组成一队,排成三棱镞状,前后连成一体,威势登时倍增。待要触上波澜,最前的十艘上各跃起一人,高高立在船头,各自举起兵刃,自有一股威压迫出,借着战船俯冲之势,仿佛御风凛然的天神。

长老脸色剧变,难持淡定,失声喊道:“先天武者!”待要下令撤退,却如何也来不及。

只见那十人领域涌出,当面波澜中毫光消散,与寻常水波无异。却是先天武者以其领域之力,将方仙秘术尽皆消融。

水花四溅中,恶蛟船钻破波澜,一举撞上旋转的碟船。当面的二十艘碎成齑粉,所幸骁天骑精锐之士,反应都是神速,纷纷飞掠到空中,正想向己船靠近,恶蛟船顶突然洞开窟窿,一具具闪烁着黝黑光泽的劲弩探出。

空中箭矢如雨,四十名骁天骑猝不及防,被射杀了半数,余者也身受重伤,坠落到海面上。

恶蛟船队更不停下,四艘一组,将仙宗碟船分割开。它们行动迅速,配合娴熟,竟似演练得熟极而流。手段也不只撞击一项,钩挠弩箭应有尽有,须臾之间,碟船四下羁绊,竟丝毫动身不得。

长老难持镇定,扶着窗棂喊道:“该死的,谁说恶蛟船只会撞击!”没人回答他,羽飙号上早忙乱一团。秦简与洪闵目光相对,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庆幸。

乱刃流矢迎面袭来,骁天骑只能尽取守势,头尾难顾,忙乱成一团。幸亏恶蛟战士中先天武者只有十人,余者不过普通高手,刀剑虽利,却不能伤敌致命。

扶湘还算镇定,正要挥动令旗,作出应变。长老穿窗而出,下令道:“让所有人弃船升空,而后全力攻击,眼下恶蛟船队阵形已散,乘乱杀它个措手不及。”

扶湘忙不迭照办,长老望着殷红的海面,冷笑道:“碟船之用,不过是破解恶蛟船撞击,万勿为其拘囿。以骁天骑之利,天下何处不纵横。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巧械都是笑话。”

骁天骑得到指令,拼着流矢加身,飞掠到高空中,重新组成阵形。夕阳余晖中,森冷的长刀举起,映得海天瑟瑟。一道道光刃疾坠而下,落到海面时,巨大如轮,恶蛟船但为袭中,无不脆薄如纸,断裂成数截。

瞬息之间,恶蛟船损失五十余艘,数百壮士抛翻入海。怒浪礁石之间,密密麻麻皆是人影。

这般袭击,只要再有数轮,恶蛟船就要全军覆没。此刻它们阵形已乱,要重新鼓动桨轮退却,至少要数十息工夫。而有这个空当,足够骁天骑挥动屠刀。

形势至此,恶蛟已是进退维艰,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死亡。震天价响的鼓点微微一滞,再敲起时,咚咚如雷鸣,蕴含着舍生忘死的悲壮和背水一战的决心。

恶蛟船队中,方拨动的轮桨一起停下,百余艘船旋停水上,更有砰砰疾响不绝,却是战士震掉船盖,黑压压的人头,裸露于海天之间。

“恶蛟不死,誓灭尔曹!”恶蛟战士仰天怒吼,声闻十里怒鹏礁。有弓弩的无不引弦而发,余者则掷出刀剑。就连落海挣扎的战士也不例外。惨烈悲壮的气息,一时弥漫在落日下,连带着海天也为之一凛。

数达上千、重逾万钧的金铁利器,一股脑儿倾泻向空中。威镇六合的骁天骑,不由齐齐变色,让他们震惊的并非当面攻击,而是恶蛟的怒发冲冠。

威武如天神,岿然如山岳的骁天骑动摇了,云三、云四二人一摆长刀,就要下令向后退却,暂避其锋。

正当此时,却听扶湘暴喝传来:“不准退,不准挡,向前攻!”

云三两人素习韬略,瞬间明白过来,此时一退,再要重整阵仗,却是晚了。恶蛟船势必掉头鼓桨,远飙而去。对着那如风航速,光刃定要失去准头,之前的种种努力,也要付诸流水。诸国使节只会看到,仙宗出动一百骁天骑,仍让恶蛟安然离去。

眼下是全歼恶蛟的唯一战机。狭路相逢勇者胜,并非只有恶蛟悍勇,骁天骑也有玉石俱焚的决心。云三、云四互望一眼,喊道:“弟子誓以微茫之躯,捍卫仙宗不朽荣誉!”

这是骁天骑决死冲击时的誓言。一时之间礁鸣海应,令观者血气上涌,久久不能平息。

这刹那之间,战局急转直下,竟成了交战双方生死一击。胜者可以主宰战局,败者只能全军覆没。

长老怔然失神地望着扶湘,没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果勇决断。他明知这是唯一的应对之法,但心中疼痛不舍:一百骁天骑呵,难道就此折翼孤海。

也不等他细想,交战双方决死一击已经展开。夕阳恰没下最后一道光线,海面上笼罩着苍茫暮色。辉煌的光刃划破昏暗,嘶嘶旋转,在天地之间游弋,所过之处,恶蛟船摧桨折。腥冷的海水涌入舱中,金铁外壳寸寸断裂,发出巨大的悲鸣。眨眼之间,恶蛟船又被击毁灭五十余艘。

而空中的骁天骑,由于全力出击,护身罡气极弱,前列的二十人无不扎满劲矢飞刃,痛唿不及,已直直坠落海中。云三、云四已有周天修为,侥幸逃过一劫,但也身被数创,伤势甚重。这一轮交锋后,骁天骑只剩下三十余人。

但不论如何,仙宗一方胜局底定。恶蛟船只剩五十余艘,有威胁的不过数十具劲弩,形同于无。羽飙号上的武士也不闲着,扣动弩机,发出丛丛劲矢,收割着落海恶蛟战士的生命。

海域尽被染红,咆哮的浪头中汩汩翻动着血迹。千百强者弃尸水中,在礁石、浪头间羁绊沉浮。庞然舰群像是漂浮血海之上,诸国人众尽皆掩鼻侧颈,不忍观看这等惨象。

然而海水之中,渺小的卵虫却欢欣雀跃着,为了这一场盛宴,它们已等待千年。启子完全张开,滤过咸腥的海水,饱食着强者精血。随着血迹转淡,它们的身躯逐渐壮大,直到拇指粗细。

噼啪声在水中响起,不过诸国人众都沉迷远方激战,忽略了脚下的灾难。卵虫皮囊鼓胀成茧,如螺蚌一般,悬滞海中不动。若有人细加观察,便会察觉其中充盈的力量。有什么物事在茧中急剧挣扎着,要破开束缚,自由翱翔于天地间。

少顷之后,茧子破开一隙,森黑的蛊虫探头探脑钻出,在海面上缓缓游动。它有着彪蛊森黑的外壳,脑门上却日角峥嵘,巨大的力量在体中汹涌。

不过它们此刻还是虚弱的,必须选择宿主寄生数日,温养茁壮,才能集结成群,铺天盖地地洗掠一切生灵。

而眼下最好的宿主莫过于海上漂浮的强者尸体。

扶湘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终于算赌赢了。长老深望向她,目光复杂难明,良久叹息一声:“终究是我仙宗女杰,果勇不逊须眉。只是一百骁天骑,竟损伤过半……”

扶湘贝齿紧咬红唇,烙出深深的印痕:“宗主和长老会若怪罪下来,扶湘自会一力承担。”

长老沉默片刻,却没有答话,突然振袖一怒:“将怒蛟船碾成齑粉,一个人也不要放过!”

骁天骑齐声一诺,举起了手中屠刀。恶蛟残部静候于海面,他们已经战败,但有丝毫反击之力,就决不束手。幸存的六名先天武者散出领域,余者运尽全身功力,准备接这惊天一击。纵使粉身碎骨,他们也要战斗!

蓦地,贯穿战斗的鼓声一停,礁石丛后响起一声长啸,若九天龙吟一般苍劲。而后只见一艘走舸,从怒浪之间奔出,上面立着一人,负手于后,袍袖飞扬。船只再简陋不过,不设舟楫帆桨,一个浪头也禁不起。但在那人的驾御下,却履礁石如平地,端的纵一舟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船速分明快到极点,但下游众人看去,却清晰地看到每一个旋转腾挪。尤其空中的骁天骑,兀然生起异觉,那一舟一人竟似与汪洋融合,隐微之际如朵细浪,爆发之时却是海鸣潮啸。相隔尚有数里,但骁天骑众人却觉气机压迫,胸中窒闷,手中长刀再也挥不下去。

羽飙号上,长老骇然失声:“这人好强的气机,只怕绝世之下,无人可与其争锋!”

扶湘面露凝重:“难道这就是神秘的恶蛟船主?从没见他出手过,无从判断其修为。但觑这声势,只怕……宗主才能将其击败!”

两人正自焦虑担心,却听舱室传来一声喝彩,却是洪闵见那人英姿雄发,心潮激荡之下忍不住出声。扶湘恶狠狠盯他一眼,却无暇指责,海面上战斗一触即发。

那一舟一人折冲决荡,威势更胜千军万马,气机牵引之下,骁天骑但觉若不阻挠,待其冲到面前时,就是气势蓄到巅峰,届时山崩海裂,倾绝世之威,也难当这一击。

云三、云四互望一眼,觉得只有先发制人,万不可被动应战。随着手势打出,骁天骑迅速排成两队,呈扇面状分布。云三两人分为阵眼,率先凝出一道光刃,悬停于虚空中。后面诸人则将真融加持其上,只见两道光刃愈发明亮,最后如旭日般耀眼,照亮了沉沉暮霭,令人不可逼视。

这却是仙宗秘传的合击之法,众人并力一处,并不相互损耗,反而威力倍增。骁天骑绝多数未臻周天之境,不过普通方仙者,但合兵一处,绝不亚于炼神巅峰之威。

云三、云四暴喝一声,长刀向前划出,两道光刃如受指引,雷霆闪电般旋转奔去。空中响起呜呜嘶鸣,两道光刃颤动着诡异弧线,忽左忽右,聚散不定。恶蛟众人细察之下不由骇然,这两道光刃已将那走舸锁定,不论其如何跳荡趋避,都无法躲开。

这等若两大炼神高手合璧一击,纵使绝世守护,也要仔细掂量。秦简担忧之余,却也心下期待,看老轩辕如何应对。换作是他,只怕要暂避其锋,至少躲开一道光刃。

却见那人驾着走舸,仍是直直向前,竟正面迎上两道光刃。虽然隔得遥远,但两道光刃照彻海面,可以清楚看到那人脸面。只见他虬髯如针,面目黎黑,竟自洒然笑着,似丝毫不将那雷霆攻势放在眼中。

长老心念电转,皱着长眉道:“这人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扶湘却已惊唿道:“轩辕!号称最接近绝世的武者轩辕!想不到他竟是恶蛟船主!”但已不容她再想,海上场面一触即发。

光刃在十丈远近,蓦地合在一处,登时炽烈无比,仿佛骄阳从海面捧出。众人待要遮眼,却不甘心错过这壮观一幕,仍强撑开眼帘。

一刹那间,轩辕的身影没在烈光中,似已被消融掉。众人正自惊怔,陡然海面一暗,一根水柱破海而出,将轩辕笼罩其中。光刃呜呜旋转,竟切割不进。那水柱幽光荧荧,全不似普通之水,最后鼓荡一弹,势能倾天覆海的光刃,竟倒转飞回。

云三两人暗喝不好,忙不迭打出手势,令骁天骑避开。但变生肘腋,如何能全然躲开,一声爆响之后,骁天骑又殁了九人,残肢断骸漫天碎开。

轩辕自驾着小舟,负手而进。似乎方才惊天一击,并非出自其手笔,他不过是一介散漫海客,在沉沉暮霭中,载酒随波任去留。

满海阒然无声,众人或惊瞠或嗒然。蓦地,羽飙号舱室中,响起一声喝彩。在这废墟般的寂静中,显得分外刺耳。

秦简呆看着旁边的胖子,只见他双拳紧握,两眼放光,只差没一蹦三丈。瞧他忘乎所以的神态,仿佛轩辕是他拜把子一样。再怎么说,这声喝彩也该自己这个武道强者、谡下使节叫才对。

洪闵也察觉不对,懊悔地给自己一耳光:“娘的,还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秦简一摊双手,退开三步:“等会儿那婆娘找你麻烦,别说我们认识。”

两人交谈间,轩辕已驱舟直进,骁天骑心有余悸,只能退后数十丈,遥遥对峙。恶蛟战士这时才发出一声震天价欢唿,狂热地望着他们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