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我又想到——在这种温暖舒适的季节里,想出来散散心的显然除了人类之外还有鲨鱼。另外,海上的天气可是说不准的,现在还是阳光明媚,顷刻之间就可能狂风骤起。要是遇到了海上暴风雨,我看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会指望自己能活下去。
——当然,现在想起来,我所担心的这些情况都没有出现。我们既没有遇到鲨鱼的袭击,也没有遇到暴风雨——但这并不表示我的情况很好。我和其他人一起随波逐流地在海上漂流了两天两夜,体力透支、筋疲力尽,而且没有喝过一滴水,身体严重脱水。我们连个轮船的影子都没看到。我当时知道,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漂流到第三天时,我终于因为饥饿和脱水而昏了过去——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了。
我的记忆是从我再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延续的。我现在回想起我当时睁开眼睛的时候,曾一度以为我已经来到了天堂,我已经抛弃肉身而灵魂升华了。但几秒钟后,身体的强烈不适和腹中的饥饿、口中的干燥又提醒我天堂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挣扎着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终于明白我是被海浪冲到了一个小岛上。至于我之前以昏迷状态在海上漂了多久,我又是怎样被海浪冲到岸上来的——至今都是个谜。我当时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肯定不是克里特岛。
我之前的经历和目前的状况使我拿不准到底是该诅咒命运还是感谢命运。这个问题就跟我现在的情况一样矛盾——我还活着,但我又快要死了。我意识到我如果再不想办法弄到点儿淡水和食物的话,我就连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拖动自己的双腿,漫无目的地沿着海滩走去。
我艰难地挪动脚步,同时向四处观望——我在这片海岸附近没有发现任何具有人类文化特征和人类生活痕迹的东西——这使我的心凉了半截。而更令我惶恐的是,我走了十多分钟,周围的景致一点变化都没有,仍然是茫茫无际的大海、天空和岛上一望无边的森林——我开始意识到,再接着走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那只是将我最后的一点生命能量耗光而已,而我的体力严重透支,已经不允许我去探索岛上的密林了。我知道上天跟我的恩赐到此结束了。我绝望地倒了下来,再一次昏厥过去——我当时真的以为这次闭上眼睛之后,便不会再醒得来了。
但令我意外的是,我居然又再次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而且周围的场景全变了,换成了一个山洞。当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感受带给我一种奇妙的幻想,我尝试着再次闭上眼睛,期待又一次睁开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自己家中温暖的小床上——但事实是,这回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外国女人的脸。
这个从上往下俯视着我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有着典型的西班牙人特征,她用西班牙语跟我说着一些话。我晃了晃脑袋,表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便换成英语跟我说了一遍,这回我听懂了。她是在问:“你终于醒过来了,感觉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也用英语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西班牙女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你记得你乘坐的那艘船发生了海难吗?我们都是那艘船上的游客,被海浪冲到了这个荒岛上——你在海滩上昏迷了,我们发现了你,把你抬到这个山洞中来,坚持喂你一些水,你才醒过来。”
我听到她说“我们”,便将身体撑起来,这才发现山洞中聚集了近二十个人,什么国家的人都有,显然都是从世界各地来这里旅游的。让我感到亲切的是,其中还有三个中国人——后来我得知,他们是一个香港旅行团中仅存的三个人。
三个中国同胞见我醒来后,都走过来围在我的身边。他们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坐好。我们互相通报了姓名。我得知他们三人分别叫做赖文辉、谢瑜和方忠。
方忠说:“你已经在这山洞中昏迷一天多了,如果不是阿莱西娅一直给你喂一些果汁的话,你怕是挺不过来了。”
我望着身边的西班牙女人,这才知道她叫阿莱西娅,原来是她在照顾我,才令我活了过来。我感激地对她说了声:“谢谢。”阿莱西娅对我淡淡地笑了笑。
我坐了一会儿,问道:“我们为什么全都呆在这个山洞里?怎么不到海边去?说不定能发现过往的船只,让它带我们离开这里。”
赖文辉说:“这个山洞是我们目前寻找到的最适合的栖息地。我们在这里躲避风雨和毒蛇猛兽的袭击。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二十几个幸存者已经约好,每天轮流由三个人出去摘果实回来,再由三个人去海边燃烧树枝发求救信号。剩下的人都呆在山洞里,储备体力,等待救援。”
“储备体力?”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忠知道我显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望着我,严肃地说:“兰成,这个荒岛上没有淡水和食物!唯一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就只有这个东西。”
他从地上抓起一个橙黄色的水果,看起来既像柑橘,又像柠檬。方忠说:“这是一种亚热带水果,它的皮和肉都不能吃,只有挤出来的果汁能让我们当淡水喝。但这种水果一个也只能挤出大概二十毫升的果汁而已!”
他低下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们这里有二十多个人,但是……岛上的这种野生水果并不多,如果不节省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摘光的。”
方忠的这番话让我的心中被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头。我望着这种橙黄色的果子,难以相信这样一种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水果竟然是维系我们生命的唯一资源。
阿莱西娅似乎是个乐观的人,她说:“不要紧,我们已经摘好几十个果子储备在这里了,节省一点的话,还是能撑一段时间的。”
我叹息道:“可是……只有淡水,没有食物的话,那也不行呀。”
“所以才要储备体力。”谢瑜说,“没轮到我们出去的时候,我们最好就呆在这里,少活动,也少说话——尽量多坚持一段时间,撑到有人来救援我们。”
这时,洞穴中传出一阵低沉的呻吟,我随声望去,发现在洞穴另一端还躺着一个昏迷的老人。阿莱西娅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后,走到他的身边去,问守在老人身边的一个美国人:“他怎么样?”
美国人摸了摸老人的额头,摇头道:“起码有四十度的高烧,情况很不好。”
阿莱西娅说:“得想办法让他退烧才行,不然他会死的。”
美国人叹着气说:“恐怕我们无能为力。这里没有退烧药,也没有冰袋——没有任何能让他退烧的措施。”
阿莱西娅担忧地说:“那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吗?”
“只有祈求他自己能挺过这一关了——我们别无他法。”
阿莱西娅没有再说话,悲哀地望着那老人。靠着洞壁而坐的一个土耳其人也凝望着那个老人,他脸部的肌肉不停地发生着抽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傍晚的时候,三个在海边负责点火发信号的德国人回来了。谁都没有问他们结果如何——因为答案已经写在了他们沮丧的脸上。三个德国人默不做声地用他们从海边带回来的一根点着火的树枝在山洞中生起一堆火。两个英国人负责轮流往火里添一些干树枝,使火堆持续燃烧。其他人——包括我在内,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由两个希腊人、一个美国人到海边去发求救信号。而我的三个中国朋友则去树林里采摘果子。阿莱西娅和那个叫诺曼的美国医生一直照料着那个发烧的老人。终于,到了下午的时候,老人不再呻吟了,因为他停止了呼吸——说实话,我能感受到每个人都松了口气——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对他来说是最人道的礼物。
但有一个人除外,就是那个土耳其人。他在老人的尸体被抬出山洞后,突然发疯般地嘶吼了一声,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山洞外——之后就没有回来。傍晚,那两个希腊人和美国人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在山洞旁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土耳其弯刀自杀了。
没有人问他自杀的原因。因为那些原因都存在于我们心中——饥饿、疾病、绝望、痛苦——任何一样都能让一个人陷于崩溃,何况是几种加在一起呢?
说句实话,我当时还真有些羡慕那个老人和土耳其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是解脱了。而我还在噩梦般的劣境中苦苦煎熬。别的不说,我已经饿得两眼昏花了,我甚至把那种水果的果肉都吞了下去,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咽被榨干了水的甘蔗,我被那东西噎得差点儿回不过气来。
晚上,一个德国人从火堆边上站起来,走到洞外去。大概半个小时后,他竟然提着两块血淋淋的肉回来。洞内的人讶异而骇然地望着他。他解释道:“我在洞外发现了一种大蜥蜴,我将它打死,再把肉割了回来。”
“大蜥蜴?”诺曼医生皱起眉问,“我们以前怎么没发现过?”
“可能是夜间才出来活动的蜥蜴。”德国人说。
一个希腊妇女颤抖着指着那两块肉说:“蜥蜴的肉……是这种……颜色的吗?”
德国人说:“我用刀把它的皮剥下来,里面的肉就是这种颜色。”
希腊妇人捂住嘴,跑到洞口,狂呕起来。但她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吐出来的也只有胃里的酸水。
德国人没有理睬她。他用一把长匕首将肉串起来,伸到火堆里烧烤。不一会儿,肉香便弥漫到洞穴的每一个角落。这种久违的香味仿佛把洞穴里的一些人变成了狼,他们睁着贪婪而饥渴的绿眼睛,大脑在那一刻只剩下动物原始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