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时有人过来询问,有医院采购和医药代理以为产品已上市,询问销售事宜,员工们抱歉地回答还没上市,要等一两年。也有研究机构和CRO的负责人询问合作试验的问题,纪星耐心而专业地跟他们交流沟通。

对话过程中,她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她以为和参观者交流时她能全身心投入以致暂时忘记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但她不行。她得不断地克制自己,让自己一边讲述着技术方面的细节,一边聆听着对方的要求和优势,一边让一个声音在脑子里不断强迫提醒自己:注意力集中。

到了中午十二点,才过去一个多小时,她便精疲力尽,觉得脑子都掏空了。

上午的努力成效不大。很多人过来询问,也表现出了兴趣,可真正想合作的比例不高。虽有几家,却也不是资深的研发机构。

纪星看过之后,觉得跟他们合作的机会不高。

午餐时间访客少了。纪星随意去器械区转了一圈,想看看市场上其他公司的情况,顺便缓解一下心情,她意外经过瀚海的展区。

瀚海是三年前成立的科技公司,致力于研发3D医疗器械打印产品,可以说和星辰的研究领域完全重叠,是直接竞争对手。瀚海发展很快,去年就有骨科、心肺科的三四件植入医疗器械许可上市了。

展台上此刻就摆满了许可上市的器械产品。

他们此番展出的目的应该是销售,并非像星辰那样寻求试验合作。瀚海发展到现在,已是国内3D打印植入医疗器械类的领头羊,不需要求着别人合作了。

纪星略心虚地伪装成路人,在瀚海员工们热情的笑容中走进展区看了一圈,听着他们的介绍,看着他们已经上市的产品,心里又赞叹又羡慕。

“你们从立项到许可上市,用了多长时间啊?”

“两年零三个月。”

这已是很快的速度了。

纪星点头表示了解,又多参观了一会儿才离开。

出来时,脸上愁云更甚。

她满腹心事地穿梭在过道里,韩廷从她面前走来,她竟毫无察觉,一双眼睛空空茫茫跟失了焦点似的。

眼看要擦肩而过,唐宋唤了声:“纪小姐。”

纪星骇然回神:“啊?”

韩廷见她跟没了魂儿似的,些许意外,问:“想什么呢?”

“啊。没。没想什么。”她抓抓脑袋,又怕自己心思混乱逃不过他的眼睛,慌忙掩饰地扯起嘴角笑一笑,道,“我,我刚才看到瀚海的产品,有点儿受打击。”

韩廷抿一抿嘴唇,稍稍琢磨了一道,问:“难不成你以为星辰的概念在市场上独一份?”

“没有啊。我没那么自恋。”纪星申辩道,“我早就知道瀚海了。只是没想到他们那么厉害。以后要竞争起来……”

“哦。”韩廷说,“我也没料到,原来开公司还要面临竞争问题。”

“……”

他这反话说的,纪星哀哀地看他一眼求放过。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眼神因心里的伤感而流露出一丝可怜。

“……”韩廷反倒停了两秒,舌尖上凝着话,却又没再讲。

她今天的确不在状态。这要搁平时,就跟踩了尾巴似的咬回来了。

韩廷目光略略一落,将她上下轻扫一遭,瞧见她空荡荡的无名指,心里已经有数。他见她眼神虚浮移向别处了,也不多为难,正打算告辞。

她又看回来了,主动汇报道:“我知道要竞争。但我没做好准备。所以我看到,他们那么强。我很沮丧。”

见她犹自强装,他也不戳穿。

他眸光闪了闪,缓缓笑问:“还不会走路就想着要跑了?”

纪星眼神聚焦了半分,盯着他看。

“竞争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先把自个儿的事儿做好,稳住自身再说。该拓展的其他产品也要开始准备了。有这心思沮丧,干点儿实事儿去。”

“噢。”纪星说,很规矩乖巧地给他鞠了一个躬,“谢谢老板。”

“……”韩廷已是见不得她那气若游丝的鬼样子,只点了下头,走了。

纪星大松一口气。

她情绪不对,心不在焉,人仿佛快要散掉。还好他没看出来。

她哪里知道,韩廷一眼就发现:她手上的戒指没了。

到了下午,纪星更忙碌了。

两点多的时候,终于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一家极有资质的医疗研究中心对星辰的产品很感兴趣,详细了解之后,竟当场签下了合作意向书。

这下子,众人备受鼓舞,愈发干劲十足。

下午又一波人潮高峰到来,询问的人更多了。纪星忙得转不停。咨询的、交流联系方式的越来越多,不乏几家相当有名望的机构。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星辰收到了四五份研究机构和ORC的合作意向,交流联系方式的更有十几家。

也就是在那一刻,纪星终于意识到韩廷说的话是对的。

之前是她太心急太慌乱,比起火急火燎地主动找人,沉下心慢慢做好项目才是最重要的。做得好,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辛苦一天,星辰的年轻人们累得脖酸脚痛,可每个人脸上都兴奋无比:

他们的产品即将要开始临床试验了!

回到公司后,纪星给大家点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年轻们吃着喝着,笑着闹着,畅想着未来。纪星喝着可乐,看着他们欢快的笑脸。她也跟着笑,笑得眼睛里水光闪闪。

晚餐后,众人又聚在一起激情满满地查阅和记录各个可能的合作方信息,讨论筛选出不同梯队的合作方,先分门别类,做好准备——从明天开始,他们将要和这些意向方们进行深一步的联系沟通考察筛选,并洽谈合作了。

那天,纪星忙到很晚。

公司所有人都走了,独她留到最后。

苏之舟走的时候催了她好几遍。她说再等等。她不知道她在恐惧什么。

直到凌晨,她才回家。手里紧抱着一摞厚厚的合作意向书,仿佛那是能让她鼓起勇气进门的全部力量。

打开大门的时候,家里空空荡荡,没有灯光。窗外隐约的天光洒进来,小厅里一片昏暗。

她没开灯,轻手轻脚走到房门边,手握在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轻轻推开那扇门。

房间里昏暗而静谧。月光清凉,洒在她空荡荡的床上。

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落了下去,心也是。

邵一辰的鞋子、箱子、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全不见了。

只有那枚戒指,静静躺在黑暗中,散着冷冷的光。

她没开灯,缓缓走进去坐到地毯上,把那一小摞签约意向书放在藤编小几上,就着月光一页页翻开看。

她的星辰要扬帆起航了呢。

她低着头,坐在洒满月光的房间里,抬手捂住眼睛,人便潸然泪下。

第30章

车窗外,路灯光飞速闪过。

出租车后座上,纪星紧紧抱着那摞意向书,表情呆滞,双眼放空。

树影不断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过,如周而复始重复的幻灯片。

凌晨一点,她在赶去西五环的路上。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只是偶有一瞬,眼前浮现出那个冬夜。她疲惫不堪地爬上六层楼梯,邵一辰站在门口等她。他眼睛亮亮的,冲她微笑,张开手臂。

眼眶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深夜的北京街道,一路畅通无阻。白日里要走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夜里半个小时就到了。

已是夏夜,纪星却瑟瑟发抖。她揣着那摞意向书,跑进小区,摁了电梯,直奔邵一辰的家。

她站在他门口,打了个电话过去。

寂静的夜里,她听见门那头铃声在响。

里边的人不接;

她站在外头,执拗地不挂。

铃声响着,她盯着那扇门,狠狠咬牙。

就在她以为要打第二遍的时候,那边终于接起来了。

沉默。

邵一辰没说话,纪星也不说话。

许久的死寂后,他说:“喂?”

她说:“你开门。”

那头顿了一下。

不过一会儿,门被拉开。

邵一辰有些平静地看着她,或许有一丝隐忍的期盼,但一闪而过,极不真实。他眼睛也红红的,有些肿,是一个人哭过。

“你……”他才开口,却又沉默了。

纪星一把将手里的意向书塞进他怀里,跟献宝一样:“一辰你看,给你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紧紧看着他,像小孩子要把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分享给他:“一辰,你快看呀,这是今天几家研究中心跟星辰签订的合作意向书。再过段时间,星辰的产品就可以开始临床试验了。公司走上正轨就没那么忙了。”她用力把东西塞给他,忙不迭翻开纸张,“给你看,你看呀。”

邵一辰拿手捧着,低头看着,笑了,真心的:“我就知道会成功。恭喜。”

纪星执拗巴巴地望着他,想等他再说点儿别的什么。可邵一辰只是微笑,有一瞬间几乎想张口说什么,身子也仿佛晃动一下要靠近她,但没有。他笑容变得有些苦涩而扭曲,像哭一样难看,他一句话没有。

纪星仍望着他,目光从执拗变得呆滞,失神。

她呆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推开他冲进门去,一把拉开鞋柜,把他的鞋子全翻出来扒拉着看,不知在找什么。她没找到她想找到的东西,起身冲进洗手间,拉开洗手台的柜子翻牙刷牙膏。

邵一辰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发疯,看着她冲进卧室,把他衣柜里的衣服全翻出来,口袋里袖子里到处找,找到她留在他家的几件衣服时猛地顿了一下,呆怔几秒,又突然跟上了发条一样继续乱翻,装内裤装袜子的柜子,枕头枕套被子床单。

她像失去理智一样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之后,看见床头柜上一杯子的新烟头,她突然静止下来:他从不抽烟的。

她站在一室的狼藉里,回头,呆呆望着他,一动不动了。

没有女生的鞋子,没有别的女生的衣服牙刷生活用品,没有长头发。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移情别恋呢,这样就不是她的错了啊。

她眼泪哗哗地掉,渐渐哭出了声,哭得肩膀直抖。

邵一辰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低声道:“别哭了。”

“你管不着!”她登时哭得更凶,一张泪花的脸望着他,控诉,“我已经不是你女朋友了。我哭关你什么事!”

邵一辰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看不见她满是泪水的脸。可她泉涌般的泪水顷刻间打湿他的衣衫,湿漉漉贴住他胸口。

“你就不能等等我吗!”她知道自己多蛮横多不讲理,可她不管了,哭求道,“你能不能等等我?……我真的很快,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会那么忙了我保证!”她大哭,拍打他的胸口,“你等等我啊,好不好?……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不能。”他低着头,贴着她的脸颊,说,“星星,我不能只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在你身边而你不需要我的时候就变成背景不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脑袋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我再不这样了好不好?好不好啊一辰……”

“不是……”邵一辰顷刻泪下,嘴唇张了张,却只是摇摇头:“星星,我们对彼此的生活已经没有参与了。是我不好,你拉不到投资,你买不到设备,你不懂管理,你遇到各种难题焦头烂额,可我除了无用的安慰,已经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我不需要你给。”她呜咽,“那是工作!我不需要你给啊!”

“可我需要。”他打断,“我没法只做一个旁观者,观看着你的人生却无法参与。那种无力感,我承受不了。所以……”

“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我们要走的路不一样。”邵一辰说,眼睛已被泪水模糊,“我想要的是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生活,能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家人,能给家人足够的依靠和支撑。可我已经给不了你这些。我不是那个能支撑你的人了。

你憧憬的是实现你的人生价值,创造属于你的无限可能,探索你人生最外层的边界。我们只是……想要的东西,想走的路不一样,所以,没法走下去了。

我没办法要求你为我牺牲,因为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为了你这么做。星星,我不能因为爱你牺牲自己的感受和存在。我和你一样。”

她的哭声渐渐消弭,只有眼泪无声地一阵一阵地涌出,浸湿他的衣衫,一点点沁进他心底。

“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她哭道。

他摇头:

“星星,我爱你,七年了。最好的七年。你已经是我生命里不能分割的一部分。只是,到此为止,至少不要把爱情和回忆耗尽。”

他含着泪,笑:

“星星,我希望你好,过得开心,健康,成功。希望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真心的。

……

……

接下来的日子,纪星越来越多地待在公司。不到实在困得不行,绝不回家。因为不论她如何疯狂地工作,忙碌,如何麻痹自己,失去的痛总在进入家门的那一刻铺天盖地将她席卷。

邵一辰不在了。

她的房间明明那么小,却像突然空掉了巨大的一块。她的心也像是被骤然挖掉一块,漏风般的生疼。

他在的时候,她丝毫不觉得;

他走了,她才知道这些年他空气一般的存在——这份存在给她心底的源源不断的依赖和安全,给她勇敢去闯毫不畏惧的底气——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他走后,她每天都过得惊悚而恐惧。

她知道,她是真的没有退路了。前路漫漫,再也不会有他护着,再也不会有人在她可能摔落的时候伸手接住她了。

有时候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外头忙碌的员工们,她痛得几乎要失控尖叫的时候,她会忽然有种冲动:什么都不要了。

不管星辰了。她要抛下一切飞奔过去找他。

可这种想法像是一场梦,每每醒来,她便知道自己做不到。

有时候她又有种虚妄的幻想,或许邵一辰太想她,也会回来找她。

但这一次没有。

邵一辰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出现。

一天一天,她渐渐意识到,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一起相处了七年的人,真的说走就走了。

怎么能……这样呢?

纪星依然忙于工作,参观和考察医疗中心,接受对方的参观和考察,开会商谈切磋,沟通条件……

直到终于,星辰和三家医疗机构正式签订了临床试验合作书。

试验阶段正式开启。

合同签完的那天,公司上下一片振奋。正值周五,纪星给所有人放了一天假。

公司里边空空如也,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东收收西捡捡,像个固执而沉默的管家婆。

快到傍晚的时候,苏之舟来了,见她还在,挺意外的:“你干嘛呢?”

“我……加会儿班。”纪星说,看了眼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这是……”

“我女朋友小颖。”

那女孩看着挺特立独行的样子,略略冲纪星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苏之舟解释:“我钱包落办公室了,过来拿。”

纪星笑:“去吧。”

苏之舟拿了钱包出来,经过她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下。他让小颖先出去,自己进了她办公室,纪星奇怪看他。

苏之舟笑笑,拉了把椅子坐下:“师姐,你虽然比我高一级,但你年纪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吧。”

纪星稍稍迟疑:“怎么了?”

“你最近……”他问,“和邵师兄……”

纪星不说话了,胸口却不禁起伏吸了口气。

“师姐,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一对当年在我们院里多有名,多少人羡慕。……其实,有什么误会或矛盾,好好沟通一下或许……”

纪星迅速摇了下头,没做声。

那天邵一辰说的很清楚,他们要走的路不同,谁也不能为对方屈服牺牲,仅此而已。

苏之舟见状,也知不是简单能解决的了。这几年,他见证了多少校园情侣步入社会后分道扬镳的。

他沉默一会儿,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希望你尽早放下,重新过好自己的生活。”

纪星眼眶红了红,微笑:“谢谢你啊。”

苏之舟抿抿唇以示鼓励,走了。

他一走,办公室又安静了下去。

日光灯亮着,整个办公区死一般的寂静。

纪星望着偌大的办公区,竟不知道平时看着那么拥挤的地方此刻竟空旷得如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