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廷看了眼手表:“我跟孟教授约的下午三点半。”

纪星赶紧点头:“我有空啊。”

“行。”他拿纸巾擦了下唇角,起了身。

两人乘车去了孟思哲教授工作的研究所,在一间实验室里见到了正在调试机器人的孟思哲。孟教授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身子骨却很硬朗,见到韩廷和纪星,热情地给他们展示他的机器人。

八岁孩童大小的人形机器人在平地上跑步,绕障碍,跳跃,翻跟头,动作娴熟。表演完毕,撒欢儿地跑来跑去,跑到纪星跟前,歪着脑袋打招呼,是小女孩的声音:“你好呀!”

纪星诧异,问:“它的语言系统是中文的?”

“不是。”孟教授说,“通过你的外貌,以及刚才我们交谈,她识别出你是中国人。”

“哦。”

小机器人打完招呼,跑去一旁蹦蹦跳跳。

孟思哲往办公桌那边走,对韩廷说:“老候的事呢,你不用太担心,这边不会把他怎么样。毕竟,研究项目需要他。但回国的话,是不现实的。”

“知道。”韩廷说,“是我们行事莽撞了。”

孟思哲却摆摆手:“现在国内力推AI,政策经济都有扶持,很多人想回国报效。谁不希望自家更好呢?你的提议我看了,很好。我会想办法多跟你们建立联系,以后DOCTOR CLOUD遇到的问题,我也尽量找这边的同僚一起帮忙解决。你放心吧。”

“多谢您了。”韩廷说着,毕恭毕敬地颔了下首。纪星原认真听着他俩讲话,见状也懵懵地跟着颔了下首。

韩廷看了她一眼。

孟教授道:“你也是,电话里聊得那么清楚了,还亲自跑一趟。何必这么客气呢?你忙,我也是知道的。”

韩廷没做声。

孟教授又看向纪星,点点头:“年轻人,好好干啊。靠你们了。”

纪星郑重点头:“诶!”

正聊着,那边轰隆一声响,小机器人把球踢到墙壁上,反弹回来砸倒了训练用的障碍物,多米诺骨牌似的稀里哗啦地倒。

机器人耸肩摊手,歪脑袋地撒娇:“I’m sorry!”

孟思哲笑:“这是个小姑娘,却特别调皮。”他像宠爱孙女的爷爷,去扶障碍物。

韩廷也过去帮忙,迈脚前看了眼纪星,说:“这机器人性格像你。”

纪星:???

她今天干了啥?从头到尾表现得不能更乖了。

韩廷帮孟教授归置着障碍物,孟教授问:“宴臣最近回国没?”

“没。去年十一月见过一次,又去执行任务了。”

“沁沁也结婚了。”孟教授道,“说来你的个人大事是不是也该考虑了?”说着看了眼纪星。

韩廷只是淡笑不语。

纪星假装认真整理东西,不注意这边情形。

跟孟教授告别后,两人走出研究所,正好一辆公交车停在路边。韩廷看见路经站点有他们酒店,问纪星:“坐公交回去?”

纪星诧异:“啊?”专车还停在路旁呢。

韩廷已走向公交,回头看她:“过来啊。”

公交仍在等待他俩,纪星只好小跑上去,跟他一道上了车。

下午四点,车上没什么乘客,韩廷下巴指了下最后一排。

纪星往尽头走,韩廷跟在她身后。

公交车启动,纪星鞋子有点儿小高跟,没站稳,忽然一晃;身后,韩廷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T恤袖子是极小的荷叶袖,韩廷大半个手掌握着她光露的手臂,手心温度炙烫。纪星闷不吭声往前走。到了最后一排,她坐去最里边的位置,拉开窗户。初夏的微风吹进来,散走脸上一丝热度。

韩廷在她旁边坐下,将她整个人圈在座位里边。明明只是并排坐,却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

纪星想,刚才就不应该坐在最里边。

她随口问:“你跟孟教授有私交啊?”

“嗯。他侄儿你见过,上次过生日,坐肖亦骁右手边那个。”

纪星略略回想:“噢。”

没话了。

韩廷清楚她心里想什么,但她不问,他也不会主动去提。难道说跟孟家的妹妹相过亲?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儿。让她误会了也不好。她这人在感情上心窄,他不至于上赶着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不想,纪星看似随意好奇地问了句:“你们那个圈子里的人,会相亲么?”

韩廷并没打算骗她,说:“会。”

“你也相过亲?”她侧眸看他。

“嗯。”

“那为什么没结婚?”

“人家心里头有主了。”

正说着,夏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撩动她的发丝,有一缕拂过他脸颊。他神情微变;她慌忙去抓那一缕发丝;他眼神追着那缕发丝看了眼。两人目光像丝线一般交缠绕过。

纪星把发丝别到耳后,摸到自己耳朵滚烫。

“你是可以接受跟相亲认识不久的人结婚的?”

韩廷沉吟半刻,仍是说了实话:“适合的话,可以。”他曾经的确这么想。

纪星心里头有一丝讽刺,问:“不怕半道后悔,没法从一而终么?”

“说‘从一而终’的那帮人,往往是最不确定的。”韩廷道,“大部分要求‘从一而终’的人,不是因为爱,而是迫于生存需要。不然,就没人能跟自己合作,互相帮扶着走完自己问题重重的人生路了。”

纪星皱眉,质疑:“愿闻其详。”

韩廷说:“真正从一而终的人,不会将这四字挂在嘴上,更不会以此作为婚姻的谈判筹码。不过,世人大都做不到。因为能随心所欲且准确选择爱人和伴侣的,少之又少。不满意又不合适的,起初的爱会逐渐消减,自然难以走到终点。”

纪星愣了愣,竟找不出话来反驳,隔了半晌,才问:“既然如此,你所认为的爱情又是什么呢?”

彼时,西边的阳光式微而朦胧地洒在公交后座的两人身上,似温暖,又似薄淡。

韩廷看向她,平静地说:“我所认为的爱,大概要到人生的尽头。回首之时,盖棺定论。”

纪星沉默。

最终,她看向窗外,说,

“我不一样。如果在起点就不够爱,我恐怕没法走下去。哪怕一个人走,也会更好吧。”

韩廷看她侧脸,半晌无言,移开目光看向了前方。

“你又如何判定,不够爱?”他说,“标准不同,这个判定也不过是你的主观感受罢了。”

第66章

到了酒店, 韩廷请纪星一起吃晚饭。

纪星正想理由推辞呢, 韩廷说:“我明早回国。”

纪星诧异:“那么快?”他似乎今天才到。

“嗯。”他说, “周一有个很重要的会。”

她不好拒绝了,跟他一道去了餐厅。

纪星坐下后,没怎么说话。

他那句“你又如何判定, 不够爱?”在她心里投下不小的波澜。他这人, 原则与情感是可以剥离开的,她难以摸透他说这话的真实出发点——只是讨论原则性问题,还是情感表达?她怕会错意。

又不免隐隐揣测着他的心思,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他的套路——讲工作吸引她和他共处, 去见孟教授,一起共进晚餐。

可她却觉得他不至于对她上心到如此地步。

思来想去,她捉摸不定。

但如果是真的,他这样在细微处花心思设陷阱, 她恐怕是抵挡不住的。

她心里不禁再度竖起了高墙。

服务生却不合时宜地过来点上香薰蜡烛,一簇豌豆苗儿大小的光芒柔和而温暖地在两人之间跳跃, 照得彼此的容颜都温柔不少。

韩廷问:“还有多久的课程?”

纪星答:“一个半月。”

韩廷问:“回去后有什么打算?”

纪星心有提防:“什么什么打算?”

韩廷说:“工作。”

纪星更奇怪:“不是说了, 在瀚星做副总么?”

韩廷好笑:“我记忆力有那么差?自然是问你对工作有什么想法。”他道,“这回跟星辰可不同。发展层面的事儿,江淮会时刻敦促你, 我暂且不提。星辰人事结构简单,是你半个朋友圈子。但瀚星不一样:有上级,有同级,有下级。一帮人背景复杂, 大多数年龄都比你大,不好应付,也不好管理。光是人际关系就够你喝一壶的。”

纪星起先没做声。不论换到什么环境,他总是能一针见血指清她面临的难题。

她喝了一口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这一年的社会课上得怎么样,马上见分晓。”又道,“我也不是毫无准备,手下几个主管的背景都研究过了。也做好了心理预期,处处留心留意,谨言慎行。必要的时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韩廷听着,很认真地打了个岔子,问:“鬼话怎么说?”

“……”纪星停下一两秒,说,“就你最会说的那种。”

“哦?”韩廷抬眸瞧她,“我哪里跟你讲过鬼话?我倒觉着每一句都够真心实意的。”

烛光映在他清黑的眼瞳中,仿佛带着炙热的温度。

纪星别过眼去,抬起玻璃杯又喝了一口水,暗自腹诽:你现在讲的每一句都是鬼话。

她不搭腔,韩廷也不在这插曲上过多停留,回归正题,说:“你心里头提前有个准备。公司大了,人心复杂。记着,做事不要操之过急,对人别把话说太满;得沉住气,别叫人轻易看透。”

纪星听着他这番话,心有触动,点头:“我知道了。”隔几秒,终于轻声说,“其实……我是有点儿不安的。”

韩廷看着她,等她继续。

“刚毕业那会儿,自信心最强,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未来肯定不平凡。但……生活是个不断锤炼人的过程,让人一点点认清平凡的现实。瀚海星辰很好,好到让我有时想起有一点害怕,如果我的水平比不上瀚星呢,如果我就只是这个水平,只是个平凡人呢?”她轻呼出一口气,又笑了笑,“当然啦,只是偶尔这么想,还是觉得自己挺不错的。”

韩廷:“看来是真懂事儿了。以前你那自信心总是来路不明。”

纪星:“……”

韩廷又道:“对能力的上限存有敬畏,是好事儿。懂得谦卑了,才能不断去打破瓶颈。”

纪星琢磨着他这话,良久,诚服地点了点头。

一顿饭终究还是在柔和自然的气氛中结束。

心中那道墙,早已形同虚设。

吃过甜点了,两人一道上楼。

电梯间里亮着昏黄的灯,光线暧昧,淡淡的花香萦绕四周。墙壁上石膏花纹繁复,像上世纪美国黑白爱情片中的场景。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纪星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气氛,问:“明早几点的飞机?”

韩廷:“九点。”

她点点头:“一路平安。”

韩廷看向她的眼睛:“回国再见。”

纪星:“……嗯。”

电梯门开,纪星等了一下,想着他是领导,让他先进。

但他也等了一下,让着她。

于是两人都没动,互相看了一眼。韩廷示意她先进,纪星不好推辞,迈步进去。

就在那时,久等的电梯开始闭阖,纪星一吓;韩廷大步上前,一手挡住闭合的电梯门,一手将她往身边一拉。

她踉跄后退,后背撞进他怀里。

她有些失措,匆忙站好。

韩廷扶着电梯,待她进去了,跟着进去。

电梯缓缓上行,不知是否因为空间狭小,空气不流通,纪星脸颊燥热,恍惚有种德国重演的暧昧感觉。

恐怕他也有如此想法,谁都没说话,直到“叮”的一声。

“我到了。”她抬眸看他,他却指指外头,示意她先出去。

纪星心头一紧,走出电梯,回头,韩廷已随她出来。她仰头望:“韩总……也住这层?”

“送你回去。”韩廷说。

纪星:“……”

厚厚的地毯吸掉了彼此的脚步声,纪星提着一颗心,缓缓走到门边,拿出房卡。

安静的夜里,“滴”的一声。

她回头看一眼,韩廷垂眸看着她,目色平静。

“韩总……再见。”她谨慎地把门推开一条缝,从缝儿里溜进去,就要关门。

韩廷上前一步,一只手抓紧门沿,拦住了那扇将阖的门。

纪星心中一惊,隔着门缝惊慌望着他,下意识就要推门。他手上稍一用力,力量已是势不可挡。她踉跄退后,他进了门,身后手一松。门咔擦一声,落上了锁。

她又慌忙后退一步,背靠墙壁,不再退了。几米开外就是床,她坚守着门廊这处狭小的阵地,不能失守。

室内没开灯,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隔着树影透进来的月光。

韩廷的眼睛在黑暗中却格外明亮,一瞬不眨盯着她,直勾勾的,带着某种势在必得的野心。

纪星咽紧了嗓子,她再清楚不过他的这个眼神,他每每将她抛至云端将她折腾得嘤嘤哀求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

她莫名打了个哆嗦,又觉得这房间闷热极了,让她胸口热汗直冒,无法顺畅呼吸,小腹竟也淌过一阵热流。

她仍仓惶想着,韩廷欺身上前,高大有力的身躯瞬间将她压制在墙壁上,她一惊,他手臂已锁紧她的腰身,炙热的吻瞬间落到她耳朵上,男人灼热的呼吸潮涌般灌进她耳朵,她过电般浑身打颤,呻吟:“别这样……”

娇弱的嘤咛声溢出嗓子,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哪里是拒绝,更像是迷醉的邀请。

他格外受用,在黑暗中无声一笑,似乎也想念她的声音,哑声问道:“别怎样?……嗯?”他用力抵了她一下。

“啊~~”她闭紧眼睛,仿佛深陷泥淖,挣扎不能。他吻着她的脖子,逼迫着她仰起头来。

他的手开始朝下探寻,她惊愕,用力抓紧他的手腕:“不行……”

他轻咬着她的耳朵,问:“怎么不行?”

她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吐出一句话:“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停下来,身躯仍贴着她,静止了有一会儿,低声问:“如果我说和好呢?”

她心中巨震。

她不知道他此刻做何表情,也不敢抬头看他。只看着眼前他的喉结极细微地上下浮动一下,她眼中浮起泪雾,一瞬间眨下去,终究摇了摇头:“不好。”

夜,如此安静。

韩廷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四目相对。

她惶然而紧张;

他平静而沉默。

半刻后,韩廷抬起头仰望天花板,长长呼出一口气了,低头看她:“你希望我跟你说一句,我爱你?”

纪星呼吸直颤,盯着他不吭声。

而他眼中竟也闪过一丝迷茫与无奈,转瞬即逝,变得安静:“但我不知道,在你眼里,哪种喜欢,哪种爱才算数?陪你过日子,关心你的喜怒哀乐,认真考虑和你的未来,算不算?还是说,一定要为你牺牲什么,有了对比才能彰显?”

纪星泪湿眼眶,摇头:“至少……不会利用我去对付竞争对手。”

韩廷哑然半刻,说:“纪星,我在这个位置,有我的苦处。”

“我的生命里,爱情不是全部。为了感情去牺牲东扬的大局……”他轻摇了摇头,嗓音低微,“我没法保证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但我可以保证爱情这部分,只有你。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证明……轰轰烈烈为你牺牲为你去死的爱情,我可能给不了;平平淡淡陪你生活的爱情,大概可以。”

纪星轻轻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内心已是剧烈撕扯:有一股冲动逼迫着她立刻飞扑去他怀里紧紧将他抱住,他总是能轻而易举让她忘了自己;可脑子里仍有一丝清晰的剧痛,一丝心底最深的恐惧要表达。

她摇头拒绝,咬着牙关,吐出一句话:“我和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

韩廷眼中生寒,他突然之间,就无话可说了。仿佛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纪星泪流直下:“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是我内心不够强大,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