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雷卷苦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头那一点艳冶而凄美的身影,总是搁不下来。在那马鸣的一刹,仿佛有人在唤他,真的,心里头有个细细的声音,正在哀切低迷的唤。

在这一刻里,雷卷心头隐隐觉得挂心,很想不顾一切,往回头的路走。

但他不能。

——“青天寨”、“毁诺城”以及一大干武林同道,还在等着他们的急援。

人生里总有些牵肠挂肚的事,总是不能让人可以痛痛快快。

——或许,人生里真正痛痛快快、一了百了、无牵无挂、不闻不问的,只有一死。否则,就算你看破红尘,落发出家,还是得挂着肚皮、留意天色、寻觅栖身之处。

戚少商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

那是因为戚少商心里也惦着人。

所不同的是:戚少商正在赴见息大娘,会面的心情是越来越浓烈了;雷卷则不一样,他是跟唐晚词分别,越行越远,离意越深切。

所以戚少商心里很惭愧、很歉疚。

他觉得自己连累雷卷大多了。

不过,他所连累的人,又何止雷卷一个?

一个人如果欠人大多,他已没有办法偿还,他唯有尽力的让他所亏欠的人觉得这亏欠是值得的。

故此戚少商力图振作。

他能在郗将军府回上一口气,只要有一天还有息大娘、雷卷、铁手、无情、刘独峰这些朋友,他便要活下去。

好好的活下去。

因为他已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当他看见雷卷一向森冷的眉字间抹过一阵忧伤,他已了然雷卷想起了什么。

——恋爱的人总是易喜易嗔。

——恋爱的人总是爱受伤。

他很想请雷卷回燕南的道上去。

——他自己一个人独渡易水就可以了。

但他还没有开口,雷卷的视线已从天外云际收了回来,说:“我们走吧。”

说罢他又很轻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声。

戚少商的话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曾跟随过雷卷,他知道这位“卷哥”的脾性:这个脸冷心热的人,一旦下决心赴义决死,纵千折亦不回,谁若是叫他回头,不论是用什么藉口,那是白碰一鼻子灰而已。

戚少商明知劝不回,但总是要想劝劝。

殊料他还未曾发话,雷卷好像已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想念的人,未必见得着;你见得着的人,未必真的想念。”雷卷苦笑道,“就算你本来想念的人,只要天天见着,就不一定会很想念;本来不怎么想念的,大久没见,也会有些想念。情到浓时情转薄,世事就是这样,这样也好,情若浓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戚少商知道他说的有些是违心之言,但他主要是为自己开解,也且让他说下去。

“人生里忍耐的时间,一定多于成功的时间。”雷卷的脸眼,充满了世间的风霜、世事的沧桑,“一个人如果要成功,就必须要能够忍耐;就算不想成功,也得要忍耐,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忍耐。”

戚少商完全同意。

他知道雷卷说的是真话。

真话除了是肺腑之言,通常也是金玉良言。

雷卷最后加了一句:“走吧。”

戚少商只好启程。

雷卷踏鞍翻身上马,清清楚楚的感觉得到,在刚才转身的刹间,确是有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声音遥遥远去。

其实在那一刹问,唐晚词确在心里呼唤着他。

雷卷继续远去。

唐晚词境遇更危。

如果说深念或深知的人就算分开,也会有心有灵犀、特殊的感应,但要是相距愈远,这心灵的感应是不是也愈渐消淡呢?

甚至,已全然失去了感应?

至于无情呢?他眼看一群热血朋友,全在危机之中,而他自己却爱莫能助,他心里当会是怎么个急法?

——会不会比当日铁手在安顺栈里,功力未复,而身旁好友如唐肯等眼看要丧在福慧双修、连云三乱手里还急?

洪放呢?究竟要为求生存而叛主,还是为求尽义而挤死?他决定了没有?下手了没有?

郗舜才大将军并不知道在洪放心里有那么大的挣扎。

文张对洪放所说的话,他犹如充耳不闻。

他一向是个命福两大的人。

他一向信任他的部下。

所以他以为文张的话,对他部下根本起不了作用。

他压根儿不相信他的部下会出卖他、背叛他。

他舞着大刀,飞砍文张,他的人就站在洪放身边,跟他肩并着肩,一点防患也没有。

其实,不疑人也是一种福气。

一个人常常怀疑有人会对不起他,无疑是件很痛苦的事。

郗舜才胡里胡涂由小兵升了副将,在宫廷斗争里不费力的就有了有力的靠山,又莫名其妙的被调来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当“土皇帝”,而且也胡胡混混中打了战仗立下战功,还发了点财,一直都是靠运气成事,所以得来并不费力;他也豪爽好客,一生人只奢豪一些,海派一些,并不做缺德的事。

——一个人天生机智聪敏,或豪勇过人,甚或才能出众,都不如天生幸运的好。

——幸运的人可以没有一切才学,但能达成比有才学的人更大的成功。

郗舜才并不能说很成功,但至少有胡涂好命,不必饱历忧患,也不必操劳些什么。

可是一个人怎能一世够运?

——正如赌博一样,你可以靠手气赢十次八次,但不能靠它赢一辈子。

郗舜才一向信任洪放。

他也一向重用洪放。

他根本不防洪放。

——这次他押的赌注,是输还是赢?

——不过无论输赢,他都是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如果洪放下不了手,文张也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