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想把一柄枪送给息大娘,一柄枪陪他去作最后一次冲杀。

刺杀最后一个敌人。

挑下最后一回冲刺。

掀起最后一次江湖浪。

——不过大娘并不用枪。

他甚至不敢肯定,大娘会不会接受他的枪,正如他完全没有把握,大娘在他死后,会不会流一滴泪。

江月无声。

强敌满布。

他抄起了枪,立刻就要冲出去。

他只拿住了枪,并没有拿起了枪。

因为枪的另一端,被人执住。

一双清辉玉臂寒的手。

美丽的柔荑。

月下的人。

月影微斜,恰半的筛进洞里来。

一个柔生生的俏人儿,似笑非笑的凝睬着他,眼色却是幽怨的。

“你既然一定要去送死,何不把这柄枪送给我,留作纪念?”息大娘幽幽地道。

赫连春水只觉热血往上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如果不肯送给我,何不把它借给我,我跟你一起去冲它一冲?”息大娘仍在悠悠的说,“假使你都不愿意,那么,愿不愿意跟我再说几句话,然后才去死?”

赫连春水喃喃地道:“我……我……”

息大娘唉的一声。

这一声叹息,使江上的月色,都愁了起来。

一时间,赫连春水心都疼了。

洞穴里有许多岩壁暗影,赫连春水只敢望着黯影,不敢看亮的地方。

亮光会反映泪光。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

“你觉得守在这儿,是毫无希望了?”息大娘问,“横死竖死,不如冲出去杀一阵才死,总好过等死,是不是?”

赫连春水觉得息大娘很不了解他,所以道:“不是。”

“你觉得应该要去行刺顾惜朝和黄金鳞,因为你对赴宴一事,十分内疚,想将功赎罪,是不是?”息大娘说,“还是你不同意我们枯守这儿、坐以待毙的战略,想去讨一个大功回来?”

赫连春水更觉得委屈,一股悲枪,鲠在喉咙,反而淡淡的道:“当然不是。”

“且不管是不是,”息大娘道,“你了不了解顾惜朝的为人、黄金鳞的作风?”

赫连春水心里只想说:你也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只口里什么都没有说。

息大娘道:“顾惜朝的手段,是从不露出弱点可让人知道,如果他向你露出弱点,很可能那反而是他最强之处。”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黄金鳞,他的退,往往就是他的进;他追的时候,反而很可能是退。如果他退了三步,可能是进了三步。这两种人在一起,摆明了那里是自己的总营,就算你进得去,那儿也只可能是刀山火海、天罗地网等着你。”

赫连春水冷冷一笑:我本来就是去送死,我不在乎。你不会了解的。

“况且,最近这几天,他们已调集了各路兵马,各方高手,齐来对付我们。其中有黑道中极可怕的人物‘血雨飞霜’曾应得,他是来藉此和官府挂钩的,也有正道人物‘豆王’欧阳斗,他长得一脸痘子,擅施的暗器也是豆子,各类各式的豆子,他这人一向持正卫道,但生性太直,可能只以为是官府剿匪,理应相助,被人利用尚且懵然不知,但此人武功极高,不可轻视;”息大娘继续道,“另外还有当年远征西域的‘敦煌将军’张十骑,以及绿林道上第一把硬手‘粉面白无常’休生,加上吴双烛与惠千紫,有这些人在,所以他们才好暇以整,不怕我们飞得上天。”

赫连春水淡淡地道:“我们确是飞不上天。”他心中忖:但我却可以去死。

“但我却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些而出去的。”

息大娘忽把话题一转。

“你是去送死的。”她说,说得很慢,很缓,很柔,“你是为了我才去送死的。”

赫连春水心头一震,忍不住又要去看她。

那梦里才能看得真切的女子。

“龚翠环都告诉我了。”息大娘说,“她说,你要她如果活得出去的话,求赫连将军派兵来助我,并助我重建‘毁诺城’,说这是你死前的最后心愿……”

息大娘柔柔一笑道:“所以她很担心。她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她虽然是你家的仆人,可是她当你是她亲生孩子一般,她告诉我,她不知怎么办是好。你实在不该叫她担心的。”

“不止她担心,我也耽心。”息大娘柔柔的道,“你更不该教我也担心的。”

赫连春水一时蹑喘不出半句话来。

息大娘又唉了一声。

江风明月,这一叹访佛传了千古,传了万年,再自江风送来,耳畔乍听似的。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心意?”息大娘静静的说,“我明白你的心意。”

“大娘,我……”

“我陪了他这许多年,让你受苦这许多年,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跟他,反而是义气的多;我实在应该陪陪你的。”息大娘清清的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法,对他很残忍,所以还在逃难的时候,他还未重建连云寨之前,我是还会留在他的身边,不会离开他的。”

她一笑又道:“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赫连春水只听得心头热血翻动,颤着声道:“大娘,你是同情我,可怜我,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息大娘平静地道:

“不是。”

“只不过,”息大娘隔了一会,才接道,“高鸡血死后,我这感觉,才份外强烈些。”

赫连春水激动得走前一步,两手搭在息大娘肩上,忽又觉唐突,忙缩回双手,只说:

“可是,不可能的,你……”

“少商没有来,我食不安,寝不乐,”息大娘忧忧的道,“现在他来了。我当他是大哥,一个相依为命的人,这些江湖岁月里,愈渐觉得,我想助他复仇,但我想陪你过一辈子。”

她的脸靥如同明月一般皎洁:“因为,我已害了你半辈子,我从来未曾陪过你,你却在困难危艰中,伴我共渡。”

她握着赫连春水的手,说:“所以,你不要去送死,“好不好?”

她限里也闪着泪光:“好不好呢?”

赫连春水只觉得自己浸沉在一种极大的幸福之中,几乎喜乐得要大叫出声,只喃喃地道:“大娘,大娘,红泪,红泪,我好开心,我好快乐……”

息大娘嫣然一笑。

赫连春水忽想起什么似的,说:“可是,戚寨主那儿——”

“等一切平定了之后,我才告诉他;”息大娘坚定地道,“只要他能复起,只要他能报仇,我便不欠他什么了。”

她说:“他也不欠我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