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今天他特意来得很早,在树上静息了半天,可心中仍是有些乱,神思恍惚。这可不行。待会儿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心如止水,剑刺到人身子里去时,手才不会抖。手不抖,才有命活下来。这是伯伯教给自己的第一个诀窍,怎么突然间竟然有些把持不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柯在心中拼命想着。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如果有什么事没想明白,一定要尽快想到,否则会一直在心中翻腾。要是这样子翻腾到出手时候,可就大大不妙了。

是小真么?一年多没有音讯,这个时候突然跑来见自己,难道就为了林芑云的事?她知道了多少?她…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的…我吃了那药,自然已是她手下的了…

是林芑云么?虽然昨天晚上她也没说什么,可是当她念那纸条时,脸色好像不善…她是怪我杀人么?她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干杀人勾当的小混混罢了…看不起我,那也是应当的…

还是…陆老头?

阿柯舔舔嘴唇。记得当时自己正满脑子想着小真的事,陆老头在肩膀上拍了拍,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打不了,就跑,越远越好。阿柯,保命要紧。”

为什么,一向沈默寡言的陆老头,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正在这时,一阵车轮声突然自前方传来。“羊头”来了。

阿柯抹了一把脸,悄没声息的自树上滑了下来。他蹲在草丛中,从潮湿的地上抓了一把湿泥,轻轻的在手中捏着,眼睛透过兀自滴着露珠的草叶,一瞬不瞬地盯着渐渐接近的车队。

“阿柯…”林芑云自梦中骤然惊醒,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轻轻的呼唤着。

并没有人回答。

“阿柯?”

隔了半晌,四周依旧静寂无声。

她略一使劲,想要挣起身子,手一动,才发觉自己正抱着个枕头。她又呆呆的眯着眼想,鼻子里闻着周围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老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仍躺在牛车之中,而阿柯也已不在车外守侯了。

林芑云重重叹了口气。她甩开枕头,努力伸展有些僵硬的双手,强烈感受到身上盖着的柔柔的锦被,以及身子底下软软的棉床。这个时候,她却莫名其妙更加强烈的想念起那又硬又冷的牛车来。

“蠢阿柯…”林芑云咬着牙想。

阿柯费尽心力,在车厢四周覆上厚厚的牛皮遮挡风雨,可惜缝隙太大,根本关雨不关风!更奇怪的是,左右前后的缝隙竟都是成对成对的,无论外面刮的哪个方向的风,车里都如穿堂风一般来去无阻,任凭自己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弄的。

还有,他在车板上铺垫枯草碎布时,一样的笨手笨脚,有的地方凸起老大一堆,有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垫。那种晚上像睡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全身酸痛,以及每天早上起来,非得费老大工夫才能把混头发上的枯枝弄干净的滋味,他怎么不自己试试?

烤的肉绝对是生的,但煮的粥多半是糊的。就算阿柯偷偷把糊的吃了又怎样?满锅里都已是糊味了。

“笨蛋…嗯…奇怪…”

林芑云使劲翻了个身,真是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不由自主抓抓蓬乱的脑袋。当初阿柯并未经她提起,便主动蒙牛皮、铺草垫时,自己竟然会兴奋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简直有些觉得幸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她闭上了眼…

“阿柯…”林芑云轻声呼唤。

“…”

“我睡不着。你睡了吗?”

“…”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懒啊,每天都是挨枕就睡,一句话都不跟人家说。”

“…”

“是,是。你是赶了一天的车了。可是,也不至于就累成这样啊?陪人家说句话都不成?”

“…”

“人家又没有叫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打水,你自己笨啊!这满山的果子,随便找点来也可以解渴嘛,真是…”

“…”

“哎呀…哎呀,人家真的睡不着嘛!今天晚上星星多吗?”

“…”

“吃饭的时候是有云,不过过了这么久了,也该散了吧?哎,不求你了,我自己去看看。”

“…”

“是吗,有月亮啊…喂,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还没完,接着讲啊。喂!”

“啊…啊…”一只惊飞的夜鸟的叫声,划破长夜,远远的传了过来。林芑云尖着耳朵去听,那声音清越而悠长,一声接着一声,但终于也消失在夜空了。

依旧没有那熟悉的拖长了的哀求声:“我…我要睡觉…”

是梦吗?

林芑云怔怔的回过神来,觉得脸上有些凉,伸手一摸,发现竟然是一行泪水。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虽然身处繁华都市,但一种前所未有的、似乎是预感到寂寞即将来临的恐惧感悄悄爬上了林芑云心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又迅速缩成一团,不声不响的将枕头抱在了怀里。

阿柯这个时候已经动身了吧,她想,这个时候,有一些人也正在往死路上赶吧…

杀人,真是可怕的事…提起刀,往着面前的人身上劈下去,或是别人的剑刺过来,鲜血飞溅…一刀砍出去,不知道这一刀的终点是什么,一步跨出去,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步。这样的事,难道做杀手的便不觉可怕吗。林芑云想着,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将枕头又抱紧了些。

阿柯要杀人,是为了解药,是为了活命…她不停的敲着脑袋提醒自己。然而,却有另一句话,随着怦怦乱跳的心,像雷鸣一样在耳中不停的轰响着:杀人拿药与杀人拿钱,到底有什么不同?难道说,为了自己的命,便真可以杀几条、几十条不相干的人命么…

可是,不、不,阿柯是好人。阿柯信任我,信任我的想法、做法。而我,也默许,甚至鼓励他去杀人…天啊,这是怎样的一场梦呢?

爹爹。

望着渐渐白晰起来的窗格,林芑云在心中轻轻的叫着。我该怎么办呢…

阿柯手中长剑斜刺向上,去势却极缓。他心中怦怦乱跳,不知道该不该将眼前这个头发苍白的老头杀死。

在杀掉前面几个侍卫时他半点也没犹豫,自草中一跃而起,斩瓜切菜一般便杀了个尸横遍地,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来到马车前。但对付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车夫,却颇费周折。

阿柯先是将他自车上拉下来,一扬手抛到一边,准备登车时,那看起来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车夫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爬起身,扑上来抱住阿柯,直往车下拽。

阿柯手中长剑比到他的脖子上,怒目圆瞪,却未说话,鼻子中哼哼两声。那老头也不发一言,视若无睹,脚在车架上一蹬,两人一起收不住势,跌落在地。

阿柯挣脱那老车夫双臂,爬起来一脚踢在他身上,转身又向马车走去。不料才走出两步,那老头在地上一扑,抓住阿柯双脚,顿时将他摔一个跟头。阿柯咬紧牙关,用力往后一踹,正中那老头头部。只听那老头闷哼一声,随即不动。

阿柯跳起来,再向马车冲去。突然后脑一痛,却是被一块小石头击中。阿柯回头看去,那老头歪在泥地里,满脸的血,流下来遮住了眼睛,双手仍颤巍巍的在周围摸着,想再找块石头。

阿柯吞口口水。他呆了半晌,又走回来,弯腰将那老头从泥地里扶起,半抱半拖的拽到马车旁,靠在车轮上。那老头口中呼呼喘气,仍是一言不发,待得阿柯又要登车,他猛地一翻,扯住阿柯衣裳。阿柯僵着头,左手猛切,击中那老头手腕,只听“咯咧”一声轻响,似乎桡骨断了一根。

他叹一口气,胸口跳得越来越快,但终于一咬牙,颤抖着抓住那老头另一只手,使劲往外扳。突然手腕处剧痛,却是被那老头一口咬住了。阿柯手中力道越来越重,捏得那老头手掌“咯咯”作响,那老头咬得也越来越使劲,阿柯的手也“咯咯”作起响来,鲜血流出来,一滴滴的落到草上,渐渐的地上也被打湿一大块。

两人各自咬紧牙关,都是一声不吭。阿柯右手的长剑抡了又抡,比了又比,始终刺不下去,只拿剑柄在那老头头上敲了无数次,却是一次比一次轻。渐渐的,老头似已脱力,口中劲道也越来越弱。终于阿柯一扬手,将老头甩开,自己的脚也一软,瘫坐在地。

只见手腕处血肉模糊,他也不甚慌张,颇有经验的撕下一块衣服,口手并用的包起来。他转头看去,见那老头正用没断的沾满污泥的左手抹覆盖在脸上的血。

阿柯呆呆的看了一阵,终于“呸”的一声,狠狠吐口唾沫,一长身站起来,又撕下一块布,走过去帮那老头抹。那老头也不阻止,闭了眼,默默忍着头上的伤痛。

窗格子上“咯”的一声响。

林芑云懒懒的抱着枕头,半梦半醒,因为刚刚想到父亲,正自流泪满面,也不去理会。

窗格子上又是“咯”的一声响。林芑云突然一惊,脱口轻声呼道:“谁?”

“谁!”这一声几乎是十几个人同时喊出来的,尽管各自拼命压低声音,但在寂静的晨曦中仍是格外突出。

跟着四周房顶、墙角、院子里假山后面、花丛中,同时传来“唆唆唆”的声音,无数只飞蝗石、袖箭、钢镖、银针,甚至毒雾、绳网、弓箭纷纷向不远处的院墙头飞去,打得墙头劈里啪啦一阵乱响。

有人压低了声音,叫道:“住手!住手!别让屋里的听见了。”四周的攻击说停便停,显是训练有素。几块破碎的砖瓦砰砰砰自墙头坠落。那人低声道:“老五老六留下,其余的跟我来。”

白纱做的窗帘上立时有数十条人影晃动,“呼啦啦”飞腾之声不绝。突然有人“哎呀”一声,叫道:“他妈的,老二,叫你别乱放毒…”话音未落,“砰”的一下跌落在地。

当先那人道:“老二,快扶老八回去。其余兄弟小心点…”说话间,众人已翻过墙头,去得远了。院中留下来到其中一人轻手轻脚扛着一团事物走了出去,另两人悄没声息来到窗前,靠在窗上听了片刻,得知屋内没有动静,这才翻上屋顶,不知到哪里潜伏去了。

林芑云全身缩在被里,双手紧紧抱住枕头,心中剧跳,手脚颤抖,几乎要就此晕过去。

为什么,李洛…不,黎自会派这么多人来看着自己?!

阿柯往泥地里狠狠吐一口唾沫,仰起头,看看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老头正死勾勾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预备随时扑上来拼掉那条半死的老命。

哎,真是不走运,碰到这么个疯子。

他慢慢站直了,眼望前方,转身,突然发足狂奔,向马车前的林子冲去。那老头浑身一震,使劲一推车轮站起来,也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跟着。跑到树林,阿柯仔细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呼喘气声,推算对方离自己的位置,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右脚一曲,左脚打直,在地上侧着身子一滑,借着泥土阻力已止住向前之势,在那老头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转过身来,发足向马车跑去。

当跑过老头身子之时,老头左手徒劳的一抓,阿柯闪身而过,无惊无险已摆脱纠缠,心中得意之极。

眼看已奔到车前,后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老头转身不及,滑到在地。阿柯脚步一顿,竟平白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撞在马身上。他长叹一声,回头看着老头艰难的用一只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突然间把心一横,慢慢挺直了长剑。

老头蹒跚着走近了。他看着阿柯手中长剑,眉心抽动,全身抖个不停,显是内心愤怒至极,却仍不开口说话,在阿柯身前站着不动。血几乎已将他的胡子凝在一起。

阿柯长剑刺出,在他膝盖上一划,老头立时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在地上一挣扎,用一只手向前艰难挪动。阿柯心脏跳得几乎自口里钻出来,抢上前去,一拳,再一拳,击在那老头后脑上,终于将他击晕过去。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气,出了一头冷汗。

身后车帘声响,阿柯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老者自车里钻出,站在车架上,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他面目消瘦,一把两寸来长的胡子已经雪白,头发几乎都已掉完,光秃秃的头顶在这样日夜交替的时候显得尤为发亮。他手中有一把剑,但不知是否因为年纪老成这样了,手抖个不停,几乎握不住剑。

只是他双目炯炯有神,似能一眼看穿阿柯一般,死死的盯着他,却对躺在地下的车夫看也不看上一眼。阿柯在他盯视下,先是诧异,跟着不知为何突然愤怒起来,一指仍在地上爬动的老车夫,大声道:“你手中有剑,怎、怎么不出来帮他一下?”

那老头胡子一翘,傲然道:“礼,该当下人搏命,做士大夫的,怎能轻易与宵小相争?”

阿柯更不答话,跃起身来,长剑一送,那老头腿上中招,一下子翻下车来。他满脸涨红,自知不是阿柯对手,干脆甩了剑,一手扶着车架撑起身子,昂着头,声音依旧沉稳,说道:“年轻人,送老夫上路时,该当以礼相待。如此,用老夫身上这块玉佩,可到我马府里领金百两。”

阿柯用剑指着他的脖子,咬牙问道:“他在车外为你搏命,你、你却在里面连一声也不吭,如此胆小,还敢、敢说硬话?”

那老头仿佛见到怪人一般,瞪大了眼睛,怒道:“怎么?我乃堂堂朝堂官员,若是有负天下,愧对圣上,那才要怕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这点小事,岂在老夫眼里?下人保护我,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荣幸,保护不了我,就是他的失职。杀身殉职,天经地义,我为什么要开口替他求饶?”

阿柯呆了,半晌,方道:“你…你是谁?”

那老头一昂头,大声道:“老夫马周!”

阿柯脑中轰的一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杀的竟是当朝权相马周。此人原本只是中郎常何家中一名穷苦潦倒的书生。只因贞观五年时太宗令众官上书言政,见到马周代常何写的文章文笔舒畅,切中鄙政,很是欣赏,便立即召见马周,之后更将他一步步地提升到中书令、领太子少师,直至封为宾王。

因他际遇传奇,民间关于马周的传说很多,阿柯有时陪小真下山时,常常在茶馆里听到关于他的说书,是以自小就对马青天颇有些神往。却万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简朴,只带几个普通侍卫、一个老而愈坚的车夫,便这般大摇大摆的出门上路。

杀不杀他?这个念头飞速在心中地转着,手中长剑微微颤动。

马周见阿柯不动手,老大不耐烦,歪着头,斜眼瞥他,傲然道:“怎么,小子,听到老夫名头,吓得连剑也拿不稳吗?你是怎么做杀手的,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慎言!懂不懂?做杀手还这么多话,是不想活了?要动手就快,不动手,老夫可要赶着到洛阳去面圣了…哎呀,对你这种小人,竟让老夫再三提到‘圣’,真是失礼,失礼!”向北一拱手。

阿柯有些奇怪的看着马周。怎么搞的,这一次出手,连着碰到两个怪人,个个老而无力,又对自己蛮横无礼,偏偏手中的剑就是刺不下去。看来这老头说的不错,慎言!他居然连这个杀手最基本的准则之一都忘记了…他暗自聚集全身精神,尽力排除杂念。

突然间,阿柯背后寒毛倒竖…有人在后面!他全身的肌肉几乎在同一时刻便立即收缩起来,如出猎前的豹子一样,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但确确实实有人潜伏在后…这是一个杀手微妙的直觉,但绝对错不了。阿柯如果不是天生有这样敏锐的直觉,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在那一瞬间,他至少已经确定了三处潜藏危险的地方。

刚才自己竟毫无察觉!难道说,纷乱的心情,已经影响到自己的感官了么?这正是杀手的大忌。

但是,为什么他们并不动手?这是阿柯头上冷汗直冒的最主要的原因。以现场的情况看,周围树木稀少,草丛不多,要潜伏下来而让自己不察觉,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待在这里了…那就是说,在自己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在此守侯了!

他们在等什么?阿柯心中突然一动。

“呼…”林芑云偷偷露出嘴来,压低声音,又长又缓的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