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大怒,一摔手飞过一只茶杯,来势极猛,阿柯“啊哟”一声,抱头躲避,然而仍被四溅的茶水湿了一身。他跳起身来,就要飞奔出门,有多远逃多远,却见李洛一闪身已站到门边,冷冷地道:“你想到哪里去?林姑娘还未准许,你要出这门,只有横着抬出去!”右手伸出,食指向他胸前穴位戳来。阿柯见他动手,亦不多言,以手为剑,切他手腕。

两人刚要交手,忽听门厅处有人大叫道:“住手!”正是林芑云的声音。

李洛闻言,说停便停。阿柯收扎不住,险些冲进他怀里去。只听林芑云怒道:“叫你在外好好坐着也不行吗,非要动手!李公子,麻烦你先出去吧,我有话与阿柯说。”

李洛对阿柯怒目而视,眼神几可杀人,向他传达一个“千万别犯在我手里”的意思后,转身出门,反手关上房门。

阿柯最怕林芑云发怒,呆站在门前,耳边听见林芑云缓缓步到桌前坐下,良久,方柔声道:“过来坐罢,我不生气了。”

阿柯小心翼翼坐回座位,不敢看林芑云的脸色,问道:“你…你脚怎么好了?”

林芑云无声的一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是道大师替我运功治疗的。”

阿柯道:“啊,道亦僧…原来你、你找到他了,那就好了。”

林芑云道:“是。这些日子来多亏有他和当当妹妹陪着我,否则…我一个人在洛阳,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柯摇头晃脑地道:“原来道大师真会医术。那日在林中,怎么反被你驳倒?”

林芑云白他一眼,道:“这治疗之法我早就知道了,只是需要一位既通医术又内力淳厚的人协助我打通封闭的脉络而已。道大师人看起来随随便便,但一身正宗内力却是非同小可,在他的帮助下,我才能这么快恢复。只是中毒已久,要想完全治愈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现在多走一会儿就不行了。”

阿柯被林芑云白了一眼,顿觉通体舒坦,顺手把弄着白玉茶杯,又道:“武约没难为你吧?那一天他们设下埋伏,要杀、杀我灭口,我就猜到他们是想留住你了。”

林芑云深深看他一眼,见他的侧面比以前又消瘦了许多,但也刚毅了几分;唇上短短的胡渣浓密了许多,头发更显凌乱,像是多日未有打理;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但忽而的一凝,便很有些慑人的气势。心中那个懵懂稚气的少年,忽忽数月,骤然间仿佛已长大了几岁,林芑云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阿柯“啊”了一声,跳起来双手乱挥,叫道:“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我、我…我并不是说…不是连累不连累,我是说…哎,怎么说呢?”一个劲的搔脑袋。

林芑云见到他那熟悉的焦急尴尬的神情,那段共同经过的难忘岁月仿佛一瞬间又回到眼前,心中一暖,浅浅笑道:“你别急啊。我…我知道你的心思。”

阿柯一拍手,指着她道:“啊!是吧。我就说你能明白的…你明白就好。”

林芑云点头道:“我明白的。哎,你的毒没有再犯吗?你又是在哪里惹上这么多麻烦的?”

阿柯舔舔嘴唇,缩回椅子,长叹一声——居然也透着些许似模似样的沧桑,长话短说,将当日怎样与可可逃出洛阳,如何在林中与段念夫妇相遇,又如何见到辩机和尚,最后辩机又是如何教他《海若经络》内功心法的。他口齿不清,语意不详,记得又颠三倒四,常常说到后面,忽然说到之前;又或猛地记起忘了什么,费力解释。好在林芑云早熟知他的这些毛病,一边听,一边指正他的毛病,帮他纠正错误,理清思路。若是李洛在此,多半听的莫名其妙,林芑云却听的津津有味,时而紧张,时而释然,时而扼腕叹息段念与段夫人的不幸,时而又对沙老大的狼狈大笑不已。

她听到《海若经络》四个字时,不觉凛然,道:“我听爷爷也提到过此书,据传里面记载的内容极之深奥,非常人能洞悉,确是一部奇书。只不过百多年前即已失传,这位辩机和尚竟能习到这门内功,不知是哪里的高人。你把手伸来我瞧瞧。”

阿柯挽起袖子,让她探脉。林芑云闭着眼,把了半天脉,又让阿柯伸头过来看。她一边看一边道:“你的听宫穴倒是不再颤动,颧鹘穴略有温火,不过也许只是体内温寒所致。后溪、阳谷、小海这一路看起来是被那股内力压制住了。下颚、肩胛、肘部这一路的鸠火之毒…好像探脉象仍能探到。中府、天府、尺泽、列缺、少商这一路真气仍是逆行,但已不能至中焦,只能到府舍。承光、搌竹阴气内敛未消,但左右各有偏穴制约,好像也未加重…玉枕、天拄有精血向下…恩心俞、督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三焦俞…”她扳着手指一一道来,过了好一阵,皱着眉坐回去,沉思片刻,问道:“你真的连着两次都未服药了?”

阿柯见她脸色不善,担心地道:“是啊…好像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身体也不僵硬了,只、只是每次需要静坐运功,直到那几个时辰过去为止。怎么?你看出什么来?”

林芑云道:“我也不明白。但是从目前看来,毒只是被内力压下,还是未彻底解除,这么做究竟有没有效,还需看一阵再说。”

阿柯道:“管它有没有效呢,反正现在不发就好。哦…对了,尹丫头怎么样了?”

林芑云便端了茶,看着那淡淡的热气冉冉而出,又迅速弥漫,只余脉脉暗香弥漫空中,良久不散,表明那香茗真的曾存在过。她幽幽地道:“你才想起她吗?我知道你心中,无时无刻都在念着她呢。”

阿柯道:“啊,需要无时无刻的念吗?那岂不是太麻烦了。”

林芑云一怔,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想念也是麻烦事吗?算了,不跟你胡扯。她受的剑伤很重,虽然经过医治,目前伤口已经长好,但那个时候血气伤了内腑,又经这么多天的奔波劳累,焦躁惊惧,导致气血亏损,恐怕得好生调养一阵才行。她是什么人,怎么又与你遇上了?”

阿柯不由自主坐正了些,干咳一下,将如何在令城老店与尹萱相识,如何联手退敌,尹萱如何被一个未死的人刺伤,之后又是如何如何救了刘志行,逃出生天。这几件事他倒是记的清楚,重点猛吹自己怎样英勇杀敌,又是怎样“义”字当头,扶危救困。这乃是他听了道亦僧说林芑云的父亲鬼手大侠总结出来的,借鉴了不少原话,因此未免说的自己好似神功盖世一般。那些被尹萱钉在柱子上、摔下楼梯、哀求告饶等等枝枝节节,自然略去不表。

然后是两人如何一路顺江而下,甩掉众多追兵,破除层层阻碍。这一节本是可以大书特书一番的,但阿柯先有迷路之错,后有被两个丫头轮番救助之嫌,是以也轻轻带过不提。

林芑云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听着,并不开口,也不揭那些一眼就看穿的短处。待他说完,她喝了口茶,盯着浅绿的细碎茶叶,不经意的问:“尹姑娘那伤口…是你包的吧?”

“是啊。”阿柯一下坐起来,洋洋得意地道:“怎样?弄的好不好?以前跟你学的方法,我还记得呢。”

热气蒸腾,一时间看不清林芑云的面容。只听她低低地道:“好。你可要对得起…”后面的声音愈低,阿柯听不清楚,问道:“什么?”

林芑云一抬头,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笑道:“没什么。来,咱们吃饭去吧,当当妹妹可还等着呢。”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阿柯上前一步,伸手托着她手臂。林芑云待要拒绝,可偏偏觉得阿柯这动作自然流畅到无可挑剔的地步,楞了一下,那“不必”两个字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身不由己任他搀着向门外走去。

阿柯亦觉得林芑云的手冷的出奇,但他只道是身虚体弱,并不在意。

晚饭之后,林芑云牵了尹萱,早早的进里院歇息去了。阿柯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古玩不懂,看字画不明,那书桌上厚厚的一迭泛黄的古本更是不敢亵渎。好容易找到一柄翠玉薄扇可以把玩把玩,谁知道果然是“脆玉”,只摸了几下,一开,“咯”的一声轻响。阿柯脑门暴出一层冷汗,强做镇定地放回原处,摆的好似从未动过的样子。这一来再不敢乱动事物。

他再呆坐一会儿,实在坐不住,起身开了门,信步走到院子里。这是个四进的别院,年岁已久,院中老大一棵槐树,树冠遮住大半个庭院。四周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只有廊下挂着的气死风灯间或的晃荡一下,整个院子里的影子便跟着移动。那吹的灯动影移的夜风也吹过阿柯的脸,清冽的冷,带着些许草木香味,让他确信自己并非在梦里,也不是在一幅古朴诡秘的画卷中。

他一边仰头,看着在云后浮沉不定的玄月,一边穿过一道道回廊拱门,四处走着玩儿。偶尔遇见下人或是守卫,对他恭敬有加,他的胆子更壮。不知不觉走进一处更大更幽深的宅院。这院子里的树更大更密,还有不少假山巨石,廊亭过道,看样子好像是后花园。院子的回廊上挂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晃晃幽幽,倒衬的那些假山古树更显阴森。天地间弥漫着初春欲至前最后一丝苍白的寒意,阿柯不禁缩了缩脖子,想:“这个地方有些阴冷,还是不要多待的好。”便欲转身回去。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传来。

阿柯乍一听到,以为是鬼魅出没,吓得背脊一股凉气直透天庭,禁不住连着几个寒颤。他一下俯下身子,想要乘冤魂发现自己前悄悄溜出去,才摸出几步远,又是一声抽泣传来。这回阿柯听清楚了,像是女声。

“莫不然是女鬼?”阿柯想。对于女人,不管她是人是鬼,阿柯虽然敬而远之,却也不甚害怕,还有些好奇。他弓起身,借着树木掩藏,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摸去。

那抽泣声断断续续,在这静寂的夜里,随着夜风飘飘荡荡,让人一时辨不清方向。阿柯摸索了一会,钻过几个假山的矮洞,终于确定那人藏身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回廊中。他绕过一处假山,手足并用地往前爬。正爬着,忽然眼前什么东西一闪,阿柯吓一大跳,接着方发现原来是一条小溪横在面前,月亮正巧出来,照的溪流一片流光飞舞。他暗叫侥幸,若不是月亮帮忙,只怕就要爬进水里去了。他就伏在溪边,隐约见到那回廊中的一袭白裙,抽泣声就是自那发出的。他心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知道该去看看,还是趁早溜走为妙。

看了一刻有余,阿柯手脚酸麻,正在举棋不定时,忽然听那人“呸”了一声,恨恨地道:“死阿柯!”

阿柯如遭雷击,本能地脱口答道:“在!”猛一抬头,“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头顶的岩石上,劲大力沉,撞的脑壳几乎破裂,连叫都叫不出声来,眼前望出去一片金星,天旋地转中,直挺挺向前扑倒,“咕咚”一声响,翻到溪流中,溅起老高的水花。

林芑云爱静,所以晚上吃饭的时候,叫李洛陪什么州大人、府大人的径去外厅,自己与当当、阿柯、尹萱,以及不愿露面的欧阳不平三人在内厅用餐。她先拉了当当坐在自己左面,又笑盈盈地拉了欧阳先生坐右面,说是谢他今日相助。一抬头,却见阿柯大剌剌地坐在自己对面,这下除非她闭着眼睛吃饭,否则怎么都不能避开阿柯的瞪视了。尹萱仍是寸步不离阿柯,陪他坐了。

阿柯想要找林芑云说话,没说两句,便给她三言两语扯到其他人身上,一会儿拉着当当低语,一会儿又与欧阳不平、单信等,谈论行走在舞凤楼上那两根铁索时是如何惊险,今日会的江湖豪杰中,梅雨村又如何气度,司马南风又是如何老成,慕容荃别看是一教之主,见识只怕还不及苦真和尚…她此刻的身分是皇帝的臣僚,但皇帝老子对她用的都是“请”字,这三位如何敢托大?只得打点精神,有问必答,言语必慎。欧阳不平在十八铁卫中武功只能算是中上,但脑子最好,江湖履历也最为深厚,一向是这十八人中的智囊,见林丫头兴致高涨,搜肠刮肚的找些江湖奇闻来说,听得林芑云不时拍掌叫好,当当与尹萱两人也听的津津有味。只有阿柯撑着腮帮,独自吃饭。满桌的山珍海味,若是平日见到了,那是杀头也要吃上一口才甘心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口口如同嚼蜡。

不一会儿,林芑云推说吃好了,便一手扶着当当,一手牵着尹萱,与铁卫三人告了乏,飞快的横了阿柯一眼,也不说话,径自去尹萱房间为她疗伤。她开了几张方子,叫人连夜抓药。尹萱身子本虚,加上今日受惊不小,已是累的眼也睁不开。林芑云再关照她几句,自己回房。

她想先到当当房中坐坐,却发现当当不在屋里。林芑云记起她晚饭时说过,今日未看见那场好戏,大是后悔,定要找李洛赔回来,此刻大概去闹着李洛带她出去玩了吧。这个小丫头,每到了一处地方,就缠着李洛带她出去瞎逛。哎,又剩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天,无聊;想喝茶,尝了一口,却是凉的;想要翻书看看,走到书桌前,见厚厚一迭书,无非是些《诗》、《经》、《礼》之类,及几本乐府诗集。她随手翻了翻,眼角却窥见当当的一张浅黄菊色丝巾搭在书桌旁。

“阿柯大哥回来就好了。嗯,你说…他待会儿会对你说什么?哈哈…”

晚饭前,当当扬着这张丝巾,笑嘻嘻的跳着,对林芑云说。

说什么?林芑云想,说了什么呢?照理,应该已经说了什么啊,可是…可是为什么自己一句也记不住了?

她想,努力的想,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掰着想,坐着想,站着想,走来走去的想——哪怕是记得一些枝章末节也好!可是偏偏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下午与阿柯的一席话,好像凭空自脑中飞走了一般。越想她心中烦闷越深,越想也越害怕——难道自己中魔了?

她终于忍不住起身推门而出,几步跨到院中。吸了两口冷清的空气,觉得精神一振,咬牙想:“管他说什么呢,不去想那笨蛋了!”左右无事,也不想再回屋中,便信步在院中乱逛。逛着逛着,见一扇拱门虚掩着,石墙上爬满各种植物的根茎,显得年岁久远。她隐约闻到初开的丁香的味道自院中飘出。这香味如看不见的手,轻轻撩拨起林芑云心中尘封的些许回忆,她小心地推开门,走进院中。

进来才发现,里面是个老大的后花园,昏暗的灯光,长而幽静的回廊,四周寂然无声,连只虫子的鸣声都没有。院中草木花卉娇羞地隐藏于夜色中,大块的假山石突出在黑暗里,看上去比白天时更大,也更单薄。林芑云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漫无目的走着,间或追逐一下那似有若无的丁香芬芳。走了好一阵,咦,只觉眼前这景物好熟,楞了半晌,方明白是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又转回原地了。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如此的兜圈,无论走得多远,终会回到起点?

林芑云觉得脚说不出的酸软,便坐下;手说不出的酸软,无力的垂在一边;身子说不出的酸软,她便依着柱子。

可是,连心也跟她较上了劲…又酸,又软,又乏,却又憋气的紧,在她小小的身体里虚弱无力地跳着。林芑云烦躁的恨不得能将心掏出,偏生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她便茫然地看天上忽隐忽显的月亮,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有父亲宽广结实的胸膛可以依靠?

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有母亲慈爱的眼睛,可以一诉心事?

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少女一样,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嫁人,生子,儿孙满堂…

为什么自己就注定要陷入这些让人头晕目眩的旋涡之中,身不由己的见到一张张假的脸,虚伪的心,装的容,变幻的笑?

为什么各种生死、离别、忍辱、偷生、逃亡、挣扎、苦难、虚假、强颜…都要自己独自忍受?

为什么自己只想置身世外,但是强权、虚荣、黑幕、陷阱、争夺、阴谋…统统不请自来,非要扯上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阿柯不在自己身边…

一想到“阿柯”这两个字,林芑云倒抽了两口冷气。她掩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想:混蛋的阿柯,凭什么让我如此牵挂你?

你醒醒吧傻丫头,阿柯可从未瞧得起你!

林芑云这么想着,转眼间怒火战胜伤感,不禁坐直了身,想:以后都不要再理那个混蛋!此件事一了,有那么远就走那么远,再也不见他了!

于是她深吸几口气,清清喉咙,卯足了劲,狠狠呸出一声,道:“死阿柯!”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仓皇地答了声“在!”,接着是脑袋撞在石头上的闷响,月光朦胧,有个东倒西歪的身子在不远处晃了两晃,“扑通”一声栽进溪流,溅起冲天的水花。

那一声叫喊出来时,林芑云心疙瘩一下,吓的几乎晕厥过去,待得见到那人跌落水中,她才突然回想过来:哎呀,是阿柯!这笨蛋掉水里了!

林芑云提起裙子,奋力跨过栏杆,向溪边奔去,一边叫道:“阿柯!阿柯!是你吗?”

水中波浪翻腾,有个家伙挣扎着向岸边扑来。林芑云正要上前拉他,突然脚一滑,摔在草地上。那处是一斜坡,她险些顺着坡滚下去。水中的家伙立刻叫道:“别…别过来!”

林芑云紧紧抓住草根,叫道:“阿柯,阿柯!你怎么样?”

阿柯惨叫道:“我、我的头…我的头裂开了!”

林芑云哭出声来,叫道:“别胡说,头裂开人就死了!你别吓我,快过来啊!”

阿柯再扑通两下,幸亏水不深,已扑到岸边。他抓住岸边的树枝,挣扎着爬上岸,大口喘气,叫道:“林芑云!”

“干嘛?”林芑云俯在地上,向他爬过来。借着月光,她见到阿柯浑身湿透,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只有一对眸子金光四射。

“你…你帮我摸摸,脑袋裂开没有?”

林芑云道:“别乱说!”但终于爬到他身边,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阿柯“哎哟”一声惨叫,林芑云只觉摸到老大一个包,她抽回手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颤声道:“没血,没、没裂开,阿柯。”

阿柯长出了一口气,释然道:“那…那就好。”

林芑云偷偷抹一把眼泪,忍不住好笑,道:“你那么怕死干什么?瞧你碰了一下脑袋慌成什么样,就你最胆小!”

黑暗中,阿柯慢慢向前挪了一下,靠近林芑云。他头上的水一滴滴顺着发尖落下,脸上也全是水。他便用手一抹,水洒了林芑云一脸,他不知道,林芑云也不觉得。溪水静静的流过,夜风静静穿过树梢,林芑云就那么静静俯在露水晶莹的草中,看着如霜月色下静静的阿柯,听着他静静的道:“我怕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林芑云好长好长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心中一片空明。这话就如白水般,毫无滋味可言的划过心田,自己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悲伤、痛楚、孤独、寂寞、无奈…或是欢乐、痛快、幸福…什么都没有!这些平日里充满她小脑瓜子的纷纷嚷嚷的嘈杂的小东西们,此刻像被阿柯那句口水话统统冲到龙宫里去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她就那么半张着嘴,呆头呆脑,迷惑地看着阿柯,身体都似僵硬。

风吹过,月光如水,掠过溪流边两个呆滞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呀”的一声,一只惊飞的夜鸟长叫着,仓皇的飞过庭院上空,扑到另一面茂密的树林里去了。远远的听见树林里树枝“啪啪”作响,那鸟不知撞到多少树干,干叫几声,终于又归于沉静。

阿柯仰起脑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的头上的包剧痛。他用手扶着脑袋,一面呻吟着,拖泥带水的往岸上爬。

“哎呀,冷啊…好冷…”他嘶嘶的吸着鼻涕自言自语。

林芑云浑身一震,“啊”的低呼一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好冷…”

“不是…”林芑云皱着眉仔细想:“前面一句。”

“冷啊。”阿柯也仔细地想:“还有…哎呀!”

“不是不是!”林芑云道:“再前面一句…”

“哦。”阿柯抹鼻子,含糊地道:“嘶…是叫你看看我脑袋裂开没有。”

“不是!”林芑云扑上前一把抓住阿柯衣角,怒道:“后面那一句!”

“我…哎哟,脑袋好痛,别扯啊…我不记得了…”

“你说——怕死了见不到我了!”

“哎?”阿柯搔搔脑袋。“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