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萱在一旁拼命撑着他,叫道:“爹啊!阿柯大哥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尹禹鸣一把拉她到面前,道:“宣儿,好好记住,这人…这位…他…”他似乎对如何称呼阿柯困惑不解,楞了片刻,终于只有直呼其名道:“阿柯是、是我们尹家的大恩人,这一生一世,我们尹家只侍奉他一个人!”

“什么?”尹萱吃惊地道。

“还有,你听好,”尹禹鸣直看到她眼睛深处去,斩钉截铁地道:“他是你早已约定终生的丈夫!”

“什么!”

林芑云吼的简直比尹萱还要大声。

第四章 君自东去

林芑云慢慢地穿行在清晨薄薄的雾气中。

她知道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树林,虽然在此刻看上去影影绰绰,并不分明。她也知道阿柯正在那林中,检查昨日设下的捕兽陷阱。运气好的话,会有獐、麂一类的小动物落网,那今日的午餐可就无忧了。

林芑云只要有青菜、水果,就可度日,但阿柯可是无肉不欢的家伙。一想到他面对烧的油水直冒的肉,口水直流的样子,林芑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她赤着脚,踏在露水晶莹的草上,脚底传来湿润柔软的感觉,让她心中惬意无比。

原来自己的脚真的好了。

可是——林芑云不无遗憾的想——还是阿柯背着舒服些。虽然那家伙走起来一摇三晃的姿势,常常让坐享其成的自己都累的腰酸;他那瘦而高耸的脊背,也常顶的自己的胸口生堵。

但是不管。林芑云还是喜欢阿柯背自己。她喜欢伏在阿柯的肩上,搂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收紧,直到阿柯大叫求饶,答应晚上多给她讲两个故事,才得意地松开。

其实重点不在讲几个故事。最关键的是,林芑云觉得从后面看阿柯拼命伸长舌头求饶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自己明明心中放软,还是忍不住要欺负他的地步。

当然,这是林芑云自己心头小小的秘密,可从不跟阿柯谈起。

单是这么想想,林芑云已心痒难搔,况且昨夜一宿失眠,想了好几个整人妙法,此刻轻雾缭兮,晨雀鸣兮,四境幽兮,正是使计的最佳时刻,怎不让她兴奋莫名?当下卯着腰,暗中加快脚步,拨开层层迭迭的蒲公英向前迈进。那蒲公英开得正艳,被她的素手一拨,漫天飘满了细雪般的碎花,随着轻柔的雾气飞腾舞动,暧昧的浮沉着。

渐渐地,前方一个消瘦的人影愈来愈清晰了。阿柯蹲在地上,左手撑腮,右手持剑,正在地上胡乱的画着。再走近些,发现阿柯并不是在乱画——他一纵一横用力交错地画着,仿佛在写某一个字,画完了,他轻轻抹去,接着再画,仍是一模一样的笔划。

林芑云心中大奇——这家伙可从来没在自己面前露过会写字,连城墙上贴的布告都是听自己念叨,今日到底在写什么?她也忘了游戏,蹑手蹑脚地走到阿柯身后,凝神看去。

但不知为何,当她注意的去看这个字时,她的眼睛就会忽然的一花,什么也看不分明。她眨眨眼,再看,仍是花的。她禁不住揉一揉眼,再看——还是不行。

林芑云心中有些慌了,难道脚治好了,眼睛却坏了?她转头四处打量一下,咦,周围的树啊草啊花啊,统统都那么清晰啊。她使劲甩甩脑袋,再看——这一次,连阿柯持剑的手臂都模糊一团了。

林芑云惊异地叫了一声,扯住阿柯的衣裳使劲拽,喊道:“阿柯,阿柯,我看不见了!”

阿柯并不回头,亦不停手,淡淡地道:“看不见什么了?”

林芑云正自惊慌,听他口气淡漠,似乎毫不在乎自己,心中有气,叫道:“我看不见你在画什么!你在画些什么啊?”

阿柯仍是淡淡一笑,道:“你没见我在写一个字吗?”

“什么?阿柯,你会写字吗?你写的是什么字?”

阿柯却不答,手中的剑划的越来越用力,剑尖划穿了腐叶尘土,刮的地表露出淡红色的岩石,他便在这僵硬的岩石上继续划着。“咯咯咯,咯咯咯”,尖利的声音听的林芑云背脊一阵阵的发凉。她不觉习惯地伏在阿柯背上,道:“你在写什么字啊,阿柯,你跟我说啊。”

阿柯终于一顿,停了手。他满意地打量着地下的字,道:“我在写我的姓啊,林芑云。”

林芑云吃了一惊,嘴张的大大的,讶然道:“哎呀,阿柯,你不是没姓的吗?”

阿柯突然发怒了,猛地站起身,林芑云退避不及,下颚被阿柯的肩头重重撞了一下。那时节她正要开口说话,这一撞险些将舌头咬住。她吓的连退两步,见阿柯已回转身,手中握着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变作一根黝黑的木棒。只听他怒吼道:“你这个笨蛋!林芑云,我也是有名字的!”说着抡起木棒,一下下敲在自己的小脑门上,直敲的“邦邦”有声。

林芑云大叫一声,猛地挣扎着坐起身来,眼前金星乱闪,头上全是冷汗,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

忽听又是“邦”的一下,就在不远处响起。林芑云举手遮额,叫道:“别打了!”

却听阿柯的声音焦急地道:“喂,开开门啊!”

林芑云一楞,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山南西道府大院里一张雕龙刻凤的朱红楠木大床上,床前一支红烛仍无声无息的燃着,提醒她刚才只是一场幽梦而已。她定神的当儿,房门处又是几声急促而又被刻意压低的敲门声,阿柯在门外道:“林芑云,我听到你的叫声了!快来开门!”

林芑云“啊”了一声,忙披上外衣下了床,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心情,便不忙开门,低声道:“干什么?”

阿柯喜道:“你、你终于起来了?快开门,我跟你说件事。”

本来以往两人同坐一辆车的时候,常常夜半三更肩靠着肩的瞎吹牛,从来也不觉得有男女之嫌。但如今分开了一段时间,突然听阿柯夜半来敲门,林芑云自觉衣裳不整,不由自主的矜持起来,脸上发烫,俯在门上,道:“什么事啊,我偏不开。”

阿柯急道:“喂,你当我是在玩吗?我来跟你说…”说到这里,他似乎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跟你说明日脱身的事。”

听到“脱身”两个字,林芑云脑中念头一闪,电光火石间,已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隔世之感了。

尹萱!阿柯的未婚妻!

这个彻头彻脑的骗子!

夜间所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入心头:夜袭的黑衣人怎样被制,又鬼使神差的变作尹萱的父亲,跟着更是喊出阿柯的名字,转眼间又成了阿柯的七叔。再后来简直天崩地裂五雷轰顶,他竟大言不惭的做了阿柯的岳父!阿柯是怎么说的…“原来,这事是真的…”

他还真好意思装傻!为何又在池边对自己说那样的话?只恨自己当时如坠云雾之中,恍惚间已被当当扶回房间休息,没有当面质问,反长了宵小气焰。

林芑云顿时一股怒火直透天顶,什么矜持、避嫌,早抛到九宵云外去,“呼”的一把拉开门。阿柯在门外敲了好久,此刻生怕林芑云仍不开门,正趴在门上听动静,不料房门突然洞开,他重心全失,“哎哟”一声冲进门去,直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一起跌落在地。

林芑云羞愤交集,险些昏过去,左手死死扯住衣领,右手顺手一巴掌,阿柯已飞也似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道:“别闹!闹咱俩就一道完了!”

林芑云挣扎两下挣不开,眼睛拼命对着门那边眨,阿柯醒悟过来,道:“你、你别动啊!”转身关门。

他一回头,“啪啪”两响,林大小姐左右开弓,例无虚发。阿柯闭了眼,道:“打吧,是我瞒着你。”

林芑云手抖了半晌,终于打不下去。她鼻子一酸,两行泪夺眶而出,但她绝不想阿柯见到自己这个样子,转身疾步走到床前,一口吹灭了烛火,道:“你…你来做什么?”

阿柯叹了口气,道:“我来…我想和你商量怎么逃走的事。”

林芑云使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轻松一点,道:“咦?这位连高姓大名都不屑告之的公子恐怕走错了房间,问错了对象吧?尹伯伯与尹姑娘在前院里歇息,你是人家的大恩人,又是人家的乘龙快婿,这等事情,怎会来问我这…我…我、我这不相干的人…”说到最后几个字简直柔肠寸断,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

黑暗中,阿柯慢慢靠近,林芑云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作响,震的耳边一阵嗡鸣。她甚至几乎感到阿柯身上的热气逼上后背,颤声道:“你…你别过来…我说的是真心话。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我不过是个身弱体虚的小丫头,又能帮你做什么呢?你…你还是跟你的尹伯伯走吧,阿柯。阿柯?”

一双手搭上她的肩头,慢慢用力捏紧。林芑云全身颤抖,再也站立不稳,便欲往床上倒去。但阿柯将她拉回来,靠在自己身上,林芑云只觉全身酸软,无力挣扎。心中正自痛恨自己也太软弱时,阿柯开口了,语气出奇的平淡,好似寻常话家常一般:“我有十七位叔伯,你知道吗?我娘说,我还未满周岁时,父亲就死了。是他们将我与娘救出…带我们到山中。他们为我们开辟山路,建造木头房子,弄来生活所需的一切。三伯伯留下抚养我,教导我,其他伯伯们则每个月都来看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来。他们每个人对我都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疼爱。不怕你笑话,好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会叫‘爹’这个字,除了娘,便是伯伯叔叔,所以还以为,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爹呢。

“我记得…是我满七岁那年吧,我的叔叔伯伯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不见了。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位伯伯带着好吃的来见我们,娘总要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不肯出来。那位伯伯就会照例大笑着带我到山里,抱着我坐在膝盖上,给我讲他的故事。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叔伯们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四伯伯以前是军人,在边陲作战;五伯伯是商人,富贾一方;八叔开了间‘龙虎镖局’,当年在关内、河东道一带赫赫有名,号称‘关中四虎’之首。十三叔是有名的学士,作的诗词曾进献高祖皇帝,得到御笔亲赞,名动一时。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还另有一手铁掌外家功夫,亦是出神入化。十四叔…我的十四叔…”

说到这里,阿柯喉头一哽,住了口。林芑云依在他怀里,感到阿柯身子颤抖,深深吸气。她想转头看看,但阿柯双手一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重重吁了几口气,续道:“他们一个个的来,一个个的跟我讲故事,又一个个的走了。这些故事,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们的面貌,我却模糊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隔了很久,都再没有叔伯们来。三伯伯也带着我们搬了好多次家,有的时候我深夜里突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伏在三伯伯背上,娘跟在后面,腰间系着绳索,被伯伯拉着翻山越岭。月亮的清辉映在伯伯宽大的肩头,天空高的可怕,惨白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好似鬼怪们奇异的脸,默默无言的凝视着同样默默无言凝视着它们的我。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三伯伯,为什么叔叔们不再来看我了?是不是我们搬了地方,他们找不到了?

“三伯伯很凶,对我一向严厉的不得了,我要是练功错了一点,他可以罚我三天三夜不许吃饭,要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更是要吃板子。可是那天他却生平第一次按着我的肩,说,说…说他们都死了。

“那个时候,我才九岁,还以为死了就跟进城过年一样,只是走的很远罢了…于是我哭着要叔叔们回来,给我带好吃的东西。三伯伯摸着我的头,说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虽然小,也大致知道再也回不来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为什么呢?他们不要我了么?

“三伯伯说:‘不,他们是去杀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也无法杀死的人。但无论这人杀不杀得死,去杀他的人却一定会死。死了,就回不来了。你四伯伯,七叔,九叔,十三叔,十四叔,十五叔的家,就是这样被满门抄斩的。成百上千的人,就是这样用血染红天际的。’

“他说了那么多杀呀死的,我都听糊涂了,便问:‘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人啊?’三伯伯看着我,他看着我…”阿柯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不定,喃喃地道:“他那苍凉的神情,那双慑人的眼睛,那左脸上一寸来长的疤痕…好像就在昨日,昨日他才跟我说起一般…他说:‘阿柯,你记住了,他们都是为了一个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爹!’”

林芑云突然奋身一挣,挣脱阿柯的怀抱,扑到床前,靠着宽大的雕花床架,使劲捂住耳朵,叫道:“别说了!别说了!这…这是你的身世,你的秘密,为什么要对我说?为什么现在要对我说?”

阿柯轻轻地笑了。这笑声诡异得如同暗夜里的鬼魂,沙哑而刺耳,听得林芑云毛骨悚然。他低低地道:“你不明白吗,林芑云?告诉我你不明白,我立刻就走,明日与尹伯伯一道离去,永远不会再回来打搅你。”

林芑云颤声道:“我不知道!”

忽感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肩膀,用力一扳,林芑云不及防备,立时被扳的转过身来。她惊呼一声,只见阿柯两只幽幽发光的眸子近在咫尺,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他道:“你好绝情,林芑云!你明明知道,却不肯帮我,为什么?”

林芑云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阿柯,第一次惊惶的不知所措,道:“我…我真的…我又怎么帮得了你呢…”

“带我走,让我离开他们,让我…让我不再是我!”

“阿柯…”林芑云一时心都停止了跳动,颤声道:“我…我们逃走吧!”

阿柯猛地捧住自己的头,痛苦地道:“我逃不了,林芑云,我怎么也躲避不了…你不明白的,林芑云,他们的复仇之心…如果我不在,他们或许还会隐忍的活下去,可是我…我…终究还是会掀起血雨腥风的!这么多年来,开始是三伯伯带着我们躲,逃,与世隔绝…他死了,娘、娘也死了,我就自己躲,自己逃…我躲,我逃!”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跤坐倒在地,拼命压底了嗓子叫道:“好,好!他们还是找到我了!可是…可是我又不能再躲,再藏下去。他们知道我还在,就一定会舍弃性命的来寻我…你不明白的,林芑云!”

林芑云伸手去拉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阿柯,你、你冷静一点!”

“我不想死!”阿柯愤怒一挥手臂,不让林芑云抓到。他向后挣扎着爬了几步,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被人杀死!可、可我也不能看着他们去死,你…你…我要逃走,可我又不能逃走,你…你明不明白,林芑云?”

“我…”林芑云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阿柯煞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怎么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阿柯盯视她良久,终于长长吐了口气,疲惫地缩回手脚,抱着脑袋蜷成一团,呆呆地坐了半天,方低声道:“好吧。夜深了,妳…妳早些睡吧。”扶着床站起身,也不看林芑云,垂头向门口走去。

林芑云突然叫道:“阿柯,你…你想好了没有?”

阿柯一震而住。

“你想干什么?”

林芑云道:“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逃离这血腥的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

阿柯的眼睛眯作一条线,道:“死?”

林芑云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不注意,那里面的心仍会蹦出来一般。她依着床栏慢慢坐下,低声而果决地道:“不错!只有死,才能让你彻底解脱这不仅束缚着你,也束缚着所有痛爱你的叔伯们的命运。你阿柯不死,就还有无数人要跟着你一起沉入地狱。你自己知道,才来找我的,对不对?”她站直了身子,整着衣襟,慢慢道:“阿柯,我想问你一句话。”

阿柯并不回头,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划着自己的脸,道:“说。”

“你真的那么放心,将性命交于我手吗?”

阿柯沉默了好久好久。

“不太放心。”他终于道:“你要是死了,又或是一辈子关在这样的大院里,我怎么办?”

“嘿嘿。”林芑云轻轻笑了,眼睛一眨,却有一滴泪悄然滑落脸颊。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抹去,一面道:“你可真是太贪心了点。过来。”

阿柯上前两步,将耳朵凑到林芑云嘴边。只听她轻声道:“明日一早,你会做什么?”

“尹叔叔一定会带我走的。我、我也必须跟他走。”

“带他们到江南来,阿柯,不论用什么法子也要让他们跟你一路来。先到荆州,如果没找到我或是道大师,就到扬州、杭州来。我也一定会在那里等你的。”

阿柯抬头注视着林芑云那双大而深邃的眸子,好像想要在里面找到些什么,道:“你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差几味药,相信在路途上就会找到。到时候我会给你记号的。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行医时,你的名头?”

“记得,‘终南神医木’嘛。”

林芑云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哧一笑,忙伸手掩嘴,道:“就是这个!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终南神医木’会在许多地方留下名头,你只须跟着他走就行了。你到底还有几位叔叔伯伯在世?”

阿柯搔搔脑袋,道:“刚才七叔跟我说,除了他之外,好像还有十叔、十一叔、十六叔、十七叔,以及几十个其他叔伯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