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搜肠刮肚,想要找两句名言来凑凑风雅,却怎么样也抓不到缰,猛地想到小真说过的话,便道:“月亮和云那么高,谁也不曾到天上去见过。所以…所以,这个…咳咳…古人说——云蒸霞蔚!”

林芑云即刻头大了三分,皱眉道:“阿柯,是谁教你这句成语的?用在这儿,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嘛。”

阿柯毫不为意,反而得意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林芑云。嗯,其实云就是霞,霞亦是云,不过多了些色彩而已。古人说这个云蒸霞蔚,其实也、也就是嘻嘻哈哈,分不清楚的意思。”

林芑云闻言呆了一呆,老半天方吁出口气,有些唏嘘地道:“说得真好呢,阿柯。云霞尚且分不清楚,人岂非更难辨别?今日是贩夫走卒,谁知明日不会摇身一变,封王拜相?今日还是只知逃命的小混混,明日谁知会不会登高一呼,响应者众?

“所以啊,不清不楚的时候,还是只有嘻嘻哈哈的好。”

她说完这话,自己心中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愁绪,不知阿柯听了会怎么想,会不会由此生分起来?

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自己被阿柯的手下雷霆万钧地抢回来,到现在却连阿柯的真实身分都不知道,总不由得要想:“他已有了未婚妻子,那我呢,我又算得什么?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装傻吧。”

晚饭之后,阿柯约她到这亭里来,然而谈来谈去,始终只是在闲扯些无聊的话题。她的心跳得一阵紧似一阵,觉得每谈一句,似乎便与阿柯生分一些。

她百无聊赖地端起茶喝了两口,勉强压住焦躁不安,看向池塘的一边,静待阿柯的回应。

谁知过了半天,阿柯仍一声不吭。林芑云眼角瞟去,却见他兀自依在栏上抬头看天,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说这话的意思。她打心里叹出一口气,道:“我乏了,要去睡了。”

阿柯忙道:“啊…也是,夜已经深了。我送你回房,这里太大,乱七八糟,很容易就迷路了。来人!”

便有一青衣小童提了灯笼过来,在前引路。阿柯陪着林芑云走过曲曲折折的廊桥,穿过一片桃林,来到一处院门前。

院子里传来淡淡的花香,一栋两层的楼房内亮着灯火。早有几名丫鬟掌了灯在院门前候着,见了林芑云,便一齐行礼道:“林姑娘。”

阿柯道:“你怕潮湿,就住在二楼。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

林芑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多谢。”一名丫鬟上前扶她,其余人在前引着,径直往里面走去。

走到楼前台阶处,林芑云微微一顿,回首望去,院门的方向一片漆黑,阿柯已走了。

林芑云怔怔地站了一阵,那扶她的丫鬟道:“姑娘,夜深露寒,请进屋歇息吧。”

林芑云回过神来,无言地点点头,进了屋子。

上到二楼,丫鬟们推开房门,林芑云眼前一亮,原来整个二楼就这么一间房,极其宽大。

靠南面是一张巨大的床,掩在层层珠帘轻纱之后,旁边立着嵌有青绿底、飞云纹玉的香檀屏风,屏风后是梳妆台、镂花朱漆柜子,屋子正中是一张几,一架琴,一鼎云兽镏金铜香炉,一排低矮的书柜,堆满了书籍。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屋子面东的方向是一排门,外面是个露台。

此刻,屋内只有几上一盏小灯亮着,开着两扇门,月华入室,洒下了一地银霜。

扶她的丫鬟似乎是领头的,回头低声训斥道:“为什么只掌了一盏灯?刚才是谁上来安排的?”

一名丫鬟慌忙道:“是…是我。我早已点了灯的,可能…可能被风吹了。”忙闪身进屋去点灯。

林芑云道:“别掌灯了,这样就好。我喜欢看月亮,替我把门都打开吧。”

那领头的丫鬟并不多问,点头道:“是。”

当下丫鬟们忙着将门全部推开,跟着熏香、沏茶,整理床被。

林芑云靠在门边,向外看去,只见到绵延不绝的桃林,桃林之外,远远的地方波光粼粼,想来应是瘦西湖了。

桃林不时被风吹得起伏跌宕,便有些花瓣翩翩飞来,落在栏杆上。林芑云拾起一、两片,凑到鼻下深深一闻,但觉得有一股清新之气直透五腑,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那领头的丫鬟细心,搬来椅子,放上软垫,道:“姑娘请坐。奴婢们这就备好洗澡水。”

林芑云回头看她,笑问:“妹妹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道:“不敢。奴婢叫作拂柳,小姐有什么吩咐?”

林芑云再闻一闻花瓣,顺手抛到楼下林中,道:“研墨,拿纸笔来!”

拂柳忙叫人将小几搬到露台,掌上灯,摊开宣纸,取出砚台、笔墨。

林芑云见那砚台雕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尾鱼,但色泽青紫,便知道是端石中的上品。

墨上无任何刻花标记,但气息古朴、淡远,磨散开浓而不粘,想来也是上等古墨。

这些旁人拿来装潢书房的玩意儿,此处返朴归真,毫不招摇,林芑云不觉对这宅子主人的品味大是赞赏。

待拂柳研好墨,林芑云挽起衣袖,取一支狼毫细笔,饱饱的蘸了墨,略一思索,飞也似地在纸上写起来。

拂柳在旁见她笔走龙蛇,也不知是写得太好,还是写得太草,只勉强认出几个词,什么“女真子”、“白芷”、“川乌”、“白朮”,似乎都是药名。

林芑云写完了,自己看了一遍,道:“好久没写,笔都生了…都是些寻常药材,只不过有几味,这个季节可能不当时令…明日劳烦妹子给你们主人说,就说今日得罪了两位朋友,需要用这药调剂一下,让人抓去。”

拂柳忙道:“是,小姐。我们主人说了,小姐在这里,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有任何需要,我们下人自当遵从。”她小心地捧起纸,吹干了墨,折好后放进衣袖中。

林芑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了一阵子月亮,自言自语道:“云蒸霞蔚…真亏你说得出口。白泽…白泽…对了,圣主出,天下定,则白泽现于世。如今把白泽镇在亭下,是什么意思?哎,算了,想得头痛…该睡了。”

几名丫鬟帮她更了衣,洗了澡后,就上床睡了。

第二日,薄雾尚未散去,阿柯早早起了身,但想到林芑云此刻多半还在呼呼大睡,且昨夜见她神色不悦,不敢去触霉头,只得自己在桃林里练剑。

他练习“霜雪无归剑”日久,越发觉得此剑法深不可测,往往一招使出,连自己都不知道剑的终点究竟在哪里,仿佛招数是活的,自有魂魄,只是牵着自己走一般。

他自母亲与伯伯死后,经过一、两年的漂泊,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中人心险恶,连段念那般武功高强的人,亦死在小人手中;要想不死,除了以前自己总结的“不要惹”与“逃得快”两大秘诀之外,尚须加一个“打不死”才行。

况且,现下心中有了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这事无论成败,都是极其凶险,因此练习起来愈加勤奋。

那套辩机传授的内功心法,他也一直努力修炼,不敢稍怠。“石素散”的威力越来越弱,可是,也并非就此消失不见,发作的时候虽然不用服药,可以凭借内力渡过,但仍要僵硬一、两个时辰,有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其他人运功,来帮助自己醒过来。

他好几次忍不住想:“辩机只看出有四股毒,莫非教的法子也只针对这四道毒?看来想要根治,还得要林芑云跟他联手才行。好在,可可被他救了,想来应该也没事了吧。”

他练了一阵,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阿柯大哥,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

阿柯收了剑,笑道:“你不也一样早,丫头?”回头看去,只见尹萱沿着小路一溜小跑过来。

她穿着一系鹅黄纱衣,淡紫的抹胸,头上系着乐游髻,髻下是两串银丝串就的玉挂,直垂到肩头,随着她的脚步跳跃,相互撞击,“叮叮铛铛”响个不停。

她跑到离阿柯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转向一边,不高兴地道:“人家已经不是丫头了,你还老是乱叫。”

阿柯打个哈哈道:“是吗?不是丫头,难道是老太婆吗?”

尹萱白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呀,总之并不把我…对了,阿柯大哥,林姐姐…”她往四周看了看,“怎么不在?”

阿柯道:“她呀,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的。”

尹萱凑近一些,低声道:“昨晚我爹回来了…我听到我爹在跟十七叔说林姐姐。”

阿柯忙道:“说什么?”

尹萱皱眉道:“我爹好像不大喜欢林姐姐,说是这种时候,弄她到这里来不好…还说…还说…”

阿柯道:“还说什么?你支支吾吾的干嘛?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尹萱道:“他说…他说你是在胡闹…你也知道我爹一向说话直,什么弯也不会绕,你不会怪他吧?”

阿柯搔着脑袋道:“我怎么会怪七叔…他是跟我提过,说不宜现在出手,不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反对。”

尹萱看看四周,凑得离阿柯更近了,问道:“对了,阿柯大哥,林姐姐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对头那边的人啊?我…我也不知道爹说得对不对。”

阿柯道:“你不要乱想。林芑云是我的朋友,被他们抓去了,现在我照约定把她救出来,怎能叫胡闹呢?好比你如果被别人抓了,我当然一定也要救你出来的,对不对?”

尹萱点点头,笑道:“那是当然!”

阿柯道:“那十七叔又是怎么说的?”

尹萱道:“十七叔可没说林姐姐的坏话。他只是说,大哥把她接来,自然有你自己的想法,只要林姐姐不故意放风传信,也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

阿柯道:“是吧?还是十七叔看得真切。我不是说七叔,只不过,他老人家就是太谨慎、太多虑了。哎,别说这些了。”顺手舞了两个剑花,得意地道:“我今天早上,又、又发现一个变化…哈哈,看来,我也越来越厉害了。”

这种话若是对林芑云说,多半会被她冷嘲热讽一番,说些“谦受益,满招损”、“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之类的话。

若是小真,定要出手跟他较量,打不过,当然要耍赖;打得赢,便狠狠教训他一顿。

尹萱却高兴地拍手道:“是吗?太好了!我想看看。”

阿柯于是愈加得意,退开两步,凝神想了一阵,将刚才揣摩出的变化使出来。

尹萱道:“好厉害!”

阿柯问她:“怎么厉害?”

她却说不出来,只是浅浅笑道:“…就是觉得厉害。”

阿柯又像表演一般练了会儿,尹萱道:“好了,该休息了!”

一旁的小童忙递上汗巾,尹萱接过来,道:“你去替少主准备茶水吧,我来就好。”待那小童跑远了,她才凑到阿柯面前替他拭去脸上的汗。

这个时候,初升的阳光穿过桃林,照在尹萱脸上,分不清是阳光映红了她的脸,还是她的脸映红了阳光,也分不清那若有若无的气息是桃花的芬芳,还是自她身上传来…

阿柯心中一动,忍不住轻轻挽住了尹萱的腰。

尹萱浑身一震,她垂下眼,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不敢稍动,低声道:“阿柯…”

阿柯挽住自己的手,突然猛地一推,尹萱毫无准备,“啊”的一声跳开,只见阿柯脸色惨白,手中剑不住舞动,沉声道:“这…这招不行!妳看——我的剑从下方挑来,你欺身上前,哎呀,危险呀危险!”边说边一本正经地摇头。

尹萱见他胡乱舞着,剑尖抖动,不觉一怔,忽听拂柳的声音远远传来:“…少主在那边练剑…”

跟着是林芑云懒懒地道:“让他练吧,难得这么清闲,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尹萱见她二人身影在林间一晃,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回头看了阿柯两眼,忽地脸涨得通红,道:“你…你自己练吧…我…我走了!”

尹萱转身跑开,几大步窜入林中,不见了。

阿柯直起身,抹一把汗,长吁了一口气,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慌张。刚才林芑云斜斜的一眼瞧来,似乎见到了,但似乎又什么也没看见,不然怎会像没事一般走开?

更奇怪的问题是…她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转眼间林子里空无一人,只听见阵阵鸟鸣之声。

阿柯心中乱跳了一阵,也懒得再练,一屁股坐在树下歇息。

眼前一树又一树的桃花竞相开放,一团团的花朵仿佛粉色的云彩,而身旁的草丛中也开满野花。

阿柯认得黄色的白屈、紫色的豆花,还有如铜铃一般的铃兰,更多的则是连名字也叫不出,一簇簇、一丛丛、一枝枝散在草中,异彩纷呈。

不时有蝴蝶或野蜂觅着芬芳而来,在花间飞舞,好不热闹。

吹面不寒的风穿林而过,便带来一场花雨,漫天飘散。

阿柯眯了眼躺下,有说不出的惬意,渐渐地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小、小真,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巫山云雨?”

小真放下绢书,回过头来,看着正在乱抹鼻涕的阿柯,想了半天才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