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幸亏李洛担心有毒,没有翻到这封信,否则就糟了!”

那苍老的声音道:“笨丫头,不过迟一些知道而已,又好到哪里去了?”

那少女道:“迟一些,也许就可以少死几个兄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干脆就在这里杀了他?”

那婆婆冷哼道:“你以为他像普通人一样,那么容易杀吗?他的武功之高,我早有耳闻,刚才见他进来时凝神屏气的架式,哼,就算我亲自下手,也还不是十拿九稳…况且他不过也是那人的一条狗,杀他有什么用?

“我只希望他够聪明,知道兔死狗烹这个道理,以后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少女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婆婆,快些走,爹伤得很重!你追这人已经浪费半天了!”

那婆婆道:“你慌什么,有我鬼婆婆在,阎王老子要来,也得避让三分…”

话虽这样说,声音还是在迅速地远去,须臾不见。

山林间飘下层层雾气,渐渐地下起细雨,将整个山谷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第二章 风回云覆

阿柯走到一棵树前,摸着粗糙的树皮,过了好一阵子,方道:“为什么这么想呢?”

林芑云浅浅一笑,道:“我早料你会这样问。我本来不知道你是覆云楼的主人,你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不过我发誓,绝对不会从我的口说给第二个人听。”

阿柯痛苦地抓着头皮,道:“可是…可是有些问题,我不能回答。”

林芑云道:“这个我知道,瞒一个人和骗一个人,相差太远了。阿柯,你不愿意骗我,我很高兴。”

阿柯回头看林芑云一眼,见她淡淡的唇笑得微微歪在一边,眼睛里神采飞扬,忍不住道:“林芑云,为、为什么你每次都猜得这么准?”

林芑云道:“这还不简单么?你七叔那样的本事,还少主、少主的叫你,可见你的身世不凡。这样的身世却在外流浪,之前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致使主仆失散,你跟他一会合,覆云楼就突然出现,而且势力庞大。

“你瞧瞧,这宅子、这排场,还有请我来时的犀利手段,岂是小帮小派可以比的?江湖中事,哪有这般简单?除非是之前的门派重新聚合,否则是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崛起的。这几件事凑在一起,我就是想要刻意忽视,也是很难的啊!”

阿柯点点头,道:“你想得很细,看得很透。哎,我早说过了,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你…我突然在想,可能…可能李洛当日…大概也是这样被你一句话说穿,狼狈不堪吧?”

林芑云笑道:“你呢?你被我看穿,是不是也很狼狈?”

阿柯道:“我才不会,被你看穿,那也正常得很,只不过…你看得太快、太准了…不好。”

林芑云沉默了一下,道:“阿柯,你的意思是…就算你是少主,有些事也不由你定吗?你担心我看穿这一切,其他人会对我不利?”

阿柯背着手,绕着桃树走来走去,道:“这倒不一定…不过…我…我说不好,只是有些事不单关系我,更关系到其他人。单是我的事,很好办,可是其他兄弟…就…就…”

林芑云走到他身前,用目光阻止他再转圈,轻轻道:“我明白的,阿柯,你放心,我支走其他人,想单独跟你谈谈,就是考虑到这些。

“我的处境,我自己清楚,可是我担心你…阿柯,你的处境,你真的清楚吗?”

阿柯道:“我吗?我…我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太清楚那个后果…所以我不能…林芑云,有的时候,事情并非由得你想不想,也不由得你做不做。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你带着别人走呢,还是别人推着你走。”

林芑云道:“阿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给我说啊,我会帮你的,真的,我…我…我们不是朋友吗?是你说的。”

阿柯盯着她,见到她眸子里那份忧虑、焦急之情,霎时往日逃亡中那份生死与共的记忆涌上心头,胸中一热,身体倾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突听有人大声道:“少主!”

阿柯眼中精光一闪,直起身子。

林芑云见小路上有两人快步走来,情急之下一把握住阿柯的手,低声道:“你相信我,相信我啊!你、你…你找个时间给我说啊!”

阿柯回退两步,挣开她,迟疑地道:“不…”

这个时候,那两人已赶到面前,林芑云认得其中一人正是阿柯的七叔尹禹鸣,另一人面目俊朗,气度不凡。两人一起拱手道:“少主!”

尹禹鸣警惕地看了林芑云一眼,并不说话。另一人却向她拱手笑道:“林姑娘,在下凌宵。久闻姑娘聪慧过人,没想到会是这般的神仙人物。”

阿柯道:“林芑云,这是我的十七叔。”

林芑云忙回礼道:“见过前辈。”

尹禹鸣道:“少主,老十一、老十二都回来了,有些事要跟你禀告一下,正在前庭等着呢。”

阿柯瞧着林芑云,林芑云忙道:“啊,不耽误你们的正事。说来惭愧,小女子一早起来瞎逛,没想到这园子好大,竟迷了路,幸好遇见阿柯…”

凌宵笑道:“也不是大,只是树太多、太密,倒为难姑娘了,这样吧,七哥,你与少主去前庭,我送林姑娘回去就是。”

阿柯道:“如此也好,嗯…”踌躇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道:“走吧!”便与尹禹鸣两人匆匆走了。

林芑云目送阿柯的背影消失在树后,方转头对凌宵嫣然一笑,道:“有劳前辈了。”

凌宵在前引着路,穿过桃林向后花园走去,一面笑道:“什么前辈,不敢当,你是少主的朋友,就叫我凌十七就得了。姑娘是…”

林芑云道:“那怎么敢当…小女子姓林,名芑云。”

凌宵一震,似乎想起什么,随即笑道:“好名字,确是好名字呀。你住在这里,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林芑云道:“还好,只是之前小女子不识尹前辈,多有冒犯,哎,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他老人家陪不是。”

凌宵道:“你说那件事?哈哈哈,我听萱儿说了。七哥一向自负,没想到在你手里会输得这么惨,你别多心,他亲口说对你是心服口服。你第一次来扬州…哦,那得好好品尝一下这里的美食了…”

阿柯与尹禹鸣一起走进前庭,庭内几人一起站起身来,拱手道:“见过少主!”

阿柯拱手回礼,对其中一个白发苍苍、器宇轩昂的老头道:“十一叔,辛苦了,这次北上探到什么消息?”

这老头便是北国大亨周纪宇。当下众人落了座,周纪宇道:“托少主的福,这次北上,收获不小。少主知道,我儿子成明、成武两人这会儿就在洛阳,宫内…”

他环视了一下,脸上掩饰不住兴奋之色,道:“宫内果然出大事了!”

座中另一位干瘦的老头道:“老十一,别卖关子了,究竟怎么回事?那贼子出来了没有?”正是丘云山卖面的苍老头,本名苍别松,排行老十。

他生性最是急躁,与慢条斯理、和气生财的周纪宇大是不同。

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武夫,本姓拓拔,乃北魏后裔,名流明,原是高祖贴身侍卫之一,因多次护驾有功,特赐李姓,排行十二。

周纪宇道:“十哥,你不要急,那贼子的事先不提。我要说的是另外的情况,一个意外得知的情况,你猜是什么?”

苍别松道:“你倒是说啊,你问我们干什么?反正,我只想知道那贼子到底出来没有?”

周纪宇端起茶喝了一口,道:“这件事,对七哥来说,可能更要紧一些…”

尹禹鸣一怔,眼睛忽地收成一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像是突然间抽干了血一般苍白,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挤出来:“阴、阳、铜、鉴。”

阿柯一惊,周纪宇已拍手道:“不错,正是这个阴阳铜鉴!少主,你说你之前曾见过它,是不是?”

阿柯道:“是啊,它本来是我大哥段念的东西,后来交给了一个叫作辩机的和尚,再后来又被可可夺去…不过,现在八成还是在辩机手里。”

尹禹鸣浑身颤抖,握住扶手的手几乎掐进木头里,道:“你…少主,你知道当初它真正主人是谁吗?”阿柯摇摇头。

尹禹鸣叹道:“看来三哥一心教你武功,什么都没有说——这阴阳铜鉴的主人,便是你父亲!”

此言一出,在座中除了阿柯外,全都露出了悲愤的神色。

阿柯大吃一惊,道:“这…这等江湖邪物,怎会是他…他的?”

尹禹鸣道:“这话说起来,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年高祖尚未起兵之时,势单力薄,处在中原各大门阀势力之间,那时候,各门阀派系斗争激烈,仗着财多势广,各自为政。

“虽然高祖谋划起事已经很多年,但因忧心这些潜在的势力会对己不利,所以迟迟不肯动手。于是,你父亲便想了个法子,组织了一帮武林游侠,成立‘天鉴门’,专门刺杀、策反那些与你们李家作对,或不愿顺服的家族。

“这一招极其狠毒,并且确实有效。长安的刘家、薛家、宇文家的一部分,辽东的段家、甚至远在凉州的杨家、吕家等当时的显贵之族,一夜之间或被荡平,或族长被杀,导致族内四分五裂,力量薄弱下来,因而不得不臣服高祖。

“短短几年间,就这样收复了几十个家族。你父亲平日并不出面,便做了一块铜鉴作为信物,调动人手,这便是阴阳铜鉴。”

阿柯道:“不对啊,阴阳铜鉴不是十三年才出一次吗?不是…不是可以换一条命吗?”

尹禹鸣道:“这便是你父亲的高明之处。这个‘天鉴门’因参与的都是显赫家族之间的争斗,平日极少露面,外人无从知晓,但当迫不得已需要出头,或是行迹败露时,便杜撰出阴阳铜鉴的神话,仿佛只是江湖帮派争斗一般。

“我记得第一次传出这个典故,是在山东青州,当时的武林盟主秦啸天因暗中与长安薛家有关联,你父亲为了杀一儆百,命人当街击杀之。只是,那秦啸天也有些本事,中了埋伏后,仍杀了‘天鉴门’十余位高手。

“这件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为了消除影响,阴阳铜鉴一事才正式传了出来。

“后来,高祖与你爹攻克长安,平定中原,但除了洛阳仍被王世充占据外,河北、河南、山东等地也有刘武周、宋金刚、窦建德等匪割据为王。

“那贼子奉命征讨,仗倒是赢了,人心却未归附。窦建德的部属刘黑闼,就在两年后反叛,重扯大旗。你父亲一心政务,也无暇再管这些江湖之事,那贼子于是趁机将‘天鉴门’接手过来,更加频繁地动用‘天鉴门’的力量铲除异己,而阴阳铜鉴也因此被越传越神。

“一开始只是说,冒犯此铜鉴者以命赔命,江湖人多嘴杂,传来传去,到最后,竟传成了什么可以换命之类等荒诞不经的说法,你既然知道阴阳铜鉴,大概也听说过淮阳人李德被救一事吧?”

阿柯道:“是啊!听说是犯了死罪,关在天牢里,又被救了出来。”

尹禹鸣哼道:“什么死罪?那一年是武德七年,李德乃是那贼子天策府中的学士,曾向那贼子进言夺嫡之事,引为心腹。他因一桩公案作弊,被人告发,押入了天牢。

“那贼子担心屈打之下泄露他的阴谋,遂尽遣‘天鉴门’高手劫狱,救出李德。我听说,救出不久后即将李德灭口。此事传到江湖上,自然又推到了阴阳铜鉴身上。

“当年…当年玄武门之变,他的三千兵士中,就有不少‘天鉴门’的人。那贼子接手‘天鉴门’后,排挤忠于你父亲的人,偷偷地将他虎贲军中的精锐调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早就劝你父亲有所准备,可惜…可惜还是被这贼子早了一步,终于酿成今日之势,悔恨晚矣!”说着,不住地捶胸叹气。

苍别松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怒道:“王八蛋!这个贼子!亏我当年还曾在宋金刚大军之中救他性命,现在想起来,真恨不得自己索性死在乱兵中算了!”

李流明两眼也瞪得血红,道:“可惜,我当日在玄武门上射那一箭,被尉迟敬德那厮截住…唉,就那么半个时辰,血将城门都染红,兄弟们…什么都完了!”

周纪宇叹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现在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怪只怪我们太大意,那贼子的心太狠毒…齐王当年也不该轻易下手,用什么毒药?被那贼子看出破绽,终于先下了手…唉!一切过往,永不可追了!”说完各自唏嘘不已。

阿柯年纪最小,他老子被杀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唯一对老爹的印象,无非是众人描述的话语——什么“豪气神武,天铸英才”,什么“胆色过人,千里单骑取敌首级”,又是什么“重义轻利,极有魄力的汉子”、“与兵同寝、待兵如子”、“礼贤下士、天下归心”…乱七八糟一大堆。

他小时候听来,还以为说的是评书里的天兵天将,或是“尧、舜、禹、汤”之类的古之大圣,总之,他不太确信那人是不是自己老爹。

只有娘亲说得稍微像人一点。

娘亲说他:“不高不瘦,脸黄黄的,不太爱笑。年少时也曾终日飞鹰走狗,与朋友佩剑神游,好充侠客。后来打仗了,就收敛了许多,也更不爱笑了…

“我认识你爹好多年,可是,他直到功成名就后才娶我。他说他最爱看的,就是我浅笑、飞舞时的样子,他舍不得我那么快便为人妇、为人母了…”

娘亲说这些的时候,通常都是有阳光的下午,她一个人坐在歪脖子的树下晒太阳,眯着眼,懒懒地看着云升云落。

阿柯从小就觉得娘亲懒懒的、瘦瘦的,眉间永远锁着一丝淡愁,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担心她是否能一个人走几里山路。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娘亲竟会浅笑、飞舞,有这样的疑惑,她所形容的这个老爹虽然像人一点,却也不敢肯定。

所以,老爹虽然是死了,可是,硬要说悲痛…也不知道该悲痛到哪种程度。

他见众人红眼的红眼,拍桌子的拍桌子,好半天才醒悟到,这是在说自己老爹被杀的事,而自己这当局之人,反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他忙眨眨眼,做出悲痛的样子,不自觉间想到娘亲,竟渐渐地真的悲伤起来,眼中通红,差点垂下泪来。

周纪宇道:“少主,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别太哀伤,总之大仇一定要报!”

尹禹鸣狠狠地跺着脚道:“一定要报!此仇不共戴天!少主,你可知道,那贼子后来对我们这些你父亲的老部下,亦是动用‘天鉴门’一一绞杀。可恨你父亲当年那样费尽心力培养的精英,竟成了那贼子篡权谋位、杀兄逼父的凶器!可恨吶可恨!”

阿柯道:“啊,原来竟是这些人!那…那四伯伯、九叔、十三叔、十四叔、十五叔就是这样被害的?”

周纪宇道:“那贼子要坐稳江山,自然要大肆清洗异己。有些人是被他冠冕堂皇抄了家,更多他找不到把柄的,就动用‘天鉴门’予以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