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了一块小碎银,那小二接了,道:“爷您放心,爷的马比我老子娘还贵重些,一定委屈不了。”转身去了。

阿柯关了房门,急步走到窗户边,将窗子统统关上,舔湿了手指,小心地在窗户纸上戳个洞,往外瞧去。

只见下面两队玄甲骑兵终于分开人群,耀武扬威慢慢地走着,马脑袋上插的白羽,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后面是两面大锣、两只大鼓,敲得简直震耳欲聋。

跟在锣鼓后的是两队仪仗,举着铜牌、羽节等物,再往后则是两个朱漆八乘大轿,在众人艳羡的注视下向前移动。

阿柯心道:“糟糕,看不见,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李洛。如果真是他,我可得想办法见上一见…天下再大,大不过官府。如果武约真的那么在乎林芑云,让她和李洛去向玄奘要,可比我自己去要强多了。”

只见轿子后面跟着两匹马,马上的人没有穿盔甲,在队伍里显得身分不同。

阿柯瞧了两眼,险些失声叫出来——原来其中一个肥头大耳、东张西望,却是道亦僧。

阿柯心道:“道大师还跟着李洛,那想必铛铛妹子也在。为什么他们还没走?奇怪呀奇怪。不过有道大师帮忙,事情可好办多了。”

不一会儿,钦差老爷的队伍终于通过长街,转到另一面去了。那锣鼓声和人群的喧闹声,也跟着渐渐远去。

阿柯想了想,走到门口,叫道:“小二!”

傍晚时分,阿柯穿了小二帮忙买来的衣服,一身华贵,戴顶小帽,一把描金扇,怎么看也是不务正业的纨裤子弟。

他在房间里又仔细易了一下容,粘上一溜小胡子,一边眼角拉歪,嘴角扯高,再用面粉捏了一小块,染成黑色,粘在鼻旁当痣,看上去更加猥亵。

他对着铜镜看了良久,心中大是得意,只觉自己的易容本事愈来愈高,想来就算林芑云当面见到,只怕也要糊涂。

装束完毕,阿柯摇着扇子出门,先在客栈里坐坐,拍桌子要酒要菜。见前来送菜的小二果然没有认出他,更是大乐。

他一个人坐着吃,忽听旁边一桌有人道:“原来李钦差李大人是替皇上巡视来了,难怪如此排场呢。大唐真是富庶,有生之年若能住在长安,死在异乡也值了。”

阿柯听他音调奇怪,转头看去,却是两个高鼻深目的西域人。

另一人道:“不可是啊。听说前面八乘大轿的里,嘶哩咧哪,嘶啦塔挞,抬的是皇上御赐尚方的宝剑,阿而奴挞啦,可不得了。”

前一人道:“大唐朝廷的管理自与我国不同,从长安到郡县,全部都是皇帝说了算,他的尚方宝剑,走到哪里都代表他本人,厉害厉害。”

这人说话外国音也颇重,但甚为流利,听上去对大唐朝廷也多有了解。

第二人道:“呀是。虽然。我国与教庭,冲…冲…这个、这个…斯加若顿,康太录!”

他说的汉语太差,文词不通,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愤愤然用蛮语结束。

若是林芑云在此,君子坦荡荡,她看见别人做脸色,必要眉头一皱,想尽心思,非要打探个清楚不可。

换了阿柯,他自己也常年像只落荒的老鼠,看见别人紧张,自己没来由的也紧张,哪里还敢深究?

那两人坐了一阵,又开始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话,中间依然夹着叽哩呱啦的蛮语,实在让听者头痛。

阿柯耐着性子再听一阵,也无非是听说李将军当年又如何如何神勇无敌,这尚方宝剑又怎样怎样能先斩后奏…当下付了帐出门。

他心想:“原来李洛是奉替皇帝巡视来了。怎么林芑云他就不管了么?嗯…是了,林芑云是武约想要的人,想来李洛也不敢为了她不顾皇帝的命令。”

他走在街上,问了几个人,不一会便找到汝南郡府。

他装作信步闲游,在郡府周围转了几圈,发现除了府门前有玄甲侍卫警戒外,其他地方倒也没什么戒备,大概以李洛的自信,并不需要更多保护吧。

阿柯走得累了,见府院隔街有一处茶馆,便踱进去坐着喝茶,一边想着待会儿该怎么行事。

要接近李洛并不困难,就算贫苦百姓,在大街上拦轿喊冤,也见得到钦差大人,何况自己有银子在手,买样贵重礼物亲自登门,谅他观风使节也不敢怠慢。

只不过,自己的真面目可不能让李洛见着了。

想到在扬州时突然被官府围困,实在难保李洛不知道是自己下手劫走的林芑云,岂能送羊入虎口?

但是普通人,又怎么能令李洛相信,林芑云被名满天下的玄奘法师劫持呢?

自己一无口供,二无实凭,空口白牙的乱说可不得了,轻则打出门去,搞不好还有可能被当作嫌犯押入大牢,严刑拷问…

这个伤脑筋的大问题,阿柯坐在茶馆里一杯接一杯的喝,喝得上了几次消腹宫,仍旧没想出法子。

眼见天色黑下来,路旁的店铺一一挂上灯笼。

这条街靠近郡府,乃是全城最繁华之所,挂的灯也与别处不同:典雅的宫灯,精致的鲤鱼灯、莲花灯,甚至是西域的羊皮灯…灯笼一路连下去,照得整条街亮了一半——另一半的郡府大院则隐入了黑暗中。

阿柯望着那高大的院墙,望得脖子酸痛,突然急躁起来,心道:“我坐在这里喝茶看天,难道林芑云就能平平安安了么?我要救她,即使死了又怎样?”

当即起身,大步出店。

“戊时已到,小心火烛!”

敲更的老头一边有气无力地喊,一边敲着锣,沿着郡府大院后墙角慢慢走。

此时前街的夜市还是灯火通明,后街穷巷的小老百姓早已收拾停当,上床睡觉,沿着后街一溜小店铺都已关门闭户,整条街上,除了从店门缝隙里射出的零星烛光外,一片漆黑。

阿柯就隐在这黑暗之中,默默注视着那更夫转过街角,消失在府门的一侧,才悄悄走到墙边。

他早看好了位置,顺着离墙不到一尺的一棵大树慢慢往上爬。不一会爬上墙头,他伏低身子观察,万幸自己挑了个好地方。

原来放眼望去,面前是郡府院的后花园,远处几排楼宇灯火通明,这里只有一段回廊里吊着几只宫灯,灯火暗淡,并不能照见什么。

阿柯猫一样沿着墙爬了一段距离,纵身跳到院内一棵树上,不一会便潜到回廊边。

这回廊曲曲折折,穿过一道月门,通到前院,从墙那边不时传来钟鼓器乐和乱七八糟的人声,想来此刻前院定是一番大大的热闹场景。

阿柯想了想,决定先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道亦僧或是铛铛,那样行事起来方便得多。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别见李洛的好。

他整理一下衣冠,拿出扇子摇了摇,自觉也像个人物,便大步走入月门。

但见前院果然大排宴席,人头涌动,其中更颇有众多身着文武官服之人,显然是地方官牵头,众乡绅一起为钦差李大人接风洗尘。

阿柯自小怕官,乍见如此多的地方大员不禁有些腿软,紧挨着墙角溜了几步,遇见几个小厮奴婢,忙吞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这几个奴婢见他大模大样,果然以为是客人,不敢造次。

阿柯见其中一个奴婢眼睛大大的,颇有些姿色,便笑嘻嘻地问:“姐姐,知道道大师现在哪一席么?”

那奴婢瞧他斜眼歪嘴,一脸不怀好意,心中大是讨厌,但见他开口就问今日来的贵客,也不敢怠慢,忙道:“今日是地方府衙宴请李大人,奴婢没有见到道大师。可能…”

抬头一见其他人都已匆匆离去,这小妮子转身就要跑开。

她若说“道大师就在某席某座”,阿柯此刻还真是为难,听这么一说,不禁转忧为喜,道:“姐姐不忙!我是道大师的酒友,专寻道大师来的,既不在席上,敢问他住在哪里?”

那奴婢见着实躲不过,只好道:“道大师的房间在别院里,沿着这条路走,过了前面的门再往左转,过了花园就是。”

阿柯嘻嘻笑道:“谢了,呵呵!好久没见道大师了,这老东西吃酒还没吃死?”满口胡言乱语,一摇三晃地走。

几个小人议论纷纷,都觉此人一脸淫贱之相,果然跟脑满肠肥的道大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阿柯出了门又走了一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走错了。

可是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回廊走道,黑灯瞎火转了两圈,连进来的方向都搞不清楚了。

这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下人,他硬着头皮又走了一阵,忽见一簇牡丹花后有间别院,当即走了进去。

里面是套三进的大房子,点着灯烛。

阿柯左右看看,并无下人在门前恭候。他大起胆子推开一扇门,见里面灯是亮着,可是也没有人。

但见里间的卧室里,有刚刚清扫熏香的痕迹,想来一定是为客人准备的。李洛大概不会住到这样的小院里来,会不会是道亦僧?抑或是铛铛?

阿柯本打算在屋里坐着等等,可是终究有些心虚,走到院中,只见这别院也有个花园,中间立着几个高大的假山,旁边是密密的细竹。

阿柯拿定主意:“今晚住在这里的怕不下百十个人,不管是谁住这里,我可得先躲躲再说。”

当即钻入竹林中,隐身在假山后面。他找好位置,可以从一个山洞轻易地看到房门,开始耐下性子来等。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阿柯被蚊虫咬得浑身没一处好肉,若非知道此乃是非之地,好几次几乎就要脱口骂出来。

就在忍无可忍的边缘,突听院门处一阵人声,正朝这边过来。

走得近了,只听铛铛的声音道:“那个胡姬跳得真好!李大哥,明日还叫她来么?”

李洛笑道:“妹子喜欢,那就邀她再来便是。”

铛铛拍手道:“好啊好啊!那…那我也还要看那驼子吐火!”

阿柯抹一把额头的汗,庆幸自己猜对了藏起来,否则现下还不知如何是好。

转眼院门口灯火通明,几名奴婢掌着风灯,引着李洛与铛铛进来。

众人进了屋,奴婢们自去准备茶水,窗户上就映着铛铛与李洛两人的影子。

只听李洛道:“今日如此热闹,道大师不能出席,真正可惜了的。”

铛铛道:“啊,对了…我还是那句话,可千万别再叫道大师出席了。他只知道喝酒,又没酒品,容易失礼。他要酒,我准备好酒送到他房中算了。”

李洛似乎拿起本书看,闻言道:“别乱说话。道大师乃世外高人,行事是有些怪异。这次要找你姐姐,还得借重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呢。”

铛铛道:“我不是讨厌他呀。我…我只是怕他失礼。毕竟来的都是望门显贵,他…他一个平头百姓,谁也得罪不起。”

李洛道:“妹子,我知道你其实非常敬重他。这样吧,我命人为他专门安排酒宴,准备好酒就是。”

铛铛笑道:“李大哥最体贴人了!”随即又失落地道:“可惜姐姐还没有消息…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李洛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阿柯缩在假山后动也不敢动一下,把一众蚊子高兴得欢喜乱叫。

良久,听他叹息道:“可惜皇上命我尽快巡视后北上,否则我怎能就这样离开?唉,人在我手里丢的,皇上不信任我,另派人手调查,原也是应当的,没有降我的罪,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铛铛走到他身后道:“李大哥,你放心,我相信姐姐会没事的。她那样聪明,一定能保护自己。”

李洛一拳击在窗格上,道:“我…我真是混蛋!堂堂男儿,竟然只能寄望让一个弱女子可以自保!我真是没用!”说着又是一拳。

阿柯听他全没有用上内力,如此击打,想必手一定很痛,心中一动,觉得李洛的这番话,若换了是自己,大概也会如此说…

这一下两人都不再说话。阿柯不敢抬头去看,怕李洛还盯着这边,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过了良久,只听铛铛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李大哥,我知道你很担心,很焦虑…这些日子来,你几乎就没睡好过。姐姐…姐姐对你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我始终是没有办法…”说到后来,声音愈来愈低,几不可闻。

李洛冷冷地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

几名奴婢齐声应了,慌慌张张出来,带上房门,径直去了。

阿柯大是好奇,壮起胆子探头看了看,见窗户仍开着,李洛已转身走到铛铛身后,扶着她的肩头道:“妹子,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大好,而且说话老是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心事。你以往可不像这样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铛铛轻轻地道:“没什么…”

李洛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柔声道:“妹子,其实你与你姐姐是怎么来的,你很清楚。在公上,我是有命在身,不得不为。但在私上,我可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妹子看。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

只见窗户上铛铛的影子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夸张地笑道:“哈!哈哈!李大哥,我真的没有什么事啊。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我只是担心姐姐,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