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是城西,星光下面,有五个万人坑,去年饿死的数万人,大都埋在那五个坑里。那是数万个冤魂,数万双眼睛!马师爷,你看见了吗?”

他忽地转过身,狠狠地盯着马师爷,连问两次:“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什……什么?”马师爷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你没看见吗?可我看见了。”高秋远双手紧紧捏着,“我还知道他们也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升官发财!马师爷,你敢对着这数万双眼睛,把这四个字再说一遍吗?”

他牙关死死咬着,单薄文弱的躯体,这会儿竟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马师爷不敢与他对视,又退了一步,看一眼外面黑黝黝的夜空,似乎真的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马师爷猛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出院上马,急叫道:“快走,快走,这人疯了。”带着两个随从狼狈而去。

他竟然是被吓跑了,吴不赊情不自禁想笑,却又叹了口气,暗道:“高大人是真正的好官。唉,不过这世道,好官往往当不长啊。”

吴不赊回房睡觉,又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睡着了。

……大王有令,阳城令高秋远为官清正,特旨升为太守,即日上任;因高秋远推荐,捕快都头吴不赊接任阳城令。

吴不赊喜出望外,有些傻了:“县令?我怕干不好啊!”

高秋远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不要怕,你不是开过店吗?商道官道,其实是相通的,你别想你是县令,你就想你是阳城店的大掌柜,你能把店开得红火,自然也能让阳城兴旺起来。”

这话有理啊!换个角度想,当县令和当掌柜,还真有相通的地方,而说到做生意,嘿嘿,吴不赊若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吴不赊马上就有了信心,走马上任,衙役站班,焦三、孟四左右叉手,齐喝“威武”。有人告状,肖秃子家的狗咬死了金跛子家的鸡,金跛子一怒,又打死了肖秃子家的狗,肖秃子要金跛子赔狗,金跛子要肖秃子赔鸡。这个容易,且听吴老爷判来,肖秃子你回去剥了狗,金跛子你回去杀了鸡,狗烹了鸡炒了然后给老爷我提一瓶酒来,咱们三个打平伙,如何?老爷我判得公道不公道啊?众人齐声道:我呸——

吴不赊突然就醒了,原来是黄粱一梦。他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顺着梦境又狠狠地意淫了一把,自鸣得意:“高县令这话还真没错,当县令和当掌柜还真差不多,我要来当县令,就把这阳城当作店子开,铁定红火。”

眨眼到了第七天,摆下刑场,阖城百姓知道要斩周有财这黑心狼,倾城来看,个个叫好。午时三刻将到,忽地马蹄声骤响,几匹铁骑如飞而来,乃是几个官差,还有马师爷。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马师爷飞身下马,到高秋远面前,“高县令,刀下留人!”

高秋远冷眼看着他:“马师爷,你还有什么话说?”

“太守朱大人有令,阳城令高秋远就地免职,另有委任,阳城令由马皮担任。这是公文。”马师爷从腰袋里掏出一纸公文递给高秋远。

高秋远脸色一变,不接公文,冷眼看着马师爷:“马皮,就是你了?”

“正是区区。”马师爷一抱拳,回身向刑场上的周有财瞟了一眼,喝道,“周有财一案,还有不少迷团,需押回重审。来呀,把周有财押回去。”他带来的几个随从立时便要去给周有财松绑。

吴不赊想不到马师爷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让太守下令免了高秋远的职,一时又惊又怒,却不知如何是好。

“啪!”忽听得一声脆响,却是高秋远猛拍了一下惊堂木:“谁敢动?”

几个随从一惊止步,马师爷愕然回头:“高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清楚,现在你已经不是阳城令了,阳城令是我马某人。”

“对不起。”高秋远扫他一眼,“我还没交印,没办交接,所以现在我还是阳城令。”

这话占理,马师爷又气又急,一张麻脸胀得通红,点点头:“很好,那你现在交印吧!”高秋远到笑了:“马大人远来辛苦,又何必急在一时,高某还有桩陈案未清,待理清手尾,自然清清爽爽交给大人。”

便在这时,鼓响三点,午时三刻到了,高秋远脸色一变,两眉齐竖,厉喝道:“午时三刻已到,斩!”丢一枝红签下去。

“高秋远,你——你——”到了这个地步,见高秋远仍然坚持要斩周有财,马师爷惊怒交集,却又拿高秋远无可奈何。眼见刽子手上台,马师爷情急之下,竟是放起刁来,指着那刽子手道:“你敢动手?高秋远马上就不是县令了,我才是县令,你现在敢动手,转眼我就叫你家破人亡。”

刽子手姓屠,有名唤做屠一刀,五大三粗膀阔腰圆,在阳城已做了十多年的刽子手,往日上街,胆小的都要绕着他走,都说他身上有杀气,但这会儿屠一刀却是气沮神消,迟迟不敢举刀。马师爷这话比他的刀锋利,是啊,转眼高秋远就不是县令了,马师爷才是县令,真要听高秋远的话动了刀,马师爷接手,铁定会拿他开刀。所谓灭门的县令,马师爷绝对能说到做到。

马师爷一到,周有财便知自己有救了,在刑台上高抬着头,这时眼见屠一刀迟疑畏惧,忍不住得意心起,眼光乱扫,哈哈狂笑:“谁敢杀我?谁敢杀我!”

第八章 死志

“我敢杀你!”厉叱声中,一个身影飞步上台,竟然是高秋远。

只见他两只袖子卷起,长袍掖在腰上,白净的脸,因为杀气而隐隐发青。他一把抢过屠一刀手中的刀,仰天一声厉叱:“我为阳城五万冤魂,斩你的狗头!”一刀斩下,周有财的脑袋直飞起来。飞在半空中,他还是一脸的惊愕,似乎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和他有同样神情的,还有马师爷。

围观的人何止数万,却是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这一刀,鬼神齐惧,天地皆惊。

吴不赊也完全看呆了,刑台上那个削瘦文弱的身子,突然如山岳般高耸。

“好啊!”叫好声忽地轰然而起,便如山洪迸发,一浪高过一浪,再不可抑止。马师爷脸色青白,如遭鬼扑,恨恨地盯了一眼高秋远,竟是带着随从走了。

虽然马师爷没接印,高秋远被免职的事已是满城皆闻,民声沸腾,喧嚣着写万民书,要上书太守,挽留高秋远。但高秋远自己却心灰意冷了,跟吴不赊说官场太过黑暗,他不想当官了,想要回老家设馆授徒去。纸清白,墨含香,或许清贫,但心自高远,比在官场中打滚要强得多了。

吴不赊是盼着高秋远留任的,还盼着他升官呢,但高秋远下定决心要走,他也没法多劝。

高秋远是个负责任的人,马师爷没来接印之前,他倒也没有挂印而去,不过估计也待不了几天了,吴不赊的都头自然也没几天当头。官梦醒了,吴不赊的财心又活了,阳城多蚕桑,丝绸便宜,贩一车丝绸到东平郡,约有三成的利。吴不赊刚好在一尘子身上捞了两千两银子,若贩了丝绸顺路带回去,少说也要赚五百两银子以上,平安老店一年的纯利也不过一二百两银子,这生意实在值得做。若是去下面一些小镇子上收丝绸,还要便宜些,衙中无事,吴不赊便接连跑了几个镇子,收了好几车丝绸。

这一天他去得远了些,收了丝绸再雇人运回来,前后花了五天工夫,想着马师爷该已经上任了,到时交了腰牌,拖了丝绸回东镇去,到时去郡里卖了丝绸,就拿这银子把平安老店扩张一番,名头也有了,钱也有了,哈哈,财源滚滚。

做着发财梦,吴不赊回到阳城,却是晴天一声霹雳:高秋远死了!高秋远是被周小山杀死的。周小山非常猖狂,带着一帮人,冲进衙门,直接一刀砍断了高秋远的脑袋。因是有明文免职的,高秋远只守印,不开堂,衙门里只有焦三带着两个衙役值守,拦不住也不敢拦。等城中百姓得讯聚拢,周小山早已离城而去,而马师爷则一直未来接印。

听到这个消息,吴不赊又惊又怒又愧,到高秋远灵前跪倒,放声大哭:“高大人,是我该死!我该想到周家会报复的,可我财迷心窍,为了两个小钱,让你被奸人所害,我该死啊!”

哭了一场,吴不赊咬牙发誓:“高大人,我一定把周小山揪回来,砍下他的脑袋,祭奠你的英灵。”

有消息传回来,周小山害了高秋远后,直接逃到了襄南郡,躲在了襄南侯府中。其实还不能说躲,这小子猖狂得很,每日在外面喝花酒,扬言就是他杀了高秋远。他有狂的倚仗,高秋远若是在任的县令,杀官如同造反,影响比较大,但高秋远既是给免了职的,只是个白身,以侯府的势力,官府即便听到消息,也是不会去管的。何况本朝规定,老百姓告状要到本县告,阳城百姓即便要告周小山,也只能在阳城告,可马师爷不来上任,想告也告不了,周小山自然更是有恃无恐。

“马屁不上任,可本都头是现管。”听得消息,吴不赊嘿嘿冷笑,他已替新县令收了告周小山害死高秋远的状纸,人证物证齐全,又请人做了一身崭新的公服,次日一早上路,御风而行,阳城到襄南郡二百多里,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襄南侯马元是世袭的候爷,虽然没在朝中担任什么官职,但爵位高人脉广,拥有极大的权势。襄南郡相是太守的佐官,从五品,他说要许给高秋远,就是一句话的事,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侯府在城东,占了整整半条街,吴不赊一问就知道。他到对街一家酒楼上,要了一壶酒、一盘熟牛肉,慢慢吃着,盯着候府大门,等着周小山现身。

这件事他想过了,高秋远的仇要报,但要占住理,如果他以私人身份杀周小山给高秋远报仇,那就是杀人犯,官府会下海捕文书,全国通缉,但他以捕快的身份拿人,却是合法合理。马元权势虽大,最多在暗中对付他,明里无话可说。拿了周小山后,揪到高秋远灵前,一刀杀了,再找个借口,什么打伤衙役逃逸之类,马元也只能干瞪眼。马师爷是马元的狗腿子,可马师爷没上任啊。本来马师爷不上任,是想把阳城百姓的愤怒拖过去,但吴不赊却恰好钻了他不上任的空子:我抓了凶犯周小山,但新县令没上任,结果案犯想逃逸时失手杀死了,怪谁?

吴不赊是什么人,奸商啊,没空子他也要钻个空子出来,何况有空子可钻。

晌午时分,周小山出来了,带着七八个家丁打手。吴不赊将壶中剩下的酒兜底儿倒进嘴里,放一块碎银子,从楼上一跃而下,拦在了周小山前面,左手腰牌高举:“周小山,你的事犯了,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