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不赊不理他,装作有些糊涂地四下乱看,看到花长眉,他眼光直了一下,凝着眉细看,仿佛不认得花长眉似的。花长眉早觉出了不对,竟也紧张起来,死死盯着他。吴不赊同样以迟迟疑疑的语气道:“你是族长?”

他能认出人来,还算好,但绝对是出了问题,花长眉心中叫苦,点头道:“是我。”眼光一凝,“摇尾,你是怎么回事?昨夜你到哪去了?碰到了什么?”花秃尾死,吴不赊扮的花摇尾傻,花长眉认定,两人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

“昨夜?”吴不赊装出努力回忆的样子,“昨夜我和秃尾喝酒来着。”他脸色突地一变,“秃尾,你为什么打我,你喝醉了吗?”说着,却又嘻嘻一笑,“你这个醉鬼,喝醉了打人,打得我脑袋好痛。”

他东一句西一句,花长眉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足够的信息。昨夜花秃尾其实找花摇尾喝酒了,然后还打花摇尾的头,花摇尾今天这个样子,铁定和花秃尾有关系,那花秃尾是怎么回事呢?花秃尾是被吓死的,再联想到他死前叫出的那个鬼字,花长眉全明白了。花秃尾找花摇尾喝酒,然后暗害他,打他的头,自以为打死了花摇尾,埋在了什么地方,不想花摇尾突然复活了,花秃尾以为花摇尾是变了鬼来找他,所以吓死了。这个推论还有个佐证,就是吴不赊衣服上到处沾着的泥土,这一身,明显是刚从土里面钻出来。

“该死的。”花长眉自以为得出了正确的结论,勃然大怒,居然冲着花秃尾的尸身狠狠踹了一脚。其他人还没明白,讶然看着他。花长眉铁青着脸道:“他昨夜明明和摇尾在一起喝酒,然后暗害摇尾,埋在哪个地方。不想摇尾没死,今天自己回来了,他以为是摇尾的鬼魂找来,活活吓死了。”

他一解释,众人全明白了,纷纷怒骂。小四儿表现最激烈,竟也学着花长眉的样子在花秃尾尸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吴不赊暗笑,还装傻,嘻嘻笑道:“秃尾,哈哈,我找到你了,不许跑,再喝三碗。”端一碗酒,要和花秃尾的死尸干杯。

“小四儿,你照顾摇尾。”花长眉脸有忧色,“摇尾被这黑心贼打了,脑子好像出了点儿问题。”

这话吴不赊最爱听了,小四儿过来扶着,他也不拒绝,嘻嘻笑着说:“喝酒,喝酒!”

“我们走。”花长眉也没心思吃早餐了,让人背起花秃尾的尸体,一行人出了花马镇。吴不赊装傻,又不装全傻,装全傻又不太好玩不是。马依然会骑,不停地嘻嘻笑,还认得人,又好像记忆不全,这一来,所有的破绽全掩盖了。他玩得兴高采烈,姜连枝和众镖师却是在花马镇猛找他。吴不赊哪去管那么多,他就是找乐子玩儿,这边有得玩,那边一切不管,再说,那边和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从花马镇到西洼,有一百多里,快马急赶,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到了,这会儿也没事,又驮着花秃尾的死尸,吴不赊假扮的花摇尾脑子又好像有问题,马颠急了怕对他不好,花长眉便吩咐慢慢走。中午打了尖,还有好几十里路,正赶着路,忽然见一骑从对面飞奔而来。眨眼间,来人已飞驰到近前,是个二十多岁的汉子,若是花摇尾,自然是识得的,吴不赊却是不识,但能看出来来人是个信使。

信使一头一脸的汗,抹成了一张五花脸。花长眉一皱眉:“什么事这么急?”

信使张了张嘴,喑哑无声。他喘了口气,勉强出声,却极为嘶哑,从西洼到这里,不过数十里地,累成这个样子,可见事情的急切。

“族长,几位长老请你赶……赶快回去。”信使又喘了口气,才把话说完,“少族长要向你挑战,另立族长。”

“什么?”花长眉面色大变,“这孽畜,岂有此理!”小四儿等人也纷纷色变,却是不敢出声。花长眉略一凝神,向带着花秃尾尸身的族人一指,道:“你带花秃尾的尸体慢慢赶回来。”又看小四儿,“摇尾可能赶不得急途,你也慢慢走,其余人跟我走。”一打马,当先驰出,众族人随后跟上。

那信使带着马打了个圈儿,看一眼吴不赊,又看一眼花秃尾的尸体,眼中有讶异之色,一打马,竟又强自跟了上去。

少族长要向花长眉挑战,另立族长……吴不赊不明白,问小四儿:“刚才他说什么,要另立族长,族长不好好地在这里吗?为什么要另立族长?”小四儿一脸怒色:“少族长太过分了!老族长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大伙儿好,他竟然要向老族长挑战,想废了老族长。简直岂有此理!”

“少族长向老族长挑战就可以废了老族长吗?”吴不赊大是不解。小四儿讶异地看着他:“我们天马族一直有这个规矩啊,只是极少用,摇尾哥你不记得了?”

破绽出来了,吴不赊忙伸手抚头:“好像是有这么个规矩,但我头痛得厉害,不能想事,一想事,脑袋就像要炸开了。啊呀,好痛,痛死我了。”小四儿慌了,忙道:“摇尾哥,你快别想了,我说给你听。”要的就是他这话,吴不赊点头道:“也好。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想事就头痛,这可怎么办啊?”小四儿安慰他:“摇尾哥你莫急,你是脑袋受了伤,慢慢地就好了。”随即说了天马族这个挑战族长的规矩。

天马族带着马的禀性,如果谁觉得族长不合格,或者有谁自觉比族长强,就可以向族长发起挑战,如果成功,他就可以成为新族长。以前这种挑战常见,但近几百年来,文智渐开,规矩渐多,这种挑战就少见了,但也不是没有。花逐天向他老爹花长眉挑战争夺族长之位,虽然有些无礼,但也符合天马族的老规矩。

“老族长年纪虽大,功夫可没搁下,少族长能赢得了他吗?”花长眉虽整天愁眉苦脸、忧虑深重的样子,可一举一动,沉稳有力,上马下马,干脆利落,身手显然不弱。

小四儿又讶异地看他一眼,不过马上就想了起来,道:“老族长功夫是没搁下,不过少族长年轻力壮,近些年比武,除了摇尾哥你,没人是他十合之敌。族长自己也说过,即便是当年他最壮盛之时,也不一定能稳胜少族长,何况是现在。”说到这里,他眼光突地一亮,道,“摇尾哥,少族长若真向老族长挑战,不如你也向他挑战吧,你赢了,你就是族长了。”

“我可以向少族长挑战吗?”

“当然可以啊,只要老族长接受了挑战,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挑战,你当然也可以向少族长挑战。”

“我只怕不是少族长的对手呢。”

“摇尾哥,你别骗我了。”小四儿笑,“这些年你和少族长比武,虽然你没赢他,可也从没输过。大伙儿包括少族长都知道,你是看在老族长的面子上,故意让着他呢。”说到这里,他突地咦了一声,“怪了,少族长应该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啊,怎么突然就敢向老族长挑战了呢?他对老族长不满意,可摇尾哥你是老族长最看重的人啊,他不怕赢了老族长却输给了你,最终白忙一场吗?”

他没想清楚,吴不赊却已经全明白了,少族长花逐天对老族长花长眉不满,要推翻老族长取而代之。不过花逐天也不是傻子,知道花摇尾要强于他,一直不敢动手,昨夜花秃尾暗算花摇尾成功,那个骑手便是去给花逐天报信。花逐天得了信,最大的竞争对手死了,所以才肆无忌惮地发起了对族长之位的挑战。

“花摇尾不傻啊,也猜出了这个原因,花秃尾怕他喊出来,最终一箭射死他。花秃尾死,固然是吓的,只怕也是急的。呵呵,好玩啊,太好玩了。”想到随后的一连串好戏,吴不赊差点儿就手舞足蹈起来。

不过还有些事吴不赊不明白,道:“族长其实不错啊,少族长怎么就对他不满意呢?啊呀,头好痛。”

小四儿忙道:“摇尾哥,你别用脑子……这还不是尸莲王引起的,祸根其实是那什么西门紫烟。少族长这么做,其实也是不得已,一部分长老支持他,也是有原因的。”

吴不赊猛然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脑子重重震了一下:“西门紫烟?”他好像想到了很多东西,但又仿佛隔着一层迷雾,怎么也看不清楚,竭力去想,脑子里念头纷起,却是真的头痛起来,双手抱头呻吟。

小四儿急了:“摇尾哥,你没事吧,你没事吧?要不下马歇歇?”

吴不赊先前吃过念头纷涌的大亏,虽然不甘心,也只得放弃,深呼吸三口,意念移开,摇头道:“我没事。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那西门紫烟又是什么人?”

小四儿看他确实没事,放下心来,道:“那西门紫烟是赵国未来的王妃,尸莲王闻得她美貌,向赵王求婚,赵王答应了。尸莲王非常开心,听说西门紫烟有紫凤之称,便下令建凤阁龙楼,以迎娶西门紫烟。凤阁龙楼规模极大,要的物资民夫极多,尸莲王不但到处抓夫,还在各族大肆搜刮物资金银。就我花马族来说,要上缴的物资金银竟是往年的三倍。老族长忍辱负重,西门紫烟到底只有一个,尸莲王也不可能年年娶妃子,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次亲来花马镇,也是想买一件贵重礼品送给那搜刮的官员,让他们多少抬一抬手。可少族长年轻气盛,受不了这个气。以前的一些事他看不惯还能忍,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他实在也是不能忍了才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好像记起来了。”吴不赊随口敷衍,口中喃喃:“西门紫烟,西门紫烟。”但这个名字却像晨雾里的春花,似隐似现,怎么也看不清楚。

西门紫烟嫁给尸莲王,这是怎么回事呢?说起来,和吴不赊还有一点儿关系,或者说,其实一切都是他引起的。

赵国在吴不赊手底下两次大败,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这就让赵国的老对手看到了机会,几乎是一听到赵国在双余城下的败讯,燕、齐、楚三国就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齐、楚还好,这两国都受到吴国一定的牵制,燕国就不同了。燕国和赵国是世仇,在赵国手中吃过不少的亏,这会儿有了机会,哪会不趁机找回来。赵国败兵还没返回国内,燕国就调动大军对赵国发起了攻击。赵国为攻打吴不赊,抽空了国内兵力,抵挡不住燕国优势兵力的攻击;连失三十余城,还是从西面紧急抽调精锐边军东下,这才扼住燕国的攻势。燕国攻势虽被压住了,燕国的胜利,却让其他国家看到了赵国的虚弱,无论是楚还是齐,都在往边境增兵。

在这三大国向赵国施加压力的同时,尸莲国也来凑热闹。上次赵炎忽悠尸莲王,说云州遗族圣女颜如雪如何如何漂亮,鼓动尸莲王出兵,结果赵国自己先败了,尸莲国独木难支,也只好收兵。但尸莲王对颜如雪的色心却被勾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西门紫烟的艳色,本来也只是流流口水而已,现在赵国势衰,尸莲王立刻化口水为行动,要赵炎把西门紫烟给他送过去,否则就要提兵自己来抢。赵国面对燕、楚、齐三国的压力已经焦头烂额,几乎抽空了西北防卫尸莲国的边军才勉强撑住,这会儿尸莲国若出兵,大赵非亡国不可,赵炎没办法,只好答应。

这里又要说到西门紫烟,云州遗族那件事上,赵炎的做法让西门紫烟非常恼怒。西门家世代出后,几乎是她一出生,就已注定了王后的名分。就她自己来说,也不反对嫁给赵炎,但因为云州遗族这件事,西门紫烟却改变了想法。当时赵炎一登基,就向西门家求过亲,希望能立西门紫烟为后,西门紫烟坚决不同意,赵炎也拿她无可奈何。西门紫烟为什么却同意嫁给尸莲王呢?这也是没办法,她自己可以耍小女孩脾气,但西门家扎根赵国,面对赵国有可能的亡国之祸,她没得选择。她不愿嫁给赵炎,赵炎没办法,可赵国大难,西门家却不能不出力。一个人对婚姻的选择和一个家族对国家的忠诚,完全是两回事,甚至西岳帝君也在侧面劝西门紫烟作出牺牲。赵国若真的亡国,不但西门家完蛋,西岳帝君这个位置也坐不稳,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西门紫烟都没有办法推托,她只有答应。

尸莲王得知赵炎答应了亲事,狂喜,一面提大军压迫楚国边境,给赵国减轻压力,一面下令修一座凤阁龙楼以迎娶西门紫烟。凤阁龙楼修得大,便有了对辖下百姓的死命搜刮,而花长眉父子,一个想忍辱求全,一个想奋起反抗,也就有了花秃尾暗害花摇尾,然后花逐天向花长眉挑战的事,而吴不赊却刚好碰上。

吴不赊若记忆不失,听了西门紫烟的事,必然会飞速赶回去。云州遗族那件事上,西门紫烟后面的态度,让吴不赊心生好感。后来颜如雪被逼着嫁给尸莲王那件事上,正是西门紫烟的及时通知,吴不赊才得以及时出手救下颜如雪并最终拥有颜如雪,这让吴不赊更是心怀感激。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西门紫烟落到尸莲王手里,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件事,实在不行,哪怕像上次救颜如雪一样,直接出兵赵国。总之一句话,他一定会竭尽全力。

他现在本体记忆并未完全醒转,只是复苏了一部分,最初听到这个名字震了一下,却想不起来更多。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一个,这件事很好玩,狠狠凑一脚热闹再说。

大致搞清了事情原委,吴不赊可就不想拖在后面装病了,万一错过了热闹怎么办,急道:“小四儿,我们赶上去,去给老族长帮忙。”

小四儿有些担心:“你的伤?”

“没事。”吴不赊一打马,抢先疾驰出去,小四儿慌忙打马跟上。

吴不赊不要命地催马,不多会儿就赶上了花长眉一行,一路疾奔回去。

吴不赊远远看到一座山,不高,山名西洼峰,峰西有洼,西洼花马族便是由此得名。大大小小的房屋依山而筑,住有一万多人,房屋看上去相当密集,不过都十分简陋,没有几栋好房子。

吴不赊急火火地赶上花长眉,是想着花长眉一回家就会和花逐天打起来。其实哪有这样的事,向族长挑战,事涉族长的更替,岂同等闲。花长眉回来,先要了解事情的原委,询问族人尤其是族中长老的反应,才能相应地作出决定。

西洼花马一族,有十多个长老,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或者大家族的家长。这些长老中,约有半数是支持花逐天的,另外半数虽然支持花长眉,但族中后辈向族长挑战以争夺族长之位,符合祖制,这些支持花长眉的长老也没办法反对。花长眉当然也没办法反对,大致问了一下情况,当场表态,次日在祖祠宗庙前接受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