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与战火一起沸腾了的,是这硝烟笼罩中的上海,和这座不夜城里凄惶无助的人们。

真正的乱,在第二天大规模爆发。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中,红日之下,惊恐的上海人发现黄浦江上云集了插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炮口牢牢对住吴淞口,虎视耽耽地,牛鬼蛇神一般。战火从宝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索着中国军民的命。从北面传过来的枪炮声,声声震耳,一声紧似一声逼迫着这里的人们拉家带口,疯狂奔涌向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桥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军持着重机枪,在赶建出的防御工事上戒备。

他们的眼底是仓惶而来的中国难民。在这座中国人过桥要付费而洋人过桥不付费的斜拉铁桥上,人潮如涨潮的黄浦江,奔腾呐喊着寻找出路。他们或浑身背着全部家当,或推着独轮车,摆上全部家当以及老弱妻儿,争先恐后地从桥的北面涌到南面,寻找租界的庇护。被挤得哭泣惨叫的老弱幼儿,从父母手上被挤落在地上婴儿,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还有父母呼儿唤女的悲啼声。从苏州河传到黄浦江,震天动地,惨不忍听。能在租界有一处安身之所,弥足珍贵。但租界里的家家户户,也是恐惧的。闭紧房门,一大家人团团聚在一处,不愿分开,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蔓延的战火烧着。可仍要维持生计,为了囤积口粮,也不得不上街将能抢购的粮食一应俱全地买来。

于是在大马路上逃难的、抢购粮食的,熙熙攘攘拥乱满大街。原本门庭若市的服装店、绸布店统统萧条了,只米行杂货铺前人山人海。人们抢购得颇奋勇,不顾前不顾后地争购,不少铺子放下铁扇栏,拦阻着蜂拥的人群,一些大米行还请了巡捕帮助维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经为了生存要疯狂的人们?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坚持挤到铺子的最前方。杜班主一早赶着出去买米买油,直至将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来。出门时衣衫整齐干净,回来时身上已被撕破几处,脸上还有浅浅的抓痕,狼狈不堪。归云替他更换衣物,也给他上药。只听杜班主说:“米行哄抬价格,不战死也会饿死!商家无良!只怕明日就不开门了,临走的时候我见老板已经挂出‘售磬’的牌子,他们自家总会先顾自家。”

归云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个人手也好多领一袋粮食。”杜班主不准:“女孩子家的,做这等活儿会被挤伤。”正说着,楼下有人叫门:“杜小姐在家吗?”归云下楼开门,门外是一个穿短褂的小工,推着一辆放着好几只麻袋的独轮车,说:“我来送东西。”归云奇问:“我们并没有买什么?”小工说:“有人叫我送来的。”手里递了一张字条给归云。归云接过来看,认出是雁飞的字迹:“粮油俱全,以备不时之需!”她哽咽了,心里很热,眼前也很热。闻声下楼的杜班主也是大惊,眼看布袋里俱是大米、腊肉风鸡等干物,不禁又喜又赞:“没想到谢小姐这等义气,我们怎样谢她才好?” 归云知道雁飞好,不知道她会这样好。千恩万感无从说,只因她父女的恩惠,因自小的情谊,她就这样涌泉相待。她摸着口袋里的三个大洋,大洋是硬的,她的心是软的。她代替雁飞对他们说:“改天我会好好谢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其实这些粮食已足够让杜家感激不尽了,连这两日郁郁寡欢的庆姑都纳罕惊叹:“没想到这谢小姐这样好人!”归凤一旁细声说:“这钱我们还是要还给谢小姐的,不然过意不去。”一语提醒了杜班主:“对对对,我们还是要计算一下该还多少钱给谢小姐。”马上便对归云讲,“并不是缺这点钱。东西难买,账还是要付的。有机会你给谢小姐送过去,务必转达我们的谢意!”

归云应着,却愕然望着归凤。归凤对雁飞,为什么总是这样咸咸淡淡的态度?但也顾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粮食都储藏好。这个夏天,或许只能这样凄惶地过去。归云的心空着,无力地沉到底。庸扰的弄堂,不断有人迁进来。没有炮仗,也没有竹竿,只有远处的那隐约的枪炮声。

那声音不断,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升起的太阳,也像一轮血印。醒来的上海带了一片血色。发往千家万户的报纸,将战火中第一条凶信带到了忐忑不安的租界内。每家报纸的第一版都挂上了吊唁的头版,一行醒目的又刺目的大字标题——壮哉黄梅兴!

有个将军牺牲了,是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归云看着报纸上写的事迹,这是个旅长,率着先遣队在四川路打退了敌人的进攻,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敌人慌张躲进公共租界寻求庇护。但,代价是一千多名将士的鲜血流尽,带头冲锋的旅长也中弹殉国。鲜血染在了四川路上,也染在了上海人的心头。给日军的当头棒喝,太过惨烈。

报纸上字字句句又是悲愤又是惨淡,看的人心头热一阵冷一阵。《朝报》的报导旁边还配了各界自发开展的纪念黄旅长仪式的照片。凛然的灵堂,苍白的幡,英雄身上盖旗,头上还包着纱布。血迹没有褪,长存的是力战至死的中国军人那一身浩然气慨。摄影师的署名是“卓阳”。报纸上还有几幅后援军队开赴战场和前线战士布防的照片,都是卓阳拍的。归云想,一天之内,从后方到前线,他到底冒着炮火跑了多少地方?杜家人和石库门其他房客轮流拿着报纸看,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异地在这样一个不安的时候生出些安全感。血色虽笼罩了上海,但中国兵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枪,捍护同胞。想着,人们的心便有了安定,也渐渐勇敢起来。杜班主拿着报纸道:“当该如此!我们中国人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欺侮了去。”

何老师也连连点头:“如此一来,我们也能盼着胜利的曙光!”杜班主建议:“我们应祭一祭黄旅长。”于是众人便制备了火盆纸烛香炉,搬了小台子在天井里,一应摆好。庆姑见状,心中起了疙瘩,对上来唤她下楼的归云道:“并不是我们自己家有事情,这样做太不吉利了。”想到也在烽火中的展风,更加避讳,“展风不在家,他怎么就不为自己儿子多想想?”越说越气,干脆赌气不下楼。归云无法,只得一个人下去,对杜班主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杜班主也无可奈何,只道:“随她去了。”两家男主人合力在天井里摆好贡案,上好香烛。众人站好,鞠躬,恭恭敬敬的三下。

杜班主第二次打开了那坛子女儿红,倒了满满三杯,一杯一杯洒在地上,敬着逝去的英灵。

女儿红封存了二十年的清冽的浓郁的香气在天井里散开,在每个人的鼻尖泛出微酸。

一向闭门独户的陈先生拉开窗帘,使劲嗅了嗅,说:“这年头你们还有闲钱浪费绍兴好酒?”很不待见的模样,嗤笑着又拉上了窗帘。“这个势力鬼!”何老师的太太何师母不屑地撇嘴。归凤小声问归云:“一下子就死了一千多个人!我们会不会赢?”会不会赢?真的不知道,也没把握去预料。谁能在这样的时代去预料下一步的结局?

“听说这回我们的军队很强,我们都要有信心。”归云只能这样说。归凤捋了一下额前被风吹得散乱的发,眼神渺渺地,她担心,微细声道:“展风,他,不会有事情的。”她的声音化在空气里,思念也化在风里,没有人听到。展风接连多天没着家,雁飞的娘姨却每隔两日就送来字条,写一些他的近况。上海工商界自发组织的后勤物品输送团由也随着战局的转移而转移,从闸北转到大场,还有一部分去了战火尚未燃到的罗店。因人手不够,展风被临时编入了救护组。雁飞总在字条最末写:一切安好,切勿担忧!虽有了报平安的字条,庆姑的心还是忧一日平一日,反倒不得落定。袁经理也派人通知杜家,戏院开幕无限期押后,以观局势再定。戏班子的姐妹们只得窝在家里避难,没入账,自然没米粮。杜班主一番计量之后,吩咐归云归凤将雁飞送来的米粮给大家分去一些。他们为了尽快解决师姐妹们的燃眉之急,便分头把粮食一家家送了过去。归云第一次走在战后混乱的马路上。大马路,小弄堂,都脏乱嘈杂、凄惨悲凉。连日来的难民涌入,让租界人满为患。屋檐廊下,人行道上睡满了难民。他们临时搭起了铺盖,只拣一处空地铺一条席子,一床床单便就做成一个窝,有的一家人齐齐坐在席子或者床单上,相顾哀愁无言。更加威胁他们的是饥饿。身边携带的干粮吃光了,买不起价格暴涨的粮食,也没有地方可以寻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饿着,一双双饥饿的渴盼的眼睛望着来往的人们,渴求着帮助甚至是施舍。

生存,会那么卑微!师姐妹们都凄惶,见到归云似见了救星,絮絮叨叨诉苦:“看到隔壁弄堂的灾民抢救济粮,吓都要吓死!家里米缸都空了,自己孤鬼一只,怎么枪得过那些人?”归云听得有心,暗自留下了一袋腊肉和风鸡,问明那条弄堂的方向就寻了去。

原本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两旁被难民露宿挤占,且越往东,人越少。十四号那日日军的轰炸机扫射了爱多亚路东面的南京路,就片刻,繁华被湮灭,尸蜉遍野,人间天堂变炼狱。

救济点是在爱多亚路靠近跑马场的小弄堂里,有两三个梳着齐耳短发,穿干练衬衫制服的女童子军正协助一位太太分大米。米桶前排了长队,大米只装了一个大木桶。僧多粥少,队伍后头已开始不安的骚动。

一位年纪小小的女童子军叫:“大家不要乱,一个一个来,明天还有的。”

稚气的声音还未落,就有等不及的人从后面冲上来,从刚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太太手里抢了那瓢,裹进衣衫里就跑,临跑时还猛推了那太太一把。归云眼尖,适时双手一伸扶住了那太太。人群一阵哄乱,叫话的女童子军慌了,怕人公然抢粮食,只好用身子挡着米桶,尖声叫:“不准抢,不准抢,一个一个来。”另两个则拼命推着往前挤的人们。那太太回头,细致而慈蔼的面容有两道浓眉,也未用眉毛镊子修整过,妆容灰了,这时辰,也不会有人画精致的妆容。她朝归云感激地一笑:“小姑娘,谢谢你!”归云扶她站稳:“您不要紧吧?”那太太面对混乱人群一筹莫展,只忧心地蹙紧眉。又有年轻的男人挤过来嚷:“怎么还有?就那么点要那么多人分!”也是要冲过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归云一个箭步上前,身板一挺,喝一声:“前头老弱妇孺均未分到,你这样争抢可好意思?”纷嘈的人群静了静,眼光都笔笔直望这男人。男人被归云的怒目一喝给震住,复而听人们开始纷纷指责他起来,深知众怒难犯,嗫嚅两句:“老子被小日本逼得慌里慌张逃命,两天饭没吃了,能怪我嘛!”边说边悻悻然往队伍后走。

说到了饿,有人有了共鸣,队伍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蓬头垢面的,舔舔嘴唇,对身边的母亲说:“妈妈,我也饿!”归云听见了,也触了心弦。她立刻从布袋里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小女孩:“这是香喷喷的鸡腿,回家煮熟了就好吃了。”小女孩接过鸡腿,放在鼻子下先闻了闻,咧开小嘴对归云一笑:“谢谢姐姐。”抬头对母亲说,“妈妈,好香,回家给奶奶吃,奶奶的病就会好了吧?”那母亲忍不住啜泣了,对孩子直点头,又向归云连连道谢。人人恻然,感同身受。女童子军重新拿木瓢舀了一勺米给倒进了那母亲手里的袋子中。

“活在乱世,根本就不成人!”那太太叹,“我们也只能帮一点算一点,也只能做这些!”

那么多苦难的人,她救不及,救人的也清楚自己同样朝不保夕。那不远的南京路上的尸,不过才清理完毕,隔着阴阳界的这边的人仍旧要生存。归云留下食物,女童子军请她留下姓名,被她再三推却了。只不过是一点棉帛力,好在出棉帛力的人还有很多。她离去时又有人给救济点送来了食物。

回家的路上,残阳根本就是血,罩着她。悲惨景象比比皆是,孩提时代的沉痛被勾了起来,冤恨和自伤显山露水。[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她在那瞬间想着,我们能不能报仇雪恨?攥紧了拳头,真想报仇雪恨!可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只怕是旧仇未报,新仇又添!到了家,归云见杜班主夫妇房里坐了好几个人,便走进去。竟是小蝶娘、筱秋月同庆姑和归凤坐一处。归云有些意外,因打仗前听说陆家和小蝶家准备一道逃去江苏乡下避难,小蝶姊妹俩连戏都不准备唱了。此时筱秋月正埋怨小蝶娘:“我说让我靠一靠老戏客,你们偏不愿,如今出这样的事。”

小蝶娘只管哭,庆姑一个劲儿劝:“小蝶吉人天相,不会出啥事体的!”

归云把归凤拉到门外边问:“怎么了?”归凤满脸焦虑,道:“小蝶失踪了。”归云一惊,急问缘由。原来陆家和小蝶家准备好逃难的路线,相携同走。不想北站被划进军用工事范围,只得跟着其他难民涌向南站买票。人潮一汹涌,不过转身功夫,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小蝶爹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留下来找女儿。可陆明说一定要先找到小蝶再走,便和家人先道别,帮着小蝶家一起找。只好多天过去,干粮吃尽,人还未寻到,走投无路的他们便想到早先迁进租界的杜家,前来投靠。“班主、小蝶他爹和陆明又再去找了。”归云极是惊惧,又急又难过,话也说不出来。“陆明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归凤谓叹,她也难过,不觉也流了泪。

可除了气馁,惊惧越来越深重地笼罩在杜家。杜班主、陆明和小蝶的爹自去了南站,竟是彻夜未归。石库门里的女人们更慌了,熬着夜,支着身子,坐在煤油灯下等着。满室昏黄幽暗,映得墙面上的人影也黯淡。归云等不住了,夜里披件衣服跑出弄堂团团转了一圈,想去打探消息又无从落手。倒被一楼的何老师看到,拉住问了下缘由,一听这情形,他也着急,只口头还不住安慰归云,说白天他也去帮忙打听打听。归云茫茫然,又回到家里,陪着守到清晨,才去灶庇间生煤炉准备做泡饭。

这时何老师猛一推门走进了灶庇间,手里握了张报纸,递过来。归云一夜未睡,泛着困,一手还捏着筷子,一下一下打碎饭锅里粘在一起的隔夜饭,迷迷蒙蒙就把报纸接过来了。这次的大标题是“日军空袭我市南站,百计候车市民死伤惨重”。脑中被猛一刺,握紧报纸再看一遍,并读了出来:“日军轰炸我市南站!”

心沉到谷底,没有尽头的底,她抬头。何老师焦虑地说:“看来要去南站看一下。”“哐当”一声,撕破清晨的静谧。归凤手上端好的饭碗摔碎在地上,她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你们是不是说——”再不敢说下去,蹲下收拾破碎的瓷片。归云放下手中的报纸,同归凤一同收拾瓷片。“归凤,你今日若得空去雁飞那里打听一下展风的去向,让她捎个信给展风,就说家里有事,让他早些回来。娘和小蝶娘那边先不要露风声,免得她们瞎着急。”一起收拾好,站起来:“我去南站看看。”何老师道:“我和你一道去。”归云想着此时家里满屋子女人,并没有可以拿主意的,何老师如此热心,心中不禁感激,就点了头。归凤已含了满眼的泪花,听归云一路吩咐下来,一路应着,已是哽咽难语了,又得忍,免楼上的人担心。她将她们送到铁门口,何老师到底年长世故,对归云道:“杜小姐,你去找两匹干净的布。”

归云自是明白这意思,胸腔中的酸涩直直就冲上来,不得不还轻手轻脚上楼拿布。

打开自己的衣橱,着手处,一匹蓝色的,一匹白色的。蓝布正是那晚卓阳拿来作为赔她的,白色的是庆姑备着准备做棉衣内衬的。但归云什么都不管了,抱住两块布就下楼。

这布,她心中祈祷着,万不能在南站用到这布!她紧紧跟着何老师出了门,几乎是小跑的,迎着那血红的刚升起的太阳。那血光照在两人的面上,但他们又不得不奋力地迎着上去。上海的早晨,还是映在一片血色里面!

十 长天留恨

卓阳在一片阳光的照耀下醒来,他的半边脸,被刺痛。揉一揉眼睛,用手撑住额头。

他睡了几个小时?一小时?还是两小时?睁开眼睛,看清楚自己身在一处古朴又简陋佛堂之中,佛像慈祥微笑,又俯瞰众生。除此以外,一切都很杂乱。破乱的席子随地都是,摇摇欲坠的窗楞大敞着。清风贯入,卓阳能看见窗外的密菁莽丛。他想起来了,这里是罗店的防区中转站,他是昨天清晨出发来这里,他临走时对《朝报》的主编莫华之说:“不去前线,不会有真实的作品。”他跑路跑的很快,莫华之在后面叫:“你今朝要给棉纺大亨王启德拍照片。”他装作听不到,他要去罗店。负气地,一力要去。卓阳想,父亲当初只是耍花腔一般历练他的意思,摇个德律风给昔日同窗莫主编:“老莫,犬子对摄像感兴趣,你那儿可有什么差使提供?”莫主编哈哈一笑:“我敞开大门欢迎,世侄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我未必给的出薪水!”

卓汉书也哈哈一笑:“我还供得起一个免费实习生!”并不是莫主编抠门,而是这份正经报纸确实经营困难,尤其是婉拒了几个有背景的团体公司入股要求之后。上海滩上的报纸,流行找靠山。靠上的,真是不缺金不缺银,只需要及时缺个德就成;不去靠的,除了不缺德,就真的什么都缺了!但莫主编还是支付卓阳的实习薪水,一个月两块大洋。他激赏卓阳的聪明,还有他的才。会美术又会摄影,这样年轻,又有思想,以及鸿图志。他乐意派他跟更好的新闻。然,就在卓阳跟了那回学生游行的任务后,卓汉书的德律风又来了:“老莫,我就一个儿子!”

一句话,莫主编便懂了。实习是个花差事,卓阳是卓家的命根子。卓阳听到莫主编对自己讲:“你年纪还小,凡事该多为父母想想。这次真是我给疏忽了,往后万万注意!”这一注意便是只给他跑一些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他自然知道是谁起了关键作用。那天在家里,他对父亲说:“我已有足够的行为能力为自己负责!”卓汉书却斜睨他一眼,好像还是在看一个七八岁的他:“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这才是正经!但凡我在一日,你给我万分保重,不可多生事端!安分守己些!”这位著名的历史学教授、沪上闻名的碑帖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的职业和他的爱好一样,陈旧而停滞。卓阳是三代单传的独子,他父母的临终遗言便是万分保全这位珍贵的香火继承人。他就如此恪守。卓阳气呼呼地冲出了父亲的书斋,回头望书斋的门头。门头上提着三个大大的颜体字——“独善斋”。卓汉书也写得一笔好字,尤善模仿。曾在兴致大发时将褚遂良的《圣教序》仿了一遍,竟有不少热衷收藏碑帖富绅愿出高价收购。但卓汉书毫不留恋地把帖子一把火烧了,他对卓阳说:“假的成不了真的,可叹我只能模仿前人而固步自封!”他是叹自己始终不能在书法上突破陈规,另出一脉,只囿于模仿古人而毫无创意。

卓阳却认为自己父亲墨守成规的不单单是在书法上。这“独善斋”只是“独善其身”的意思,所谓独善,不过善他卓汉书一身一家而已。

“政商混沌,军阀乱战,这世间也只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汉书常常说,也这样做。可他养大的儿子偏偏老嚷着要去“兼济天下”。学生运动、政商联合、抗日活动一个不落,每每闹得他焦虑四起,恨不能将他一条腿栓在家里不可。卓阳朝佛祖深深鞠一躬,法相森严,他觉得被注视了。他也希望被祝福,普渡众生的祝福。

走出寺门,仰望天空,一片开阔,云海连绵。这里地形未必好,后方有两个大农庄子和水田。田地已荒废,不适合做军用工事,好在前方有片未开垦的,高低不平的矮丛,都是密密长长的杂草。上海没有天险可守,日军也净捡平原无人烟处进攻。这里已经不太安全了,卓阳看到远处的流火和硝烟,是几天都没散的。他时时闻到硝烟的味道。

这一仗,分外吃力。如果父母知道,势必会担心。父亲前一阵把话放到了报社:“如果卓阳十日内不回家,就在《朝报》上登脱离父子关系启事!”报社的记者编辑们听得面面相觑,都说这位父亲管着自己二十岁的儿子好像在管二岁的一样。

“国家形势如此吃紧,我爸他却一昧耽于个人安危!”卓阳对莫主编这样说。

莫主编却摇头:“老卓为人虽然八股,但民族大义是有的!”他不知道,更不了解。或许真是如此。那十日,报社收到卓阳拍回来的前方后方积极抗战的各种相片;十日后,根本没收到卓汉书的断绝父子关系声明。卓阳想,也许是父亲默许了他的行为,心中带着的一点畏惧也稍稍松了。

母亲还是万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备好点心送至报社。那日,他在拍摄涌入租界的难民们街头露宿的相片,忽就见弄堂里母亲和几个女童子军摆出了救济点,发米济困。“你爸爸把积蓄都拿出来。”卓太太说。卓阳哑口无言,万分情绪不知如何诉说!卓太太希冀地看着他:“别跟你爸爸闹脾气了,回去看看他吧!”他还是没回家,也负气也倔强,且还继续来了罗店。卓阳坐起身,回到庙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实也就一件东西――相机。他准备最后再在这里拍一些相片,昨晚本要赶回市区,只因准备组织就近的陆家宅战斗的将军来布防了,他是景仰已久的,就留下来想做个访问。等到下半夜,这位蔡将军才姗姗来迟,身上有血迹,脸上有风霜,只是双目炯炯有神。

他只留给卓阳一句话:“吾辈只有两条路,敌生,我死;我生,敌死!”

卓阳无眠了。他知道蔡将军已经两天两夜未入眠,还有这等干云的豪气。

前方隆隆的炮声传来,危险很近了。守备的战士肃然地跑进来。“卓记者,陆家宅那里在溃退,我们必须撤离。”卓阳心中一震,问:“我们败了?”战士面容沉痛而镇定:“蔡将军希望防区的记者和医护人员先退回安全区域里。”

卓阳无话,且动作有素,他准备好了。他知道他得遵守命令。战斗又开始了,撤离的人也是在搏命往回赶。卓阳有自行车,但是他断后。医护人员、输送队员和战地记者,不过才十来个人,男人护着女人,女人护着伤员。有个护士扶着一个包扎好腿脚的小战士走,男孩剃着青亮的头皮,不过十五六岁,手里拄着甘蔗做拐杖,一瘸一瘸。他问护士:“杜大哥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吧!不知道蔡将军怎么样了!”护士说:“蔡将军壮得很,一定打的鬼子哇哇叫。”小战士扭头望陆家宅的方向,很不甘:“我太不中用了,我得快点养好伤,再跟蔡将军杀到宝山来。”卓阳笑了,见护士弱质,他上来撑了一把手,要小战士上他的自行车。“上来,快走。”他有经验,远处“隆隆”的声音在逼近。他想,阵地可能崩溃了,心头乱了,步子却不乱。

小战士也是知道的,闭口了,跳上他的车,一行人疾速地往回赶。风飒飒,阳光高了,人人都是满脸的汗。有一小队人近了,他们开着小车。小战士兴奋地叫了声:“杜大哥。”车戛然停在他们面前,卓阳认得下来的一个年轻人,是归云身边的杜展风。

小战士扑过去,抱住展风问:“蔡将军怎么样了?”展风的面色凝重,低垂下头。他默默无言地将小汽车的后门打开。大家的目光转过去,那车后座躺了一个人,身上盖了旗,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张闭着双目慷慨的脸,是一条已经牺牲了的生命!小战士愣了,看着那旗帜,和下面的人。旗帜上还有血迹,斑驳的,和霞光一样红。

展风的脸,是疲惫而恍惚的,还有浓重的哀伤,已是木了。“蔡将军最后还叫着‘前进’。”又是平白的一阵风,卷得树叶呼啦啦一片响动,一阵一阵。是肃穆的,此起彼伏的,无法停歇的哀乐。小丁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车前,把甘蔗重重扔在地上。他的双脚笔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为过于用力,那厚厚的白纱布上又渗出一星半点的红。但他不管,抬起右手,端端正正行出一个军礼!他声音嘹亮地答一声——“是!”卓阳颔首,致意。将军身上盖的是青天白日旗,可是,哪里是青天?哪里是白日?那白日中渗出的是中国将军的鲜血!“呜呜呜”的声音近了,刻不容缓,小汽车前排的司机探出头说:“快,你们找障碍物避避。”

众人举头,空中渐渐起了“轰隆”的机声。卓阳极尽目力隐约望见远空里出现一架战斗机,从西北方飞来。是挂太阳旗的“灰蝙蝠”。他瞬间反应奇快,对展风说:“把蔡将军遗体搬出来。”展风还怔着,司机喝道:“快!”大伙都明白了,合力把将军的尸体搬了出来。卓阳对医护组的领队说:“这里往东边是农家,都搬空了,有几个谷仓底下挖了暗阁,可以避一避。”展风问:“你呢?”卓阳一下跳进车里,就坐在司机身边。“地形我熟,大家分头行事。”千钧一发,也不可再多思索了,展风背着将军的尸体,也有人骑着卓阳的自行车。大家同轰炸机抢时间。司机是个肃面的中年男子,他问卓阳:“你熟地形?”“我研究过地图。”“好,我们就搏上一搏。”“往西边也有一处农庄,庄子比较大,弄堂多,后面靠着小山丘,再过去就能过苏州河了。”

司机一笑:“果然是很熟。”他们开始加速度,开到大道上。“你知道你的选择会怎样?”司机问卓阳。“一个不小心就被炸成人干。”“那么你还干?”“他们十几个人,我们两个人,我认路你开车,我们引开鬼子,天经地义。”

司机哈哈大笑:“好小子,这笔买卖做得。”卓阳掏出了相机,转头之前说:“而且绝不亏本。”他们全力以赴。卓阳调好焦距,对准越来越近的轰炸机。他想,就一架飞机,多半是侦查的,但是看到不明身份的交通工具,也会试探一番。只要进了农庄,有了障碍物,他们就容易脱身了。

他对着轰炸机猛拍。司机把着方向盘开始咒骂:“狗日的,把咱们当猴孙耍。”果然呢,轰炸机是如影随形,像玩儿老鼠的猫,远处无天敌,就把这老鼠耍个够。

它的速度忽快忽慢,低旋高飞,存心炫耀。最近落下的一颗炸弹,在他们身边的池塘爆炸,顷刻翻上满满一层鱼。卓阳咬咬牙,司机喝道:“是要把咱们炸成鱼干。”他倒郑重了,这司机这样谈笑风生,可不一般。手里的方向盘掌得娴熟,更懂怎么曲折迂回避开攻击。“听[奇`书`网`整.理'提.供]见上海空中的炮声,我自己只有欢喜。我觉得这是我们民族复兴的喜悦,我们民族有了决心要抗敌到底。”司机开口,吟哦两句,炮声真的在小汽车后面响起。卓阳收了相机,他也会。

“我们的武器或许不如敌人,但我们的民气和士气要超过敌人无数倍。我们并不怕绿气,不怕细菌,我们要以肉弹来把敌人摧毁。”司机笑:“小子,你竟然还是同道中人。”卓阳也笑:“这首诗从冯将军府上传出来,我专门听写下来给报纸发表。”

司机点点头,也算是遇到知音了。“如果今朝同你一起共赴黄泉,的确不亏本。”卓阳有片刻迷惘,却终是爽然一笑:“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司机说:“这是一架侦察机,应当不会再往租界方向去,我把车开进农庄里,我们蓄机跳出去,再看各自祸福。”“好。”这是卓阳生平第一次冒险,且有性命之虞。时间那样短,他没有片刻思考的机会。那司机塞了一张纸片在他手中。“这样的朋友,我交得。”车在加速度,车门打开。司机瞅准了一处弄堂,卓阳也瞅准了,司机一把推了他下去。卓阳借了冲力,就地一滚,再看,车已飞驰向前,那轰炸机也跟着过去了。卓阳发力奔跑,四野旷寂,前方訇然一声,突燃了熊熊的火,浓雾起来了。他悚然一惊,想要看清楚,欲发步又止步。手掌被锐利的纸片划过。原来是一张名帖,上面有名字,叫“陈墨”。他再望向前方,那里浓雾更紧,腾腾而上,几乎遮蔽了那片天空。轰炸机高了,往北面去了。

卓阳转个身,捏紧名帖,往那方向奔去。但走不近,他捏紧相机。他不能!他拍这些照片干吗?除了留住那一刻的壮烈,他什么都抓不回来,也无法决定结局!连日来,他在战火纷飞里奔走,拍了很多照片。他总在想,我能挽救他们即将逝去的生命吗?能让这场战争胜利吗?卓阳狠狠闭上眼。一切都是徒然的。无法,只好先向南方奔逃。千难百险回到报社已是傍晚,留守的秦编辑正守着火盆烧纸。莫主编没有卓汉书那样八股和守旧,但在八月十三日之后,他在报社里支了火盆,买备大串大串的纸铂。每天都烧,每时都烧。他说要给在前线阵亡的将士们送行!火盆前还有有竹片刻好了牌位用来奠。“这次是空军第二大队的沈崇海,他在杭州湾上撞了‘出云号’(日军战舰)。”秦编辑告诉卓阳。卓阳根本已疲惫不堪,此时心里又一震。又是一位自撞敌机的空中战士!

“任云阁、阎海文,这次又是沈崇海!”他握紧自己的拳头。没有空防就没有国防!中国空军力量太弱了,也太小了。可是却壮烈。与敌人同归于尽是他们捍卫这片土地的最后的方法。他想起一上午的绝命狂奔,摊开手掌,将那张名帖收好。做过地上的人,知道那种恐惧蔓生,涕泗纵横的绝境。“谁同我去南站!”门被大力撞开,金发蒙娜冲了进来。她手里甩着报纸,海洋般的眼里是惊骇和恐惧。

卓阳冲过去抢来看,是今日的《朝报》。“昨日日军轰炸我市南火车站,轰炸当时,约有三四百老弱妇孺候车。因战火封锁,死伤情况不明,我市医疗救护队将在今晨突破火线出发援救,但一直无法接近现场——”

蒙娜说:“听说现在已经开始救援了。”卓阳一把放下报纸:“走!我去。”秦编辑扯住卓阳:“你才刚回来,哪里有体力?”卓阳已发足随蒙娜跑了出去,她只得摇头,且听得二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突突突”的,在上海的傍晚震出不安。这一天的卓阳,体力充沛得他都不自知。人被顶在关节上,不得不上,每个人都是被迫地。

蒙娜说:“你看上去很累。”卓阳摆弄相机,零部件摔坏了,他在检修,确定还是能拍照的,心里一松。

“不累。”心中的念想只有南站。人行道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飞快地消逝。终于近了,眼前荒凉的断壁残垣一座一座横亘过来。车被横七竖八倒下来的砖墙堵了去路,那两辆急救车也停在废墟中间,不能再近一步。有急救队的人正极力抢救伤员,也在安顿逝者。他们和时间赛跑,挽救生命,还要防备可能有的空袭。声声哀鸣和呻吟!车里的人走出来,立刻就进了人间地狱,怔在当场。从断壁残垣的间隙里望去,入眼的是寸落的尸,伏在地上、零落的、衣衫不整、支离破碎。

没有头的人,断了手足的人,内脏流满地的人。一个伏着另一个,是在死亡时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至死都没有找到依靠。蒙娜被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冲入胸膛,弯腰一阵狂呕。卓阳微微开阖着嘴。他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无可奈何的,是痛彻心肺的。太多太多的情绪。

急救队的人们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尸,处处大喊:“还有没有人活着?”不放过稍微的发出微弱求救的生还者。也有生命力坚强的生还者。“妈妈!哇哇哇!妈妈!”是突如其来的猛亮的儿啼!急救队的人飞跑过去,他们也跟着跑了过去。不远的地方,已成废墟的铁轨上,竟然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半身血满脸泪,幸存的悲号冲破硝烟仍未漫尽的废墟。那时那刻,人们震惊了。这里幸存了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坐在萧条的铁轨中央,四周却没有其他尸。怎么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濒死的大人们拼了命来保全的。蒙娜一把抢下卓阳手里的相机,卓阳再抢过来,泪逼住,手按下,“咔嚓”一下,定格地狱中最沉痛的一刻。而后,卓阳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蒙娜用艰难的中文,表达意志:“这——是——证——据!”急救队的队员飞奔上前,抢救幸存的孩子。“那里有活口。”他们又不奔过去。卓阳看到了归云。归云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从脚到头,都在颤栗。他走近她,先舒了气,她是安好的。只是,受伤的人在他们的前方。归云霍然站起来,走过去。那片地上的伤者在哀号。“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嘶哑的声音是破的,拼了全力,从胸膛里发出来。他的半条手臂摔在头顶,和身体分离,半边身体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眼睛紧紧闭着,半边的脸高高肿起来,灰红灰红的,身子在血水里痛楚地扭着。那嘴唇是干裂的,渗出血丝,一开一阖,还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归云冷静地向救护人员交代:“他叫陆明,原住闸北。”她在忍着泪。救护人员点头记录,着手准备救护陆明。陆明突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无焦距、无希望、仰面望天。“啊——他们都被——候车室塌了,他们没有逃出来——啊——”归云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卓阳扶住了她。何老师同一名急救人员跑来,几乎是哭喊:“候车室下面埋的人,没有一个救的出来,我们没有办法搬开那些砖头!”地狱还有几层?归云狠狠掐住手臂,用力地让自己痛,因为痛了,她就不会就此倒下。这里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这里倒下!卓阳握紧了她的手,她转头看他。是他呢!竟会是他?他又看到她这样悲痛的样子了。

她无暇顾及了,脱开他的手,与周围的搜救人员一起去扒挖那片废墟。虽然人们说着挖不出来了,但是挖掘的人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但是一再努力的结果是只能看见被砖块和钢筋压住的衣服片迹。露出的一角衣袂,又眼熟,又陌生!也许正是那天她为杜班主缝补的那件褂子,也许不是。看得人恍惚了,分不清楚!

他们仍不放弃,再到生还者里面找。一直到不得不绝望!绝望到了深夜,夜晚又要无眠。石库门被逃难的人们挤得丝毫没有缝隙。厚的隔层墙板,薄的隔层木板,再薄的就只隔层帘子,人们一家紧挨着另一家。悲伤迅速传递和蔓延。日晖里的人们里都知道了那家唱戏的男主人死在南站,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左邻右里张望着,同情着,摇头叹息,除了“节哀”再没更多能抚慰的话。

石库门里的悲伤也在加倍。两个新近丧夫的寡妇抱头痛哭,捶墙顿地,无所可依。

悲伤如何发泄?归云归凤带着一脸怎么都干不了的泪,连自己的悲伤都止不了,也劝不住两位已近崩溃的长辈。

何老师何师母都上来帮着劝,最后也被勾出一脸泪。一屋子一堆女人只能让气氛更哀伤。

何老师是这屋里唯一的男人,有一些主张,这时刻也就不顾其他,一管到底,提笔写了牌位,又作主唤归云出去烧纸铂,叫归凤去灶庇间做晚饭,方分解出凝聚成团的哀泣。

归云在天井支了火盆,火舌东窜西窜,凶猛地吞噬下银色的脆弱的纸铂。最后化了灰,风吹云散。归云忽想,她竟还没为自己的亲爹烧过一张纸铂!她的爹,有张清朗风采的脸,总笑着,眉眼弯弯。她便是遗传了这张笑脸来,因此总能笑得动人。这张脸经过太多苦难,承受太多劳累,渐渐老了去。敛去笑意,凹陷了也严厉了,是杜班主,等于她的第二个爹。火盆里,烧的是双重的悲愁!她泪眼朦胧,看着这张脸隐入火焰中。泪又下来,流到嘴边,滚烫而咸涩,刺激到被泪干住的脸。疼痛,由内而外。

一条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面前,她接过来。递给她手帕的是卓阳,还是那身衣服,尘土满身,脚下黑色的皮鞋鞋尖被削了皮,破了,就要露趾。归云用手帕捂住脸,“呜呜”痛哭。卓阳拿过归云放在一边的纸铂,一张一张接着烧。隔着一盆火,蹲着的两个人,没有说话,一个埋头哭着,一个低头烧着纸。

黑夜里,火盆里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闪烁的星被乌云遮蔽,泛不出光,火盆是唯一的光,映出两条影子。卓阳看着归云的影子,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着。他很想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再孤单。但他只小指稍稍动下,又把手里的纸铂紧紧抓牢,几乎捏成团。就在夜里静默,只余火苗“咝咝”的声音。楼上悲戚到极点的女人们再一次嚎哭,用仅有的声音和气力干嚎。归云一直蒙脸流泪,她不知道卓阳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似乎就轻轻说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后就走了。她抬起头时连他的背影都没看见。

归凤的一顿饭烧了很长时间,端着饭锅饭碗出时,双眼迷蒙而红肿,睁都睁不开。两人相视对望,各自无声。归云上前接过归凤手里的饭锅。“谢小姐讲展风他们现在被编进了急救组,她去打听他们的去向了。”归凤说。

有人破门而入,身上脏的,人也是脏的,汗血斑斑,目光呆滞,吓坏了归凤。

归云惊呼:“展风。”展风已连爬带跑,一路上了楼。楼上的房间素白,坐在地上是瘫软的庆姑。展风一个踉跄,也倒在地上。庆姑抬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人,她爬过去,双手似鸡爪一般紧紧揪住展风的衣领,一头一脸都埋到儿子的怀里痛哭。“你不孝!没回来给你爹送终!”说完,一把泪擦在儿子的衫子上,又捶又打,又箍紧了他。

生离死别,痛苦这么一重重,箍得人透不过气。可儿子终于是回来了,还紧紧抱着她,任她责打。展风只盯着客堂间八仙桌上的父亲的牌位发呆。牌位是两只,一只上面刻着“先夫杜立行之位”几字。字迹他不认得,不知谁代庆姑和他刻了上去。他竟没为父亲做过任何事,连牌位都来不及安奉。这种诀别将他的心肝掰作了两半。他惭愧苦痛,“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猛磕。跟上来的归云归凤死活拉了他起身。“我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归云一边说着一边流泪,和身边的归凤又伏在一起痛哭。展风直挺挺站了半刻,又重重跪下,再磕头,这次谁都拉不起来,直到他的额头纹了起来也不停歇。“我没能找到班主的尸首!”归云哭道。庆姑醒了醒,红着眼发劲拉起儿子,嘶声:“展风,在你爹的牌位前答应我,等你爹七七之后立刻成家,和归云成亲!”她指着丈夫的牌位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这是你的责任!”

展风骇着。庆姑耸着脖子,瞪着他。她非要他答应不可。他只好叫一声“妈”,不知怎生再说,或悲伤已压顶,无力再辩。庆姑却是精神涣散了,出口的话不成章法,突又道:“如果你不要归云,那么娶归凤!”

这话更骇人。归凤收了眼泪,欲发声,又憋着话,只把脸涨个通红,喃喃不出能半语。

庆姑抓住儿子的手,不放过他:“好不好?你答应我呀!”还跺着脚,“我没什么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只有你——展风!”她的眼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也压着每个人。她无处释放,唯此要求,歇斯底里的,挣扎出声。

人人都觉得不妥,偏人人都不忍心说个“不”字。归凤望望展风,望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里,没有拒绝。她的心奇异地动了。这个家庭最悲伤的时刻,却是离她的朝思暮想最近的时刻。悲伤绝望里,又生出一点光,她望展风,就想要拢住这光。可光一斜,是杜班主的牌位。归凤难免生出锥刺的痛,醒了,走上前扶过庆姑:“娘,您别说了,去睡吧!”

庆姑由她扶着,还是转头看展风。展风始终低头,默不作声,她就变得可怜了,小心细声问:“那么,妈当你答应了,啊?”展风还是没作声,同归凤一起扶了庆姑进房。他们都默默地,安顿庆姑入睡。不发一句声响。他忍不了心,对母亲那般的乞求说个“不”字。只能望着归凤欲言又止。悲伤似乎是暂停了,杜家的东西厢房和客堂间都变得静悄悄。展风避开了归凤,同归云在晒台上烧纸铂。这些日子,除了战火便是这些纸铂,一直烧个不停。“娘已经歇息下来了?”归云问。展风只低头,将银色纸箔化入火焰中。“我们只能给班主做衣冠冢——”归云话未完,就见展风的手捏着纸箔愣在火焰之上,火苗窜上来,归云抓住他的手腕甩开那着火的纸铂。“你知道那些战场上的军人都是怎样打仗的吗?他们拿着自己的身体往敌人的枪眼子、刀尖子上堵,倒下来,后面的兵就地填上去。”展风犹自未觉得痛,就这样对着归云说话。

“展风——”归云低低叫他。展风却仍继续:“罗店那里,到处是血。我只能抬着担架,把那些死的没死的战士们从火线上抬下来。我算是在做什么?我到最后连我爹都救不了?我算是个什么男人?什么儿子?我好想――我好想――”他嚎哭了。要顶天立地的展风,抱着头,蹲在地上,颤抖不能自制。从小到大他从不哭,这回,他哭了。

归云捏着拳,暗自落泪。她扳住展风的肩:“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能道破,更不能鼓励。一抬眼,是归凤责怨的眼,她便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出口。归凤来了,说:“我们能做什么?好好守着这头家,不能再让长辈伤心,不能再让长辈有闪失了。你不是一向说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吗?”说着也落泪了,她的眼泪没有止境地流,泪眼看住展风,“你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打仗是当兵的事,你不要再掺合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住这些惊怕了!”展风起了决心,狠狠握拳,专注地看客堂间里,那正中摆的父亲的牌位,那么凛然地树立在那边。他站起来了。归凤一把推开了归云:“他已经昏头了,你看,你看!”归云一下没撑稳,跌坐到地上。“归凤——”展风一个字一个字对归凤说话,“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是血海深仇!家恨国仇!”他的脸上有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坚决,是一片哀恸之后已经无法动摇的决心。

归凤的心跟着沉下去,终究还是抓不住展风。她掩了面,泪又在指缝里落下。

三个人,在一片悲伤里,各自流泪。归云最早醒来,勉力起身,要去继续支撑生活。她先做饭,将庆姑的那份送去了她房里。庆姑急促问:“展风去哪里了,不会上火线了吧?”归云不忍她伤心,摇了摇头:“他去医院看陆明了。”她喂庆姑吃饭,庆姑吃两口饭,心里的主意没丢下,又没头没脑,荒里荒唐道:“归云,你可别怪娘,展风不欢喜你,我不勉强他,他娶归凤也好,娘当你做女儿。” 归云听她竟还念叨这意思,不免担心的,就安慰:“娘,您只管放宽心,我谁都不会怪,只要您好好保重身子!”但庆姑还是惶惶的,头脑已混乱,最荒唐的事情也跟着做出来。晚上,她唤了归凤去展风房里送换洗的衣服,待归凤走进去,她便一下将展风的房门紧紧锁起来。“妈,你这是干吗?”展风没防备住,万分焦急地敲门。庆姑只说:“我不放心你们,你们今夜就给我圆房!”闻声赶过来归云傻了眼。庆姑瞪着她,恶狠狠威胁:“这样才栓得住展风那野猫子的心,他甭想往外溜!”

归云见庆姑已经错乱胡涂得没边了,只得先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娘,您别再替他们操心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对对对,一切都会好的!”庆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喜笑颜开,“等明日一切都会好的。”一边说着一边被归云带去自己的房里。房里的展风却是急得抓耳挠腮,像热锅上的蚂蚁。时而看看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的归凤,她低垂着头,把手上的他的衣服叠了拆,拆了叠,反反复复,没有停。“归凤——”展风很艰难地叫一声。归凤没抬头也没作声。“我妈这样做,实在不对,你一个姑娘家,你看――”归凤开口了:“这算什么对不住?我自小就是你家的人,如何安排自当听你家的话!”她那么温柔地抚他的衣服。展风皱皱眉毛。这叫什么话?归凤怎么能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他急了:“不是的,归凤,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你也有!”“展风!”归凤站起身,眼圈红了,“从小到了你们家,在这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希望,这就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她看穿了他要推却的心思,委屈死,也酸涩死。“娘这阵子受不住打击,她的话她做的事情,我们大家心里都有个度。你有你的想法,你想怎么做,我几时拦得住你?你何苦这样待我!”归凤憋牢一口气,却又泄了气,泪下来,在腮边,又苦又咸,还痛。真是什么念想都得不到。展风见她哭成霜打的芭蕉,更急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出了岔子。只一个劲说:“你、我、归云,我们打小什么样儿,现今还是什么样儿!我对你们的心,从没变过。”门“吱呀”一下开了,进来的是归云。“娘已经睡了。”归云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又见归凤哭红了眼,问,“怎么了?”

归凤抹了把眼泪,说:“好,你做什么,我不拦着你,现在有你知心的来解难,你可以放心走了!”归云不解,望望展风。展风叹口气,他握住了归凤的手:“我何尝不知道你们的心,你们全指着我,为我尽孝,解我的后顾之忧。我老要你们担待我――”他放了手,向归云归凤深深作揖。归云归凤唬一跳,归凤更是哭也哭不了了,只凄凄道:“你这又何必?”

展风左手拉着归云,右手拉着归凤,就像小时候一起跳房子,跳在一间房子里的,同一个屋檐下的亲人,他把他的友爱均分给她们。对归云和归凤说:“我这个做哥哥的,老拖累你们。明日我不得不走,娘还是要托你们照顾着,等战事结束,我就回来。”他手里的温度也分给她们,归凤小心地贪恋。“你要小心。”望着他,万分不舍他,留不住他。展风的心里生了一团随战火越烧越勇的热气,腾腾而起,扑不灭,要冲天大烧一番。他走到客堂间,对着父亲的牌位又跪下来,重重磕头,还是一下一下又一下。这灭不了的怨仇,在身体里东窜西跑,狠狠啃噬他的心头,只有到了战火燎天的地方方可泄出来。“我们都留不住他。”归凤对归云说。归云默然,也黯然。奔腾的情绪,已是甩开缰绳的野马,在上海滩蔓延。

十一 气壮河山

月余的激战,激起了这个城市的骨血中埋没已久的血性,似乎前线的吃紧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并没有吓阻人们保卫家园的决心。十里洋场沸腾起来,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发组织义勇军,童子军,救护队,尽力支援。于是展风终还是走了。庆姑竟然没就此闹开,她只怔怔地说:“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紧了?他没了爹,自是伤了心的,要报仇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再拉住归云问,“他这样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展风留了话的,他现今编在救护组,每日往交通大学的国民伤病医院送伤患。这医院是几年前那场战争中由宋庆龄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号召捐建的。当初捐建的人或许也想到了这所医院还能有作用,因此并未把当年的设施做调离。坎坎坷坷六七年,确实第二次用上了。归云怕庆姑颠颠倒倒,什么都同她讲了,少不得连哄带骗还蒙混了一些。

庆姑还是说:“不成,我们还是得看着他。”她想每日去交通大学给展风送饭,归云归凤怎肯放人?只好答应每日轮流代替她去交通大学等展风,还要捎带回他的报平安纸条。但展风并不是每日都会出现,庆姑为此累累神伤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