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

  昆山玉君抻了抻衣衫,与妄机宜擦身而过。

  “父亲,我、我们不等她了吗?”

  红四装作很不在意问了一句,又觉得自己态度太没出息,立即板起面孔,“我们可不能这样放过她!”

  昆山玉君眼皮一掀,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某种警告。

  “留不住的人,强留也无用。”

  女儿们噤若寒蝉。

  院落重新恢复了寂静,在角落里缩着的大鹅探出了个脑袋,摇摇晃晃朝着妄机宜走来,咬了一下他的袖子。日光将尘埃筛成一粒粒金砂,书生的衣摆染上淡金色,仿佛被镀上一层无悲无喜的佛身。

  书生垂下眼睫,看向大鹅,唇角隐约牵动了一下。

  “你也觉得我没用,是不是?”

  那漆黑的瞳孔被抹去了所有的情绪,干涸得只剩下了夕阳的残骸。那一抹残光溅落,零零碎碎浮动在他的眼眶里,昏暗而混沌。大鹅被他的凌厉死气惊到,尖叫地逃窜,结果一头撞到墙上,满头是血昏了过去。

  妄机宜转身,进入了那个房间。

  “吱呀——”

  他双手背在腰后,掌心交叠,将房门推了回去,落了栓。外边的光也从一束变成一缕,最后彻底吞没在他的身后。妄机宜的脸庞轮廓昏暗不清,他轻声地说,“红儿,你身上都是血,我烧水给你沐浴好不好?”

  不等绯红同意,他一边咳嗽,一边刷洗锅底,重新倒入井水,烧了满满一锅。

  狭窄的柴房里很快冒出浓烟。

  绯红起身,就要把门窗打开通风,妄机宜幽幽地说,“我吹不得风,一吹就会死。”

  绯红的手顿了一下,又把窗户给关上了。

  热水很快就烧好了,他弯下腰,又舀进了旁边闲置的浴桶里,白雾升腾间,沸水打湿了大半袖袍,手背的皮肤也被烫红,妄机宜浑不在意,他重复做着舀水的动作,就跟自虐似的,任凭一双手被烫得血红发胀。

  “来,徒儿,为师伺候你沐浴。”

  雾气当中,妄机宜还冲着绯红笑了一下。

  绯红看了一眼浴桶,那是妄机宜平常泡澡用的,有时候亲自擦洗,宝贝得很。有一次客人上门,借住一晚,想要沐浴,看上了这个造型别致的桶,烧了一锅的热水,美滋滋想要泡一次药材澡,刚下水就被妄机宜轰了出去。

  为了一只浴桶跟朋友断交,是这个绝世书生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绯红心道,我若真泡了他的浴桶,岂不是今夜就要横尸乱葬岗?

  绯红冷静地说,“师父,水太烫了,都能烫脱一层皮。”

  隔着浓雾,妄机宜莫名笑了一下。

  “那师父替你试一下水。”

  “嘭——”

  他纵身跳了进去,水花四溅,白雾也被搅得支离破碎。

  “师父!”

  绯红上前一步捞他,反被他扯入了水中,皮肉都被沸水烫得发麻。

  妄机宜托着她的后颈,脸上的神色被收束得干干净净,他伸出手掌,攥着一截湿透的袖子,拼命给她擦拭颈侧留下的气息,擦得绯红的人皮都破了一层,血珠湿漓漓地透出来,把他袖子染成殷红。

  他就用这一副平静空灵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书生皮囊,举起自己的衣袖,擦遍绯红全身。

  绯红浑身血红,几乎被他擦得掉了一层皮。

  妄机宜又看向她的嘴唇,手指触摸,问她,“亲了没?”

  “师父,你冷静点,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当然什么都没发生,若发生了,现在为师就要备下十二口棺材了,一家人都在,多好。”天子至尊笑得很冷,指尖像一条冰蛇,撕裂了他原先的温和斯文,恶劣又放肆,搅动了一下她温热的舌头,“你身上有坏狗的气味,让为师——”

  “很不高兴。”

  “师父!”

  “师父?”他挑动眉尖,缓慢吐息,“你当我是你师父么?人家要你情债身偿,你就去了?你就去了!”

  “师父。”

  绯红的语气也缓缓沉了下去,不起一分波澜。

  “那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您是想让我,眼睁睁看着您灵府破碎,彼岸难渡,魂飞湮灭,连一分骨头渣子都不剩?”

  双方僵持,寸步不让。

  “为师就算灰飞烟灭,也不用你来操心!”

  “我不准师父灰飞烟灭!”

  妄机宜将她双手扣押在捅边,罕见沉下脸色,厉声叱喝,“朝红颜,我是你师父,你七岁,亲手给我奉的拜师茶!师命不可违,你就得听我的!”

  绯红回头,一绺湿发贴在耳边,她挑衅,“师父弄错了,您之前还说,床下都听我的,这么快就忘了?”

  妄机宜一朝被小烈马撅了蹄子,老脸都被打肿了。

  当夜,这老男人离家出走了。

  绯红是在离家三千里的地方找到的人。

  荒郊野外,一座孤坟,雨水泅湿的黄纸插在枯瘦的树梢上。

  这老男人口口声声说,等他死了,一定要备上一副金丝楠木棺材,躺在宽阔华美的帝王陵墓里,接受众生的供奉朝拜。而绯红遍观四处,除了土坟前那一块写着“天子陵墓”的字碑,再也没有任何名贵的陪葬物。

  潦草得就像是一个孩童的捉弄。

  绯红用手生生刨开了土坟,掀了棺椁,里边方方正正躺着的,是失踪了一夜的妄机宜。他身上的衣衫也没换,脸色苍白,嘴唇失血,仿佛已经死去多时。绯红跳了下去,又把棺盖拉上了,原本狭窄的空间愈发难以容身,棺内弥漫着一股木头腐朽的死气。

  三天三夜过去了。

  绯红没有进食,心跳也逐步变得迟缓,呼吸甚至到了难以辨认的地步。

  某一瞬间,她气息全无。

  空气突然凝滞。

  “嘭——”

  紧闭双眼的男人一手撑开了棺盖,把绯红抠了出来,捏她的人中。

  绯红睁眼,瞳仁黑漆漆的。

  “师父,你起得太早了,再过七天,我们就可以彻底断气了。”

  妄机宜:“……”

  他妥协了般把她捞了起来,“我真是怕了你了,我不死行了吧?祖宗我要万年昌盛!起来!”

  他本来不想成为她的软肋,却不料她早就把自己的软肋拿捏得透透的。

  绯红打开玉盒,捏出一粒圆润的丹药,“延年丹,吃了。”

  妄机宜叹了一口气,却是顺从低下头,从他家姑娘的手指里叼起丹药,碾碎在唇齿。

  她说,“师父,我会死在你之后,迟一刻都不行。”

  妄机宜没吭声。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用情丝养她?如今把她养得至情至性,动辄就是飞蛾扑火。

  “为师知道了,为师会保重自己。”

  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颊。

  这是他养了十七年的姑娘,如今就要拱手让人了。

  他们准备回去,弟子却说,“师父,我们在这里立个夫妻墓吧,不管千年万年如何流离失散,最后都是要同葬的。”

  妄机宜眉心微颤,他缓缓点头。

  “好。”

  妄机宜衣袂一挥,墓碑原先的字迹被抹去,落下新的两行。

  相公神国无爱之墓。

  爱妻绯红之墓。

  全是真名。

  绯红久久凝视,忽然说,“原来师父的小名叫爱爱。”

  妄机宜:“……”

  幸亏旁边没人。

  江神国的皇族以“神国”为姓,而他的父皇极为不靠谱,给他取了无爱之名,导致妄机宜的幼年遭受了无数次的小名摧残。待他执掌权柄,头一个就是抹去他的名字,世人称他为江天子或者是万朝天子,本名神国无爱倒是很少人提及了。

  “神国无爱,这是为师的真名,想必沧海桑田之后,这天地之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妄机宜折下腰,额头抵着她的朱砂痣。

  “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唤我小名爱爱。”

  他们默契不提任何事,就像回归到了一对普通师徒的状态。

  绯红搬出了院子,留着一头鹅跟妄机宜作伴。

  十二郎书斋走丢了一个闻人西晚,他们不以为意,只当是这老家伙又去勾搭有夫之妇了,估计在哪个角落里躲着人家夫君呢。他们倒是对绯红这对师徒很感兴趣,追问他们什么时候办喜酒,他们份子钱都准备好了。

  妄机宜拢着大氅,笑得一贯轻挑散漫,“什么喜酒?你们听错了吧?那个丫头片子,怎么能满足得了我的胃口?”

  师兄弟们一言难尽。

  他们委婉地说,“朝师兄,你这走几步就要喘气的身板,也只有那小家伙不嫌弃了。”

  妄机宜折着眉心,“你这是看不起谁呢?想我朝天子,可是多少美娇娘的座上宾,芙蓉帐暖,夜夜春笙……”

  他们面面相觑。

  “这是……酒还没醒?”

  “可能是做梦吧!”

  妄机宜斜睨他们一眼,“你们不信,今晚我们就去剪春搂!”

  师兄弟更害怕了。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不知道,咱们还是快跑吧,要是让红颜知道,我们把她师父带去青楼,估计能将我们劈成两半做鱼汤!”

  “对对对,快走快走!”

  妄机宜被师兄弟撂在了大街上,车马如游龙,他就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抽离在这人间嫣红里。

  他有些怔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原来这十七年,与其说是他养大了一个姑娘,不如说是姑娘把他绑得死死的,他早就习惯她的存在。

  妄机宜低头,看着掌中的情丝,因为主人不在身边,它躁动又不安。

  太上墟。

  绯红一路找了过去,直到登上了昆仑岛。

  弟子们假装不经意偷看这位陌生的红衣姑娘,她毫不犹豫走向了天经宫。

  嗯?

  这难道是师祖流落在外的女儿?

  不怪他们多想,又是红衣明艳,又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跟他们的小师叔们年纪正好相仿。

  “那师祖当年岂不是生了十胞胎?!”

  他们震惊无比。

  “哼!”

  一道身影从他们旁边经过,原是红四姑娘,她迅如疾风掠到绯红的面前。

  “你来做什么?”

  绯红抬头,“你又想哭了?”

  红四姑娘一噎,摆出冷艳的面孔,“本姑娘才懒得跟你计较,父亲在明夷殿,你跟我来!”她走得很快,意识到绯红落在后边,又放慢了步伐,嘴里不依不饶,“这里是天经宫,太上墟机关最多的地方,你要是没我的带领,胡乱走动,受伤了我可不管你!”

  对方一句也没有搭理她。

  红四姑娘自讨没趣,表情更委屈了。

  时隔十七年,明夷殿第一次待客,仙鹤炉里吐出香篆,错落有致摆着琴床与棋局,昆山玉君正从外边走来,他摘了满捧的青芙蓉,晨曦的玉露湿着枝梗,宛若一汪淡绿的湖光。他毫不意外绯红会来,也没同她说话,自顾自侍弄着自己的莲花。

  “父亲,娘……”红四姑娘咬着唇,“她来了。”

  “为父知道了,你下去罢。”

  红四姑娘只得退下,临走前望了绯红好几眼。

  “啪——”

  绯红从后头抱住了昆山玉君,他侧腰撞上了金盘。

  手中的青芙蓉也洒出点点湿冷的露水。

  “第一个条件我已经做到了,第二个条件呢?”

  昆山玉君色淡飘渺,“你知道本座要什么。”

  绯红吻了他的唇,比上次更温柔,也是有备而来。

  昆山玉君眼尾渐渐染上一笔胭脂,艳得潋滟,“我现在就告诉你谪仙怨的运行口诀。朝生夕死,蜉蝣得道……”

  绯红听得出神,下半段没了。

  昆山玉君好整以暇看她。

  她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手掌把着他的仙人芙蓉,后又碰到他的手腕,系着一根褪色的旧发带。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她说着这样威胁的话,又是攻城掠地,无恶不作。昆山玉君散了玉冠,他起先还能气息沉稳念着口诀,“惊闻天鼓,赤龙搅水……”

  随后是芙蓉褪了青衣,又换了红衣,他吐息逐渐急促。

  “昆仑天开,魔……”

  他嗓子哑得厉害,喘了一口气,才说完最后一句,“魔在我心。”

  绯红瞥了一眼底下破碎的红裙,而屏风上则是搭了一套新的,边角缀着淡金色的合欢花,比嫁衣更为璀璨耀眼。她并未停留,换了衣裳就离开太上墟,留下一捧险些被情海溺死的青芙蓉。

  昆山玉君坐在床边,手指慵懒玩弄着芙蓉。

  “父亲,我们就这样让娘亲离开吗?”

  江红一隔着屏风问。

  昆山玉君凤目淡淡荡开一抹寒色。

  “放心,她会回来。”哭着求我江霁。

  绯红拿到口诀之后,马不停蹄回了炎洲凌云坊,将心诀写在纸上,让一个师叔转交给了妄机宜。

  师叔隔天就告诉她,“他吐、吐血了!”

  她忘记了江霁给她设下第一个条件,冲入了阁楼里,妄机宜气若游丝躺着,还冲她笑了一笑,“真是个好梦,我的红儿……肯回来看我这个老家伙了。嘘,别出声,梦会醒的。”说着,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他七窍流血,面目可怖。

  “师父!师父!”

  她哭着大喊。

  “江霁……他骗我……我要杀了他……”

  她浑身发颤,像是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的凶兽。

  “傻姑娘,你怎么能相信我们这些……咳咳,老王八呢。”妄机宜清醒了一瞬,“这,谪仙怨是真的,口诀也是真的,只不过,它要的不是生机血肉,而是,同源的心头血。这世上有混沌灵根的,只有江霁跟江遮。”

  江遮早就被妄机宜放走了,现在不知所踪,说不定被女鬼掳了去。

  唯一确定的人选,只有江霁。

  “我找他要!”

  “不,别去。”

  妄机宜捞住她的手,虚弱地说,“你,已经够了,不要,不要再为我这个老不死,委屈了……我姑娘,该高高兴兴的,别哭,我,先走一步,我去下面等你,你寿终正寝了,再来找我好不好?师父,师父定要,给你收两个牛头马面当小弟,让我家姑娘在地府里也威风……”

  绯红立即封住他的心脉,留着他的一口气。

  她背着他,翻山越岭,从炎洲去了昆山岛。

  凛冬,昆仑岛下了雪。

  绯红带着妄机宜,跪在了天经宫前。

  妄机宜的手掌落在雪地上,指骨抓起了深深的痕迹。

  无能。

  枉为至尊,何其无能。

  昆山玉君姗姗来迟,他撑着一把伞,微笑地问,“这次倒学会主动送上门了?”

  “救他。”绯红眼睛发红,“只要,只要你肯用心头血救他,我什么都听你的。”

  昆山玉君抚摸她的脸,“真的什么都肯?那一个月后的道侣大典,你不会再逃的,对吗?”

  绯红正要点头,妄机宜压住她的手。

  “……不许!”

  万朝天子的眼底第一次流出了哀色。

  我不许你答应他。

  可他的姑娘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扯开。

  “我答应你。”

  昆山玉君唇边难得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像是冰消雪霁,他单手持伞,另一只手递到她面前,声音很清,“过来。”

  绯红在妄机宜的目光下,缓缓握住他。

  “啪!”

  对方猛地使劲,她撞入江霁的胸膛,半张脸被清冷雪白的鹔鹴细羽遮掩。

  “红儿——”

  身后是天子嘶哑的喊声。

  而绯红没有回头。

  她眼睛哭得通红,而唇角很轻微变换着弧度。

  从浅到深。

  从哭到笑。

  天子的九万九千根情丝,合欢绯红……不,是天帝绯红笑纳了。

第198章 合欢宗女主角(46)

  昆山玉君把绯红牵回了明夷殿,他收了伞,放在棋盘一侧。

  而绯红直勾勾盯着他的心端。

  像个求而不得的恶鬼。

  江霁淡淡扬唇。

  他喜欢她这般的模样,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哪怕她现在渴望至极的,是他的心头血。

  他拨开她发间的薄雪,近乎纵容的语气。

  “衣服湿了,先去换了。”

  “……要。”

  她嘴唇被冻得发青,手指抓着他的胳膊,逐渐用力,勒出指痕。

  “要什么?”

  昆山玉君抚着她的耳廓,将她的耳坠拆下,免得等会咬到。他们的同床共枕并不算频繁,但每一次都是深刻入骨,特别是识海交融那一刹,似佛似仙似魔还似妖,每一块骨头都仿佛被撞得碎了,灵魂碾成齑粉,随之而来是难以想象的愉悦。

  那种濒死的又重获新生的感觉。

  “……要你的心头血!”

  她身体冰冷,语气固执。

  “给我!”

  昆山玉君垂下睫毛,阴影覆盖,“会很疼。”

  “不疼。”

  绯红拱着他,她就像是一头急于讨好他的小兽,用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肌肤,来安抚他的疼痛。昆山玉君被人拘在棋盘上,背后压着一片还未收拾的黑白棋子,硬得他微微皱眉,“换个地方……”

  她轻车熟路亲吻他。

  “噗嗤!”

  一朵红莲开在心口。

  细微的血珠溅在她的唇。

  昆山玉君低低痛吟,又尽数被她的唇齿吞没。

  她一边吻着他,一边取着心头血,直到她抽出那一枝红莲,昆山玉君胸膛抽搐,才像死了一回,软绵绵趴在了棋盘上,声息低不可闻。绯红转身就跑,被人箍住了手腕,他虚软的眼皮撩开一线,“放完血就跑?谁教你的?”

  他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唇薄透红,细细喘着气,竟然笑得又快活又变态。

  “把本座的血舔干净!”

  天经宫外,一道身影费力往外爬着。

  “师父!”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叫声。

  妄机宜充耳不闻,他双手抠着雪堆,指甲破裂折断,透着星星点点的猩红。弟子们远远看着,不敢出声。

  “师父!”

  声音近在耳畔。

  一双手试图扶他起来,被他冷淡推开,“多谢阁下好意,我尚有力气,不需搀扶。”

  “师父,是我,红儿。”

  “什么红儿绿儿,我不认识。”

  “师父——”

  绯红难过不已,“您不认我了吗?”

  装的。

  但是深陷情海的男人哪里分辨得清,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从你答应江霁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你师父了,我只是一个原本该早些死去的家伙,而不是,窝囊又无用,看着我的小意中人,出卖自己救我。”

  他漠然地说,“祝你和江霁白头偕老。”

  绯红又难过地掉了眼泪。

  那泪珠砸在他的手背上。

  妄机宜张了张嘴,却是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

  正在此时,她突然撬开了他的嘴唇,将一枝染血红莲塞进他的喉咙。

  妄机宜当即吐出。

  而红莲融化得极快,在他喉间化成了血水,妄机宜伸出手,使劲抠着,舌尖吐着猩红,“出来……出来!”

  女声幽幽地说,“您大可吐出来,浪费了这一次,我就要多出卖自己一次。”

  妄机宜僵住了。

  他哈了一声,极其讽刺的。

  肺腑冰寒,血液尽凉。

  太上墟浮在昆仑岛上,三千仙山,云遮雾掩。妄机宜仰躺在簇雪当中,看着天穹飘落下来的细雪。也是这样的天气,十五岁的蓝绯红登上了昆仑岛,鸦青小山眉,唇破小樱珠,走起来恍若步步生莲。

  他伪装成了云遮月,接近了这个姑娘,为她吹笛子,给她做桃花小鹿,更带她去看昆仑山的石火风灯、寒沙萦水、红蓬乌鹊。

  他送她一场美梦,又将美梦践踏。

  “没事,不痛,很快便好了。”

  他当初,是这样说的吧?

  哈……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妄机宜又恍惚记起他的父皇,那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老家伙,去世之前把一堆烂摊子给他留的,让初次登基的少年天子只想奔去皇陵,把人拖出来鞭尸。

  年岁久远,那个老混蛋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他隐约记得他说,“帝王功业,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稍有不慎,自己也会粉身碎骨……”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所以你要叫神国无爱,无爱就无忧无怖,世间再无任何人能拦得住你。”

  妄机宜喃喃道,“老不死……你取错名了……”

  一片冰凉落在眼尾。

  她说,“师父,不哭,我其实不疼。”

  疼的是另有其人。

  妄机宜一怔,像是被某种痛感猛烈撞击,他喉咙一痛,喷出了鲜血。

  他昏迷过去。

  绯红抱着人,直接冲进了明夷殿,语无伦次,“他、他又喷血了!”

  昆山玉君换了一身衣衫,领口有些松垮地垂着,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他掠了一眼妄机宜,语气平静,“被反噬了而已,倒是浪费本座的一滴心头血。”

  “什么?”

  绯红焦急无比,“那你快救他!”

  “救他?”昆山玉君放下手中茶盏,“本座不是救他一次了吗?是他自己不珍惜罢了。”

  “求你,再救他一次!”

  “再救?”

  江霁乌发垂落,他伸出两指捏住绯红的下颌,“你已经把你的身体跟灵魂都卖给我了,你还有什么可送我的?不如,你给本座也生九个孩子,本座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她沉默片刻。

  “你若不救他,你会后悔的。”

  昆山玉君薄唇微扬,从容镇定,“哦,是吗?本座倒是拭目以待。”

  绯红不再与他浪费时间,抱起妄机宜就走。

  昆山玉君神色微冷。

  看来她还没有认清情况。

  她以为她还是当初威风八面、凶名赫赫的合欢绯红吗?现在她元神被妄机宜用情丝养回了一些,但曾经受到的天罚却是不可逆转的,她是“不完整”,“残缺的”,等同于断绝了飞升之路,他拿捏她,是轻而易举。

  不急。

  等她绝望到四处碰壁,她就会主动回来了。虐文女主,就该是他的,旁人染指半分,都得死。

  他们注定是要生生世世地纠缠。

  他逃脱不了这个世界,她就得留下来陪他。

  昆山玉君在殿中坐了一阵,红四跟红六同时进来。

  她们对视一眼,低声说,“父亲,她……她晕了过去,我把他们搬回我的水边楼了。”

  她们本想把那个男人搬走的,可是娘亲抱得很紧,显然份量很重,她们也不敢随意丢弃,万一娘亲醒来,就得兴师问罪了。昆山玉君平淡应了声,“好生照料就是,毕竟是你们的亲生娘亲。”

  “是!”

  姑娘俩都有些惊喜。

  绯红在水边楼的消息很快传到其他姐妹的耳中,她们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不经意”路过水边楼。

  而绯红也不客气,鸠占鹊巢,就在楼里照顾起了昏迷的妄机宜。

  很快,老二发现不对。

  “这样不行啊。”

  她摸着下巴。

  “娘亲跟师公相处的时间太长了,父亲又不来这里,这样下去,很容易出事的!”

  姐妹们同时忧虑起来。

  “那该怎么办?”

  她们一致望向最有主意的老六跟老八。

  老六还没说话,老八则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有何难!”

  她为破镜重圆的夫妻准备的鸳鸯散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红八一边指挥着红四趁人不备往炉子放鸳鸯散,一边则是让红七跟红九去一趟天经宫,把父亲请来,就说是娘亲病得很严重。另外,为了防止有人破坏,她们还设置了重重阵法,没个三天两夜也解不开。多方人马默契配合,事情进行得无比顺利。

  只是谁都没想到,最先踏足水边楼的,是刚回宗门的江遮。

  他感应到了师尊微弱的气机,道了一声打扰了,就突破结界,寻到楼里来。

  众女都有点懵。

  “我、我把师伯带出来!”

  “哎,你别——”

  红八没来得及阻止,红四就风风火火去了,结果道行太浅,被鸳鸯散撂在半路。红三食用了敛息丸,把红四拖出来,但再进一步的地方,她也不敢去了。

  好脾气的红三怒瞪着红八,“那么浓,你到底放了多少?!”

  “我那不是,考虑到父亲多生几个弟弟妹妹嘛。”

  红八讪讪一笑,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瓶?”

  “不……是三万年份的鸳鸯石。”

  众女倒吸一口凉气。

  您可真狠!

  医家圣君一进去就发觉不对劲了,然而他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他用袖子扑了扑,试图分析其中的成分,“嗯……鸳鸯石,年份还不浅,应该是万年以上,还有深宫恨……嗯?为什么会这样配?”

  他思索着,面前多了一道跌跌撞撞的人影。

  她自言自语,仿佛在对话。

  “江遮……混沌灵根……”

  她突然扑杀过来。

  江遮立即甩出一卷飞针。

  撕啦。

  她扒他胸口衣领。

  江遮:“?”

  她走火入魔般重复着,“我最想要什么……我要心头血,给我心头血,混沌灵根心头血!”她眼神陡然凌厉,伸手就要刺入血肉。

  医家圣君两指挟住她的手腕,锁住她的行动,肢体语言透露出生人勿近的疏离。

  而下一刻绯红隔着一层薄纱,扬起了颈。

  她吻了他面纱后的唇。

  “……吻给你,血给我!”

  江遮凝固不动。

  绯红则是有些暴躁。

  “快,快给血我,他不行了,要不行了!”

  江遮缓缓抬手,钻入面纱里,指尖擦拭唇肉,吐出三个字。

  “别碰我。”

  绯红被鸳鸯散逼得双眼通红,戾气暴走,她猛地捏碎他的锥帽,再无阻碍,长驱直入。

  江遮的洁癖被绯红毁得一干二净。

  “给不给!”

  江遮平静看她,“疯够了没?”

  绯红把他摁着亲,“给不给?给不给?”

  最后医家圣君的锥帽破了,嘴也被咬肿了,眼看着就要贞洁不保了,圣君终于妥协了。

  “给,放开我,我要喘气。”

  圣君神色高冷。

  我要吃一百顿小鸡炖蘑菇,弥补今日的心灵伤害。

第199章 合欢宗女主角(47)

  昆山玉君来了。

  白昼之下,水边楼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桃花烟雾,以致于水边人影也变得模模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