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慈被人禀报,说是外头来了一个双重身份的家伙,他颇有兴味扶起巫神面具,“走,去瞧瞧我这位内兄!”

  旌旗猎猎,黑骝踱步而出。

  宗政晚意看见那张杀戮鬼面,登时警惕起来,他强调道,“我找的是三公主,宗政绯红。”

  “内兄不必紧张。”

  鬼面将军长腿一抬,身如轻燕,潇洒落马,一丝灰尘都不曾飞起,他的声音含着笑,朝着他缓缓走来,阴影也逐步笼罩宗政晚意,“此番前来,正是来迎内兄的。”

  宗政晚意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意思?你称我为内兄,你,你跟她成亲了?”

  他只听说鬼面将军是三公主手下的第一猛将,如同她的一道影子,俩人征战沙场,从不分开。

  “尚未,不过也快了。”

  鬼面将军似苦恼一般,手指点在面具的额头处,“要是内兄可以劝说监国公主,臣服我含章,我便能进入王城,与三公主成婚了。内兄也是知晓的,三公主喜好一些特别的情趣,比如在一个王朝的落日,以血做帐,以鼓为乐,完成人生大事,那才叫终身难忘,内兄以为呢?”

  宗政晚意怒目而视,“你休想!”

  鬼面将军咦了一声,“内兄为何如此动怒?你既是含章太子,难道不想向元魏复仇?”

  宗政晚意沉默一阵,他缓声说,“魏帝身死,元魏又丢失了三州,王土被分裂,甚至生灵涂炭,已经得到它应有的惩罚了,我们又何必咄咄逼人?”

  宗政慈有些惊奇望着他,又玩味笑了。

  “内兄,抱歉,床上床下,我都只听三公主一人的。”

  宗政晚意被他噎住,你既然无权做主,你跟我在这里扯犊子干什么?

  “我要见三公主!”

  他实在不想跟这个男人浪费时间。

  正在此时,小兵从远处跑来,对宗政慈附耳一句,他支起腰胯,去了几分散漫,“内兄,三公主有请。”

  宗政晚意步入一处主帅营帐,刚掀开帘子,浓烈气味迎面扑来。

  “咳咳咳!”

  白雾弥漫间,宗政晚意被刺激得眼泪直流,他鼻子更是难受得无法呼吸,“你们搞什么鬼——”

  他抬起头,戛然而止。

  那恣睢骄横的三公主一身祭服,面披黑纱,手里正爱惜擦拭着一个牌位。

  是徽音夫人。

  不仅如此,前面架着佛台,供奉着宗政一族的灵火,包括开国的国主。

  宗政晚意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

  绯红自言自语,“徽音夫人,乃蜃楼公主,为了争夺王位,她潜入海市,欲要煽动海市王族自相残杀,不料阴差阳错,做了奴隶,后来又被宗政国主一见钟情,带回去做了含章的国母。她生了一子三女,长女天香,最是受宠,因此她骄矜暴厉,随着自己心意而活。”

  “次子晚意,同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一点波折,就被立为储君。而幼女柔嘉,性子活泼,又爱撒娇,是宗政国主与徽音夫人的掌中肉,舍不得一点打骂。”

  绯红抚摸着牌位。

  “夫人,您看,您最疼的、最耗心血的儿女,一个个都废了,国仇家恨他们不曾记得,露水情爱倒是念得牢固,还有几个,记得您的生辰,记得您的祭日?”她将牌位放了回去,抬起手斟了一杯酒,“还是由我这个最不受宠、又最不得您心意的三公主,敬您一杯。”

  宗政晚意羞愧难当,“我并非不记挂夫人,只是当前最要紧的是七公主,不是,是退兵!”

  绯红手指一顿。

  “退兵?”

  她举着酒杯,侧着半张脸,黑纱之下的轮廓隐隐约约,仿佛笼着一层烟雾。

  宗政晚意急忙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经做得很过火了!昔日破我含章的,是魏帝的军队,与七公主无关,与元魏百姓无关,你又何必将天下众生搅入你的复仇当中!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他握住绯红的双臂,“三妹妹,你快醒醒,你这一路,烽烟战火,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不能再铸成大错了!”

  绯红手腕一转,那杯祭酒就顺着宗政晚意的头颅没了下去。

  “五年了,宗政晚意,你还是愚蠢天真,徽音夫人,真是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啊。”

  宗政晚意脸色发青,他松开了手,痛苦不已,“你为何一定要执着复仇?含章百姓无辜,元魏百姓就不无辜吗?你为什么……”

  非要拆散我们?

  上一世他跟小公主因为家国纠葛,双双殉情,好不容易这一次他放下心结,他妹妹又要夺走他的幸福!

  “元魏百姓无辜?他们怎么无辜了?他们受着魏帝的庇佑,可有像我含章百姓一样,被战火侵蚀,妻离子散,无家可归?”绯红慢条斯理擦拭着指尖的酒液,“当然,待他们受此一劫,臣服于我,成了我的子民,恭顺俯首,过往的一切,也当一笔勾销。”

  “现在,要轮到他们偿还了。”

  兄长对她失望不已。

  “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让你的心肠变得这般冷硬,让你收一次手,就很难吗?你已经拥有了域外,何必非要摧残中原九州?”

  三公主情势盛烈,笑得胸脯起伏。

  “哈哈哈……不会吧?不会真的会有废物,觉得脚下王土太多,还要跟其他人分享才安心的吧?”

  宗政晚意抿着唇,“宗政绯红,你不用讥讽我,当初倘若不是我送你四章符,你未必——”

  “嘭!”

  一块牌位擦着他的面门而过,摔在脚边。

  是开国始祖的长生牌。

  宗政晚意脸色大变,“大胆!你疯了!祖宗的牌位你也敢摔!”

  “我只是失手摔了一下祖宗的牌位,而你,却是将祖宗的脸面踩在脚底。”三公主宛若暴雨,骤然遮天蔽日,乌云压顶,“重生两次的废物,坐看父母被杀,宗族被灭,百姓被辱,反而替仇人的妹妹求饶起来了?你的膝骨既然这么软,说跪就跪,那就不要了!”

  “来人!元魏驸马冒充我朝太子,拖下去,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当士兵冲进来,暴力押下宗政晚意,他惊怒交加,“宗政绯红,我是你兄长,你敢——”

  “对了,兄长。”

  绯红钳住他的脸颊,“忘了告诉你一事,我早已与七公主暗通款曲,你道她为何对你一往情深?是我与她做了交易,她早就知晓你的身份,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她煽动你我反目成仇,企图乱我军心,你说可笑不可笑?”

  宗政晚意怒火攻心,一口淤血喷了出来,“不可能,你骗我,熙儿,她绝不会像你一样卑鄙……”

  他喃喃自语。

  “不可能,不可能……”

  他被拖了下去,凄厉的叫声混杂着一丝低不可闻的哭声。

  绯红置若罔闻,她捡起开国祖宗的长生牌位,忽然问了一句,“宗政慈呢?”

  士兵恭敬道,“宗政大人正在巡营,说是不能让任何人打扰您的谈话。”

  宗政慈的确在巡营,但他巡到半路,被一道人影拉进了阴暗处,“副主,是我,魏童!”

  宗政慈挑了下眉梢。

  “什么副主?你是哪个营的?怎么叫人都不利索的?”

  那守备打扮的青年有着一双奇异的眼睛,透着幽绿的色泽,他低声地说,“副主,请不要开玩笑,元魏如今是危在旦夕,需要您尽快回去主持大局!”他环顾着四周,愈发小心谨慎,他抽出了一张纸条,“这是七公主命我给您的信,您看完便知。”

  宗政慈并没有第一时间截下,他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皱起眉头,“你究竟是何人?”

  “副主!”

  魏童震惊不已,“您不记得我了吗?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

  宗政慈正要深入询问,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乌纱从胸口掠过,“不是巡营么?你在干什么呢?”

  宗政慈心头微跳,他下意识侧过身,挡了一下魏童,镇定道,“我正了解其他营寨的情况。”

  “……哦?”

  她似乎要看进来,宗政慈环住她的腰,“我了解完了,我们可以走了,对了,那位真的是你哥哥?他那么文弱,长得跟你一点都不像……”他单手撤在绯红的腰后,示意对方趁机离开,别被她发现。魏童压低着脑袋,往旁边走了。

  当夜,营寨火光四起,宗政慈陪着绯红用膳,他还想着白天的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宗政慈找了个借口,“我在想,你兄长爱上了敌国公主,会不会泄露我们的情报……”

  “不会的。”

  这位女君难得温柔,“没有任何人敢背叛我,若是有,喏,你听——”

  嘭!嘭!嘭!

  一杖又一杖,沉闷碾压着皮肉。

  宗政慈奇道,“从早上打到晚上,他还没断气?我这大舅哥,难道是修仙了不成?”

  荤的,腥的,他在绯红面前是什么话都敢说。

  绯红神秘一笑,“不是他,是一条不听话的小犬儿。”

  “小犬儿?”宗政慈吃了点醋,“区区一个不守军纪的小子,你叫得这么亲热干什么?”

  他连饭也不想吃了,将绯红抱了起来。

  “回去!我要收拾你!”

  嘭!嘭!嘭!

  宗政慈路过那血腥之地,冷不防与对方目光相撞。

  双瞳幽绿。

  是今日他巡营撞见的那个守备!

  此时他正被人压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他目光本有一丝期盼,后来看见他怀中的女人,期盼转换成了恐惧,如同夜风中摇摇欲坠的幽微烛火,转眼被唾灭。旁边的人怒斥,“你个奸细,混入我军营,究竟有何目的?说不说?不说继续打!”

  青年冷汗涔涔,他咬着牙,不肯吐露一字。

  绯红意有所指,“是个忠心护主的,可惜,他主人护不住他。”

  宗政慈身体微微僵硬,又恢复正常,他若无其事经过,“理这些家伙做什么?咱们快活去!”

  半夜,荒山,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宗政慈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那一卷染血的纸条,字迹早就模糊不清。

  “嘭!”

  他狠狠砸拳,目光多了一丝狠戾。

  她肯定在瞒着他!

  瞒着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绯红的征战还在继续,她围困元魏仪都半月,终于等到了恰当时机,深夜发起火攻,一举烧掉元魏外城大营的辎重。

  火势渐渐蔓延到内城。

  刀剑声,奔走声,呼喝声,哭泣声,尖叫声,丝丝缕缕钻入宗政慈的耳朵,这个国家正在疯狂崩坏,并且快速滑向万丈悬崖,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年轻男人下意识转头去看绯红,零星的,猩红的,又带一缕炽热的火灰落在了她的皮肤上。

  她微微喘着气,狂热又兴奋。

  君王胸前捧着漆黑牌位,又低下头,双唇轻柔亲吻,仿佛对待无价珍宝。

  “你们真该睁开眼瞧瞧,今夜虽无洪水滔天,却有烽火万里!”

  她拔出了剑。

  锋芒锐利,剑指王城。

  “汝,当祭!”

  六军齐发,势如破竹,元魏仪都成了火海里的祭品。

  宗政慈身种情蛊,不能离开绯红太远,他就随着她,一路杀敌,身上的盔甲都染成血红,粘稠得令人作呕,然而他心中的怪异越来越强烈。直到他遇上了一队人马,那似乎是皇室车队,他跟为首的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

  一模一样。

  他脑海里刚掠过这个念头,车队里的年老女声催促着,“快,快杀了他,他们要追上来了!该死的豺狼!”

  年轻男子毫不迟疑,持剑与他交锋。

  哥哥处处留情,弟弟招招狠辣。

  “刺啦——”

  面具破碎,他脸颊也多了一道血痕。

  喧闹的四周霎时寂静无声。

  “……哥、哥哥?”

  小王爷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夹杂着冷漠的仇恨,“你是鬼面将军?是你助纣为虐,亡了我们魏氏江山?难怪,难怪含章料事如神,处处掣肘我们,是你早就叛了我们,是你出卖了我们!你为了一个女人,竟然不惜献上我朝,只为讨她欢心是么!”

  血液刹那冻结。

  “……什么?”宗政慈紧抓住他的胳膊,“你说什么?!”

  小王爷厌恶甩开他。

  “放开我!你毁了元魏!你不配当我哥哥!”

  “告诉我,快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主[魏殊恩]虐心值76.8%。

  男主[魏殊恩]虐心值89.3%。

  [警告!警告!男主精神濒临崩溃!]

  宗政慈冷汗浸透铠甲内衬,他的脑浆仿佛被刀尖搅得破碎,疼得抽气,“求你,快,快告诉我啊啊啊好疼!!!”

  意识模糊之际,他的头颅被人捧了起来,手掌温热,还带着一丝血味。

  “怎么弄成这样子?”

  一如既往的深情。

  他嗅到了熟悉的龙脑香,身体比意识更快,投入她的怀中,语调嘶哑破碎,“好疼,好疼,我好疼啊,红儿……”

  “那就不要想了。”

  他费尽力气,扬起下颌,双眼朦胧,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我是谁,我是宗政慈对不对?”

  他抱着最后的一丝期望。

  “是的,从前你是魏殊恩,现在,你是宗政慈,是我的新郎,我们说好今夜要成婚的。”她温柔道,“放心罢,虽然你我之间,曾有深仇大恨,但今夜,王城化作飞灰,待我处置了你的宗族,我们就什么都不欠了,我们会白首到老的。”

  她柔情似水,“你当知道,我爱你。”

  他蓦地爆发一阵狂笑,泪痣如血。

  “你骗了我,你借我之手,毁了我的王朝……你说你爱我,还要跟我白首到老?哈哈,哈哈,哈哈哈!!!”

  绯红低下头,正要与他抵着额,安抚他疯癫的情绪。

  然而——

  “呸!”

  他唾了她一口,如同恶鬼要生啖她血肉,“畜生!滚!”

第291章 全族被灭文女主角(34)

  绯红被唾了一口血沫。她并不恼怒,抬起手,轻擦着面具,那血沫也被她的指尖曳成了一道红痕。

  说起来,她不是第一次当面被人唾了口水。

  这些愤怒的、痛苦的猎物,在濒死的挣扎之际,总会爆发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举动。

  绯红不由得感叹:‘看来我跟其他虐文女主的待遇还是不同的,毕竟虐文女主虐归虐,男主也不会喷她口水吧?我混得有点惨呀。’

  系统:‘……’

  绯红兴致勃勃建议:‘不过吐口水对我一点伤害都没有,反而会激发我的兽欲,建议他们下次扑上来咬我脖子,兴许还真能咬死我!’

  系统痛苦不已。

  它为什么会为这种离谱的女人分化成男性系统?

  它瞎了眼!

  数据库也被污染了!

  “什么哥哥?”

  马车里的主人按捺不住,掀开了乌帘,见着了一张日思夜想的脸。

  “恩儿!”

  太后激动不已,欣喜涌上心头,但很快她被另一种恐惧所取代。为什么她大儿子身上穿的是敌国的将军甲?为什么他脚边落着一张令元魏朝臣惊惧的鬼面?

  面前,火海滔天,绛幡如云,似乎在提醒着太后——

  帝京仪都,已沦为献祭的血河!

  三十世王朝,一夜倾覆!

  更无人可回天!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不甘心元魏的三十世王朝,竟然会葬在一个女人手上!

  她才二十岁!

  太后惊怒交加,又郁结在心,一个刺激,当场昏迷了过去。

  “母后!母后!”

  小王爷跳上了马车,安置了太后,他眼中含泪,咬着血牙,势要杀出重围。绯红余光一瞥,她举起手,正要设伏擒敌,她怀中的男人一个暴起,将她压在冰冷的石板上,沉重的硬甲如同一座厚重的墓地,充斥不祥的杀气。

  对方修长的指骨正勒着她的脖颈,手背的血筋突突地跳动着。

  暴戾又疯狂。

  杀了她!杀了她!她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魏殊恩面色扭曲,愈发用力。

  绯红仰着脖颈,下颌摩擦着砂砾与血污,竟还在笑,因为强烈的窒息,她眼珠子微微突出,浮上一层猩红,断断续续地说,“杀了我……所有人……都会给我陪葬……屠城,都得死……哈哈……”

  这个屠夫!疯子!

  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弱点!

  魏殊恩正咒骂间,被绯红嘭的一声,双脚踹开。

  余下众人看准时机,蜂拥而上,无数兵器架在魏殊恩的身上,限制了他的行动。

  “明上,您没事吧?!”

  绯红翻到一旁,半跪在地,鬓发凌乱,剧烈地喘息着,都军主正要扶起她,被她摆手拒绝了。方才那一刹那,男主是真想置她于死地,绯红摸着脖子,指印清晰,痛感逐渐加重,刺激得她身体微微发颤。

  痛极了!

  棒极了!

  女主[绯红]爱意值:???

  绯红站了起来,衣棱亦如刀锋,她身上一片污秽,擦也不擦,随手折了一支魏旗,丢向天穹,“传我令下去,魏氏有子,甚得我心,今夜王朝崩塌,正是良辰吉日,所有前朝魏阙的朝宰,宗族,子弟,妻族,都得给我观礼!”

  “谁敢误我吉时一刻,有如,此旗!”

  浓烟滚滚,都军主策马领命而去。

  “至于他——”

  绯红看向魏殊恩,“从现在起,剥夺宗政慈的一切军令,押他去绛台拜堂!”她迎上魏殊恩冰冷的目光,还肆无忌惮扫视着他的周身,短促笑了一声,像个强抢良家妇男的漂亮坏胚,“新郎也不必洗,这样腥得正好,换上吉服就行!”

  她的吩咐,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红服。

  这还是鬼面将军亲自督促的含章宗族婚服,便见一片夺目的绛红之间,吉祥海云簇拥着精巧织金的柿蒂花,象征着清平吉祥,万事繁盛。

  魏殊恩挣扎着不肯穿戴,他虽然还未恢复记忆,但也知道面前这个是断他国祚的罪魁祸首,王土沦丧敌手,他却还要跟仇人拜堂成亲,何其可笑!

  “你确定要我亲手给你穿上么?”

  她的声音平和,却有一丝毛骨悚然的寒意,“我倒是更喜欢替人穿丧衣呢。”

  魏殊恩死死盯着她,忽然松口,“好!我穿!”

  于是最为荒谬的一幕出现了。

  新旧王朝交替之际,迎来的第一场盛事却是喜丧同宴。

  深夜,唢呐声起,长生牌位在前,骏马驮着一具具漆黑灵枢,缓缓入了帝京,分明是君王的嫁娶喜事,周围却无一丝笑声。街道焦黑一片,还残留着烧灼的火星,偶尔碰到一两只雪白纸蝴蝶,噗嗤一声,纸蝴蝶骨肉灼红,魂飞魄散,只留下短薄的灰白飞灰。

  灵棺两侧,是披麻戴孝、如丧考妣的前朝臣子。

  他们有的是主动投降,也有的是逃到半路被捉了回去,更多的是慑于新君的手段,权衡利弊之后,害怕自己没有观礼,给暴君发作屠城的由头,于是畏畏缩缩,从暗处逃到了光亮处,顺从加入了这一场喜丧队伍中。

  纸钱纷纷扬扬,天地染成雪白,他们手脚冰冷,如坠寒窖,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何处。

  他们会被暴君殉葬吗?

  一想起此事,众臣脸皮发抖,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后跟小王爷也难逃脱追兵的搜捕,被迫加入送嫁的队伍。

  一国太后,却为敌国帝后披麻戴孝,太后受不了这种委屈,宁可一死了之,然而她到底养尊处优,吃不了苦,额头刚碰上一根石柱,皮儿破了一块,就疼得不住叫唤。小王爷只得给她简单包扎,要她忍一时屈辱。

  太后披着白麻服,脸色发青,嘴唇都在发颤。

  岂有此理!

  哪有这样侮辱人的!

  这丧不丧,喜不喜,还让前朝给新朝送嫁,简直把她魏氏的颜面踩在脚底!

  但无人敢吭声。

  哪怕是彤辇上的新郎都是安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红白喜事的送嫁仪仗绕了王城一遍,经过三朝五门,抵达祭天的绛台。绯红环顾四周,原本繁盛威仪的禁宫,此时如同万年吉地,寂静无声,偶尔听见一两声抽泣,又迅速销声匿迹,显然是惶恐无比。

  绯红抚掌,“真是个好地方!”

  人们快速搭建灵堂,摆上牌位,燃上红烛,然后屏气凝神退到一边,注视着这场最荒谬的婚事。

  绯红侧着脸,朝着彤辇上的新郎伸出手,双眸是柔情蜜意,“好了,快下来,我们该拜天地了,别让国主跟夫人等急了。”

  年轻新郎面上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纸蝴蝶落满了他的肩头,似乱玉碎琼一般清贵,他寒声道,“宗政绯红,这样胁迫我有意思吗?即便拜了天地,祭了宗庙,我要杀你,照样杀你!你骗了我,无可饶恕!”

  她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笑吟吟地说,“吉时快到了。”

  众人心惊肉跳。

  ——误她吉时一刻,会诛九族的!

  魏殊恩下了辇车,他余光扫过,太后跟小王爷赫然在场,他脊骨一僵,又缓缓接过宫人手中的柿子灯。

  新人提着灯,走上绛台。

  司礼清了清嗓子,身躯还有点抖,他也是头一回主持这么怪异、没有规制的婚礼。

  “一拜,天地昌盛!”

  两人背对灵堂,面向夜色,微微躬身。

  “二拜,高堂长明!”

  魏殊恩直挺挺站着,神情冷峻,笼罩着一层晦暗。根本不用绯红吩咐,一群人涌了上来,压着魏殊恩的后背,强迫他行了一礼,混杂的脚步声中,隐约听见他一声冷呵,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他不心甘情愿的时候,她就这样强逼他。

  与其说爱他,更不如说她享受玩弄、征伐的过程。

  禽兽都比她有二两良心!

  司礼擦了一把小汗,还好,还好没打起来,不然任由他巧舌如簧,也圆不了场。

  “三拜,夫妻同心!”

  魏殊恩双手交叠,凤眼浮动着一抹劫火,又是厌恶,又是讥讽,“夫妻同心?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绯红笑了一笑,她偏着头问,“可以洞房了吧?”

  司礼愣了一下,又是为难,又是害怕,“在、在这吗?”

  绯红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她愉悦道,“可以吗?人这么多,会不会吓到我的新郎?”

  司礼:“……”

  救命,这道题我不会答!

  绯红最终被谢新桃叫走,处理一些比较棘手的事情,司礼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他连忙唤人,把新郎送回他曾经的寝宫。至于这满朝文武与宗族子弟,她没有吩咐,众人也不敢随意走动,站得双腿都软了,心中凄凉无助。

  待绯红骑马归来,新郎正趴在床边吐血,宫人不知所措,本想扶起他,却被他冷漠叱喝。

  “怎么,情蛊发作了?”

  绯红处理事情的地方,离宫殿较远,两人断了联系,他起先五脏六腑隐隐作痛,随后出了一身冷汗,心口绞痛,喉咙涌上阵阵腥甜。绯红去扶他,同样被他一手粗暴推开,“滚……滚啊,别碰我!!!”

  “好,我就走。”

  她作势冷漠离去,然而下一刻他痛得抽搐,半截身体已经不由自主随着她,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双手则是死死抱住她的脚踝。

  “……嗯?”

  他痛苦收回手,从牙齿缝隙挤出字眼。

  “滚,快滚!”

  新郎的手指紧紧抠着地面,本就短的指甲劈裂开来,淌出一丝丝鲜血。另一只手捧起他的手腕,用婚服包裹着流血处,他意识模糊又割裂,那一朵朵浮绛色的柿蒂花旋转着,又狠狠扎进了他的血肉之间。

  等他分辨出那是什么,他已经哭哭啼啼求她,“……不许滚!我疼!我难受!”

  他是真的难受。

  原来情蛊发作,是真的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他的每一寸目光,每一处筋骨,甚至是每一滴血,都焦灼到了极致,被焚烧着,被撕扯着,好似活生生劈成了无数个自己。于是他遵循着本能,追逐着他的解药。

  吉祥海云被他抓得起皱,柿蒂花合着一两缕乌丝,也飘然落下。

  渥绛色的婚服凌乱交叠,又被吉玉压了裙角。

  有人新婚缠绵,也有人心如死灰。

  那一道雪白影子在殿外站了许久,他手掌跟腿骨鲜血淋漓,是日夜骑马磨出来的,可惜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他赶不上她大婚。

  而她,也从未知会他。

  谪仙跌跌撞撞,转头离去。

  年轻男人像是一头雪狮子,软绵绵卧在绯红的腰边,他双眼含着泪水,几乎睁不开眼皮,眼尾那一粒朱砂痣,也浮着一层浅浅的泪光,艳色无边。绯红揉着他的肩膀,“还疼么?蛊虫还作弄你么?”

  对方摇了摇头,额发湿漉漉的,好似披着朝露。绯红低下头,发丝拂过他的颈,毛茸茸得发痒。

  他双瞳微震。

  因为她说,“这便是双生子心有灵犀的情谊么?那你哥哥真舍得,为了逃走,不惜把你送给我。”

第292章 全族被灭文女主角(35)

  “什、什么?”

  年轻男人的念头空白了一瞬。

  女人的手指穿插过他的湿发,又揽住他的玉枕骨,迫使他脖颈后仰,微微挺着喉结,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猎人的侵略目光之下。

  她另一只手则是绕到后头,指尖点着他的肩胛骨,“的确,你们是双生子,什么地方都是一模一样的,连伤痕都能以假乱真,还转换了情蛊,小王爷,你学的东西,还真不少呵。”

  “可是你不知道,情动的时候,兄弟俩是迥然不同。”

  她皮肤泛着蜜蜡的光泽,牙齿却是雪白森然的,令他心悸不已。

  “不妨猜猜看,你跟你兄长,身上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她面带戏谑。

  他直觉那是一个非常荤腥、又难以让他下台的答案,于是紧闭双唇,但他初经情海,到底泄露出了一两分的羞窘与恼怒。

  “唔,哥哥拜堂,弟弟替嫁,你们兄弟一心,还真是把我玩弄于股掌啊。”

  她这一句话,简直能烧着他整个人。

  炽烈的春火吹进了四肢百骸,这一头小白鱼也似下了油锅,油星四溅中,噼里啪啦炸了鳞片,露出鲜红细嫩的鱼肉,他还遮遮掩掩,两只胳膊伸了出来,把珠被卷过头顶,不肯让她看见自己的惶急。

  外头那坏胚竟还说,“怎么了,被我揭穿了就没脸了?刚才在嫂子面前,你可是又娇又作的,身子像扭股儿糖,绞着人不肯放开……”

  噌的一下,他翻被起来。

  “谁像扭股儿糖了?小爷从不扭屁股!”

  笑声响起。

  她偏着头,忍着厉害,他去掰她的肩膀,“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绯红清着嗓子,“好了,不闹了,都闹了半天了,你渴不渴,我给你倒茶。”

  “我不喝——”

  他宁可渴着,哑着,难受着,也绝不接受她的虚情假意。小王爷梗着脖颈,像一头炸毛之后迁怒万物的小孔雀。

  绯红转头哺了过来。

  软冻冻的舌头浇着一层烈酒,让他的口鼻瞬间呛了起来,浓烈得来不及追讨她的无赖。

  “你骗人,这不是茶,是酒!”

  她嗯了一声,很坦然道,“洞房得急,还没喝合卺酒呢,现在补上。反正你哥哥逃了,那就拿你填债,我总不亏的。”

  “咳咳咳——”

  他呛得更厉害了,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震动,面上也多了一抹桃花色泽,晕红得不均匀,却很诱人。

  “你、你浑说什么!”

  女人支着腰胯,笑得放荡,又百无禁忌,“嫂子疼你呀。”

  小王爷怒瞪着她,然而搜肠刮肚,憋了半天,竟想不出适合她的词儿。

  “混账……不知廉耻……谁承认你是嫂子了……”

  她抚掌而笑,“说得对,新郎都换人了,那之前的身份做不得数了,你放心,我会昭告天下,嫁我的,是魏元朔,魏小王爷,反正我要的是魏氏子,是哥哥还是弟弟,都是双生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被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刺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吃味,“那换成了别人,你也要?”

  “怎么会?”

  她诧异,“我只要一个会哭着求我的魏元朔。”

  系统:‘……’

  总感觉这句式很耳熟,女主这是偷懒了吧,把哥哥的情话无缝衔接给弟弟。

  渣啊。

  但小王爷被绯红蒙蔽了,他耳根软嗒嗒的,却还嘴硬,“谁哭着求你了?都是蛊虫害的。”

  男配[魏元朔]爱意值92.3%。

  绯红有些意外,这小子厚积薄发的劲儿还挺烈,才一夜就狂飙到最高分,不会是压抑成小变态了吧?她故意凑近,去看他的细长睫毛,那黑翅儿不住颤动,还未贴近,对方的心跳声就隔着被子,震到她的胸口。

  替嫁小新娘故作淡定,“干什么?”

  “味道。”

  她随意说了一句,又拍了下掌,给他传膳。

  “什么味道?”

  他嗅了下自己,忽然惊觉,他从镇西大帐回来之后,就撤下了柏子香,换成了梅花脑,跟她身上的气味是一模一样。轰的一声,他的脑子也烧得丝缕不剩,欲盖弥彰地解释,“梅花脑白莹如冰,贵重无极,符合皇族的身份,所以我才用的,跟你没关系……”

  她却说,“之前的奶香更适合你呢。”

  他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她……她还闻他体味吗?

  登、登徒子!

  接下来是水深火热的传膳时刻,他别扭无比,大老爷们在床上被喂饭是什么奇怪癖好?偏偏她双眼放光,兴致勃勃,一勺又一勺递过来,让他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喂到一半,她又被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叫了出去。

  绯红恋恋不舍,“你先吃,等会我回来陪你。”

  小王爷这数日内大起大落,精神绷得跟满弦的弓一样,待她走后,不再强撑,软软趴了下去,吐出了一口气。他的欢喜是荒谬的,更是虚假的,他之所以献身豺狼,只是为了给魏氏多争取一些时间。

  七公主跟元宰先走一步,是否顺利离开了仪都?

  还有哥哥魏殊恩,是否也摆脱了追兵?

  他虽然去了南溟奇甸,学了情蛊如何断、离、移、消,但修行时日尚短,只学了一些皮毛,目前能做的,就是把哥哥的情蛊转移到自己身上,却不知道要如何消除蛊虫,况且也不知怎么,一靠近她蛊虫就会天下大乱,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求爱。

  他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情蛊作祟,待解开就不做数了。

  小王爷强忍羞耻用完膳之后,让人赶紧下去,寝宫又恢复了静寂。

  突然之间,床底伸出一只胳膊。

  小王爷:“?!”

  撞鬼了?

  “是我,燕金台,小王爷,您别声张。”

  底下的呼吸很轻,随后一团黑影缓缓爬出,是个魁梧精壮的男子,小王爷目瞪口呆,他下意识也折下腰,望了一眼床底,这么窄,这么细,到底是怎么藏人的?燕金台低沉地说,“我学了一门敛息术,修行多年,很有成效,没想到在今日会第一次派上用场。”

  小王爷倏忽脸红了。

  那些腥膻事儿岂不是都被他听了去?

  不过燕大将军是个直男,并不是很理解小王爷的窘迫,他只是奇异看了他一眼,点评道,“宗政绯红果然是条豺狼。”

  都把他们小王爷折腾得跟一块破碎的豆腐似的!

  燕大将军为了取信小王爷,飞快交代了一遍自己的经历,原来这位龙虎将军狂追敌军一百二十里后,发觉自己中了对方的陷阱,他当机立断换下将军甲,摇身一变为对方阵营里与他相似的小兵,就这样躲过了搜查的一劫。

  随后他跟着绯红转战南北,累积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战功,也算是有了些名气。

  燕金台本以为自己蛰伏下来,可以做一把神不知鬼不觉的刀,关键时候扼住敌人的命脉,然而绯红干得太快了,仅半年时间就直捣黄龙,而且她身边还有无数谋士、将军、精锐,他根本近不了她的身,更无法影响她的决策。

  他眼睁睁看着大魏江山落于敌手,自己却无计可施!

  不过,作为年轻有为的将军,他怎么轻言放弃呢?

  暴君举行了一场喜丧大婚,而燕大将军也从中找到了机会——搬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