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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寻思:大烟碟儿在古董行里混迹多年,吃这碗饭没些见识不行,即便晋灭仇尤之事说得不准,想必这也是个近似仇尤并早已消亡的古国。通天岭或许曾是仇尤人的大坟,要不怎么有这么多陶土片和岩画?可没看见有骸骨,都在洞底下不成?想到这儿,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火把只能照到几步开外,通天岭山腹中的洞穴太大,哪里看得到底!

大烟碟儿说:“没看见死尸也没什么奇怪,就算山洞里有棺木尸骨,到如今早都化为泥土了。”

我想他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心中打着鼓再往前走,发现洞窟里的陶土残片为数不少,可以看出各呈人兽之形,器形古朴凝重,能够辨别出的人形纹,大多为三目。这么多陪葬用的陶瓦以及洞中的岩画,无不说明通天岭是座古坟。明朝末年出现的飞僵是坟中古尸所变?尸变又是否与通天岭中枯死的赤须树有关系?

厚脸皮问大烟碟儿:“山里的飞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能飞的死人?”

大烟碟儿说:“在以前的迷信传说里,坟中僵尸年久为妖,能够吞吸云气,来去如风,那就是变成飞僵了,也只有那些愚昧的乡下人才会当真。你哥哥我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可没见过有什么山妖土鬼……”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一阵带着尸臭的阴风凭空吹来,火把险些灭掉,好像有个东西从漆黑的洞中飞下来。大烟碟儿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惊呼道:“通天岭中的飞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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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厚脸皮察觉到情形不对,同时挥起火把,对着那阵阴风的来处打去。火把光影晃动之中,照出半空一张枯蜡般的死人脸,脖子很长,面容有如枯蜡的僵尸,脸皮是赤红色,眼窝塌陷,口中啾啾有声,比夜猫子叫得还要难听,在半空鼓翼盘旋,带起阵阵阴风。

我们之前虽然听周老头儿说了飞仙村的由来,却还以为当年山民们看见的是什么幽禽怪鸟。凭我们的所见所识,世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飞僵。以往盗墓贼们提到僵尸,大多出在黄河以北水深土厚的所在,那也不是行尸,只是由于土厚,埋在坟中的死人多年不腐,毛发指甲甚至还在继续生长,开棺挖坟时见到实是可惊可骇,这是确有其事。行尸则谓之走影,那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到底有没有也不好说。故老相传,上百年的行尸叫魃,千年为犼,魃生白毛或黑毛,犼生金毛,只有佛祖才能降压金毛犼。飞僵更是自古罕有。正如大烟碟儿所言,那都是早年间的迷信传说,岂能当真,好比古人看见月食,便说是天狗吃月亮,实际是当时之人见识不够罢了。山民们看到栖息在深山里的大鸟,没准儿就当成飞僵了。我们可没想到会在通天岭山洞中遇上飞僵,几乎看得呆了,顾不得再去想为什么僵尸能飞,挥动火把乱打了几下,挣扎着往洞顶有光的地方奔逃,指望那里有条活路,能够逃出通天岭。

别看大烟碟儿平时夸夸其谈,总有话说,遇上事他胆子比谁都小,此时只顾逃命,恨不能多长两条腿,也忘了洞中地形崎岖,又有很多苍苔枯藤,一脚绊倒,撞得满嘴是血,门牙也掉了两颗。

山洞中的飞僵惧怕火光,一时不敢欺近,我伸出一条胳膊架起大烟碟儿,另一只手挥动火把。那火把快烧尽了,抡起来被一股怪力攫住,带得我一个踉跄滚下树根。我放开火把,抓住树根边缘。大烟碟儿吓蒙了,哪还顾得到我。让我没想到的是,厚脸皮还真仗义,跑回两步将我拽上了树根。我拽着腿肚子发软的大烟碟儿,跟着厚脸皮奋力爬到洞穴最高处。通天岭中这个山洞,里层是枯死的树根,外侧有厚达百米的山壁,在洞底能看到上边有亮光,爬上来才发现不是天光漏下,洞顶都是一团团白色灯笼般的物什,发着暗淡的荧光。

我们三个人瞠目结舌,都想问:“那是什么?”

此时厚脸皮手中的火把也快烧完了,阴风骤起,飞僵又来扑人。我们借着洞顶荧光,可以隐约看到逼近的飞僵至少有三五个,活像树洞中生出的蜻蜓。大烟碟儿胆都吓破了,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发抖,不住口地念“佛祖保佑”。我不甘心束手待毙,奈何光着身子,手无寸铁,仓促之际脱下两只胶底鞋,抬手对着扑下来的飞僵扔过去。厚脸皮向来好勇斗狠,此刻情急拼命,举起火把迎头戳去,“欻”的一声,狠狠戳在当先的飞僵脸上。那飞僵一声尖叫,返身逃到一旁。厚脸皮却是用力过猛,火把顺势戳进一个白色灯笼状的东西上。那东西像是茧丝,干燥脆韧,遇火即燃,洞顶的茧和枯树根迅速烧成了一片。

霎时间烟腾火炙,有几个飞僵躲避不及,让熊熊大火烧到,如同飞蛾触火,顿时变成乌黑的火球,翻滚挣扎中坠落洞底。眼瞅着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我们三个人在烈焰升腾的洞穴顶部没处躲没处藏,受到烈焰逼迫,只觉头发都要跟着起火,不得不上蹿下跳,一个个口干唇裂,全身冒出黑油。我们三人心生绝望:“困在通天岭山洞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转眼就要变成吊炉烤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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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悬一线之际,洞顶忽然出现一道亮光,有个身材胖大的汉子,顺着一根长绳下到洞中,正是先前将我们推进祖庙古井的傻子。他二话不说,将大烟碟儿夹在胳肢窝下攀绳而上,身手矫捷,不让山中猿猱。

我和厚脸皮在走投无路之际见来了救星,也顾不得再跟傻子算旧账,立即跟在傻子后面攀绳爬出山洞。通天岭中枯死的赤须树着起大火,使周围的岩层纷纷崩塌,火势蔓延到了深处。我们爬到山顶之时天将破晓,山风冷飕飕的。周老头儿也在山上,是他带着傻子把我们救了出来。我们三人见了周老头儿和傻子,不禁恼火,但没有寸缕遮身,样子狼狈已极,有什么话也只好等到返回村堡再说。

傻子背了周老头儿,带路走下通天岭,引着我们再次进了飞仙村八卦堡。他挑来水让我们清洗泥污、伤口,又找了几件旧衣服给我们换上。来到周老头儿屋中,他才跟我们说明来龙去脉。原来这通天岭里有赤须树,龙气极盛,埋下尸身可以千年不朽,是块风水宝地。春秋战国时曾是仇尤人的古坟,赤须树根里有赤须虫,被仇尤人称为土龙,奉若神明。据说此虫在僵尸身上吐丝做茧,那些死人被这层茧裹住,许多年后便会复苏活转。到晋国灭掉仇尤,这个秘密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直至明朝末年,通天岭山崩地裂,有当年的僵尸从山口飞出;恰好阴阳端公周遇吉路过此地,看出那飞僵不是死人复生,而是土龙借死人做茧生出幼虫,放出来遗祸无穷。周遇吉有心除掉通天岭中的土龙,奈何洞中有水进不去,也没法儿用火攻,只得带窟子军造八卦村堡,挡住了裂开的山口,又命后人把他死后装在棺材里钉住龙脉。等到山中暗泉枯竭,赤须树彻底死掉,再进去放火烧尽土龙的虫茧,永绝后患。

昨天周老头儿贪杯喝得烂醉,等醒过来发现到飞仙村投宿的三个人都不见了,背包却还扔在屋里。他怕外来的人不识路径,困在飞仙村里出事,赶紧找来傻子问是怎么回事。傻子比画着告诉周老头儿,那仨人揭开祖庙的风水井。飞仙村八卦堡留有祖训,村中的风水井不能随意触动。傻子急了,一脚一个,把三个人踹到了井里。周老头儿大惊失色,怕是要出人命;他让傻子下到井底察看,也没见到尸首,又看井水上涨,推断那三个人进了通天岭,忙到岭上打开封闭两百多年的洞口,在紧要关头把人救了出来。多亏这些年通天岭地气散尽,树根里的土龙都已枯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厚脸皮一听这话不干了:“我们招谁惹谁了,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平白无故让傻子踹进井里。要不是命大,我们这三条汉子早归位了。这么大的事儿,几句话就想对付过去?”

周老头儿说:“我们一直守着村堡里的祖庙,就是要等通天岭里的赤须树枯死,可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敢进去看个究竟。三位壮士误打误撞进了山洞,一把火烧尽了土龙和尸茧,这也是冥冥中有先祖圣灵护佑。咱飞仙村的人都该感谢你们才是。”

大烟碟儿说:“有这份心意就好。实话不瞒您说,我们哥儿仨是收古董的贩子,出来一趟不容易,这次不但半路上翻了车,如今连裤衩都搭进去了。既然帮了村里这么大的忙,您总不能忍心让我们空手回去。我寻思您这村里有没有什么传辈儿的东西,您好歹匀出来几件,我先瞧瞧,只要是好东西,我一定按行市给钱,绝不亏您。”

周老头儿说:“我们飞仙村虽也有两三百年了,但僻处深山,哪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三位的法眼。以前倒是有些祖辈传下的古物,可度荒年那阵子,都搬去换粮食了。”

我们听周老头儿说村堡里的古物都在度荒时换了粮食,看他为人忠厚,所言当是实情,不免有些失望。大烟碟儿不死心,问道:“村堡中的盘龙沉香椅还在不在?”周老头儿说:“那把盘龙沉香椅也没了。这样好不好,你们三个人在村堡里看看,除了祖庙里的东西,别的看上什么都可以拿去一件,也不用给钱,算是我答谢你们了。”

我自打进了周老头儿这间屋子,就看到墙角有个长方形瓷兽,那兽头圆尾圆,四爪蜷曲,放在角落里脏兮兮的毫不起眼儿,但我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东西,指着墙角问周老头儿:“那是个什么东西?”周老头儿愣了一愣,答道:“是个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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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想不错,是枕头。契丹女尸古墓中也有个兽形伏虎枕,兽形与这瓷枕相近,难怪看起来眼熟。

周老头儿让傻子把瓷枕取到桌上,用湿布抹去尘土污垢,枕头四周呈现出细密的彩绘图案。

厚脸皮对此一窍不通,问我:“枕头无非是用来睡觉,做成兽形有什么用?”

我说:“早年间人们迷信,以为噩梦夜惊皆与鬼怪有关,兽枕能吓退邪祟,让人睡得安稳。”

大烟碟儿连声称奇:“这枕头有点儿意思,每一侧都画着三个奇梦。你们瞧,这是庄子梦蝴蝶,这是李白梦游天姥山,这是唐明皇梦游广寒宫,这是赵简子梦游钧天,这是秦始皇梦中斗海神,还有临川四梦,牡丹亭、邯郸梦、南柯梦、紫钗记……”

周老头儿说:“此枕叫阴阳枕,枕头上画有十梦图,是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十个奇梦,其中暗合佛道玄理禅机。比如庄子的蝴蝶梦,那是比喻真幻难辨,邯郸梦中卢生到客店投宿,等着店小二为他煮黄粱米饭,卢生等着等着睡着了,在梦中经历了荣华富贵、生离死别,一觉醒来发现黄粱米饭也还没熟,从而勘破生死,悟道成仙。”

大烟碟儿在黑市上倒腾古董多年,他买卖做得不大,见过的东西却是不少。宋代以来,瓷枕在民间很常见,土窑、名窑的都有,不过这样的阴阳枕还是初见,以往连听都没听过。他推断年代是明朝后期的东西。因为十梦图中的临川四梦,是到明代才出现。兽形瓷枕虽是明朝末年的土窑烧造,但是质地并不逊于名窑,上边还有精美无比的十梦图,怎么想也是奇货可居。他抱在手中就舍不得放下了,问周老头儿这瓷枕的由来:“是祖辈传下来的,还是在山里挖出来的?”

周老头儿说:“十梦图枕头是飞仙村祖辈所留。当年阴阳端公周遇吉善于勘解奇梦,因此留下这么一个阴阳枕。别看它残旧,又不是名窑器物,可世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了。你们要是不嫌弃,尽管拿了这瓷枕去。”

大烟碟儿犹豫不决:“飞仙村里没有比这枕头更好的东西了?”

阴阳枕上的十梦图典故,厚脸皮半个都没听过,我也只知道一少半,在旁边干瞪眼插不上话,但我听周老头儿说了一阵儿,看瓷枕两端分别是兽头、兽尾,顶部和两侧各有三个梦,共是九梦,还有一个梦可能画在阴阳枕底部,除了庄子梦、天姥山、广寒宫、钧天梦、海神梦,以及临川四梦之外,那第十个梦周老头儿提都没提,又隐在枕头底下,显得颇不寻常。我让大烟碟儿将枕头翻转过来,但见枕头底部是一座城池,房舍俨然,却不见一人。再仔细看,鱼游城关,舟行塔尖,竟是座沉在湖底的大城。那湖底还有一座宫殿,但不在城里。殿前石人石马对峙而立,神道前有赑屃驮碑,似乎是处皇陵。

厚脸皮问大烟碟儿:“老大,你说这是个什么梦?”

大烟碟儿瞪着眼看了半天,一脸诧异:“这个……没见过……哪里会有水下皇陵?”

我也没听说什么地方有整座城沉到湖底,那得淹死多少人?湖下有皇陵更是闻所未闻。

周老头儿说:“此湖当真是有。根据我们飞仙村祖辈传下来的说法,这是阴阳端公生前梦到的湖陷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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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周老您能不能给讲讲,这是怎么个由来,真有整座城沉到湖底的事儿?”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说:“对,我们愿闻其详。”

周老头儿道:“说来话长。你们从通天岭逃出来,饭也没吃,想必饿得狠了,我先弄点儿吃的,咱们边吃边说。”说完他去做了几碗烩面,傻子也跟我们一同吃饭。几个人围坐着,听他说起经过。

周老头儿说明朝末年,周遇吉没到飞仙村隐居的时候,他还当着朝廷命官,带兵在泗州城驻防。淮水流域的泗州城,位于洪泽湖一带,当年的湖没有如今这么大,地势是九岗十八洼,山多水多。泗州城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明代屡次遭受倭寇侵袭,所以泗州城墙造得极为坚固。阴阳端公周遇吉率部驻防泗州之时,曾得一惊梦,梦到黄淮两龙相斗,致使水漫泗州,城池房屋沦为巨浸,军民人等葬身鱼腹。他上奏朝廷恳请迁动泗州军民,以避天劫。

朝中奸臣当道,闭塞圣听,上边根本无人理会,泗州城的军民人等也不相信。周遇吉被迫辞官。到飞仙村隐居前,他踏遍黄淮流域,得知陷湖之劫,皆因熊耳山有座古墓,触动了龙脉,致使黄河夺淮,泗州城近年必有大灾。他将陷湖之梦的凶兆记在瓷枕上,后来果验其言,明朝末年是没出事,到了清朝,黄河南支泛滥成灾,夺淮河入海,持续下了十几天暴雨,洪水滚滚而来,地面陷落成湖,可怜泗州全城军民,尽数葬身鱼腹,城关房屋沦为蛟窟鼋穴。

洪泽湖顾名思义,是大水泛滥变成的湖泽,多处湖面受黄淮泛滥影响而连成一片,湖底不止有泗州城,还淹过明朝皇帝的祖陵。周遇吉有心率领窟子军盗挖熊耳山古墓,奈何天时不对,未能得手;那时候又要造村堡压住通天岭的土龙,盗墓的事只好先搁下了。阴阳端公周遇吉去世之后,流寇四起,天下动荡;他的后人只能守着村堡,无力再去盗挖熊耳山古墓。

我们越听越奇,原来周遇吉统率的窟子军,也做盗墓这等勾当。想此人称为阴阳端公,那是何等本事,麾下又有窟子军,挖座汉墓还不容易,为何没有得手?熊耳山古墓也在豫西通天岭?

周老头儿说:“熊耳山古墓我所知实在不多,仅知那地方也在豫西,却不是伏牛山通天岭,而是在熊耳山草鞋岭。听村堡中老辈儿所言,熊耳山草鞋岭下有巨冢,埋着金俑玉棺,也不知那墓主人究竟是谁。各种各样的传说很多,哪个也不可信。相传此墓自西汉已有,无异于一座地下宫殿,可能是某位诸侯王的陵寝。许多年前,山洪暴发,在崇山峻岭间形成了一片湖泽,地宫就此淹没于湖下,随着湖水涨落变化。每到百年不遇的大旱之时,那古冢会在湖面上露出一截,民间称其为仙墩,所以这个湖就叫仙墩湖。当年阴阳端公周遇吉的窟子军想盗挖熊耳山古墓,但仙墩湖水面开阔,湖水又深,窟子军只擅长挖掘地道,对湖下的古墓却没什么办法,也只得作罢。熊耳山古墓的地势图至今还藏在阴阳枕中。可过了几百年,如今的地貌已经与明朝末年大不相同,黄河水患也已平息,再取出来也没了用处。”

我听到这心中一凛,暗想:辽墓壁画中的噩梦里也有玉棺金俑,难道应在熊耳山地宫?

大烟碟儿听完周老头儿所说的熊耳山古墓,立时起了贪念,对周老头儿道:“我们在屋里一眼打上这个阴阳枕,也是跟这东西有缘,我们就要这个枕头了。咱们是一回生二回熟,您等我这趟回去挣了钱,再回来好好报答您。村堡里要是有什么好东西,您可得给我们留住了。”

我们在村堡中住了两天,真是收不着什么东西了,只得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周老头儿让傻子把我们带到公路上。这趟出来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我背包里还有些钱能当作路费,大烟碟儿身上只剩他的宝贝打火机,到头来收了这么个明代枕头,对于它能值多少钱,谁心里也是没底。厚脸皮的车报废了,没地方混饭,他和我吃住都在大烟碟儿家,枕头却一直没能出手,也是没遇上识货的主儿。大烟碟儿不住地叫苦:“实话实说吧,我实在架不住你们哥儿俩整天在我这儿白吃白喝,咱有辙想去,没辙死去。事出无奈,逼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盗取熊耳山古墓中的玉棺金俑可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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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大烟碟儿把我和厚脸皮带到一家生意冷清的涮肉馆,点了个锅子,摆上几盘肉片菜蔬。

我们好几天没开荤,在大烟碟儿家整天都是麻酱拌面条,见了火锅口水直往下流。

厚脸皮说:“什么意思这是?中央可是三令五申,一再强调不许以工作为借口大吃大喝,我在部队混那么多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最恨……就是……腐化堕落……”他边说边夹着刚烫熟的肉片往嘴里送,吃上东西就顾不上再说别的了。

我看大烟碟儿一直划火柴抽烟,问他:“碟儿哥,你把打火机卖了请我们吃锅子?”

大烟碟儿说:“唉,我一想啊,要穷干脆就穷到底吧,烟都抽不起了,还留着打火机做什么?索性卖了,让兄弟们吃顿好的。以前真没想过‘贫困’二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明白了,先贫而后困,人让贫穷给困住无从施展,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儿了。你要是没钱,连狗都瞧不起你。”

我知道大烟碟儿的打火机得来不易,是他的命根子。前不久在通天岭遇险逃命时,连裤衩都跑掉了,他那个打火机也没舍得扔。此时听他说把打火机卖掉了,请我们吃火锅,心里挺不好受,劝他说:“人生在世,难保没个起落,咱们不会总这么倒霉。等我哪天混好了,我一定给你寻个更好的打火机。”

大烟碟儿道:“得嘞,兄弟你能有这份心,那就比什么都好。只怕你哥哥我等不到那天了。其实吧,自从听周老头儿说过熊耳山古墓,我就觉得那是条财路。咱小打小闹地折腾下去,终究发不了大财,想尽快捞到钱,还是得盗挖古墓。我多方打听,得到不少关于那古墓地宫中有玉棺金俑的传闻,也已确认如今还有仙墩湖这个地方。1965年黄河有了三门峡水库,仙墩湖的水源枯竭,水位比早年间低得多了,正可下手。”

厚脸皮想都没想就说“好”,他恨不能当天就去盗墓取宝。以他的脾气禀性,生姜到手都要捏出汁来,李天王从他门口过也要留下甲仗,档次上去容易下来难,从通天岭回来,已经不甘心开车跑运输挣那几个小钱。既知豫西熊耳山有古墓,不想去就不是他厚脸皮了。

我说:“可没有这么容易,出门的路费都凑不齐,怎么去盗墓?我看还是先给那枕头寻个买主才是正事儿。听说最近南城鬼市儿上有不少老外来逛。这帮八国联军的重子重孙,现今又回来挖咱社会主义墙脚了。那些洋鬼子最喜欢古董,也舍得出钱,我顶恨这帮鬼子,不如让我明天抱着阴阳枕过去转一圈,蒙上一个是一个。”

厚脸皮道:“要说蒙人,那也是我的强项。蒙老外这种为国争光、扬眉吐气的事儿你算我一个,明天我跟你一块儿去。”

大烟碟儿说:“那才能蒙出几个钱来。咱们哥儿仨要脑子有脑子,要本事有本事,除了经常倒霉走背字儿,也不比别人少什么,得对自己有点儿要求不是?”

我自嘲道:“如若比赛倒霉,咱们仨或许能在杠房胡同拿个名次,本事却是不值一提。”

大烟碟儿说:“怎么没本事?谁不知道兄弟你是瞎老义瞎爷的传人,盗墓取宝的勾当谁还比你在行?我都打听明白了,关于熊耳山那座古墓的传说,谁知道的也不如瞎爷多。瞎爷能没告诉过你?咱们是一条命的兄弟啊!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们不成?”

我那天多喝了几瓶啤酒,话赶话说到这儿,也不得不给大烟碟儿说个明白。其实瞎老义在盗墓行中普普通通,算不上什么厉害角色,可在他的上一辈人中,却真有几位惊天动地的人物。先前在村堡中听周老头儿说到熊耳山古墓,地宫中有玉棺金俑,这与我在辽墓壁画中见到的情形十分相似,过后我又想到当年听瞎老义提起黄河下有这么一个古墓,多半也是指熊耳山地宫。至于瞎老义如何得知,这话说起来可远了,也着实惊心动魄。你们坐住了,听我说一说。

第八章 洛阳古冢

1

瞎老义认识天津卫城门口摆摊儿算卦的一位道人,那老道姓崔,人们以崔老道呼之。他解放前挑个幌子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而当地人大多知道“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他那套全是江湖上蒙人的手段,通常只能骗外地人。很多时候算卦赚不着钱,他就靠说评书糊口,尤以《精忠岳飞传》说得最好,可也没到茶馆里说书艺人的水平,纯是顺口胡编,讲到哪儿算哪儿。

有些上岁数的人提起崔老道,却说此人深不可测,有真本事。崔老道自身的离奇经历,比评书里的包袱还勾人腮帮子,就是从年初一说到年三十,也说不尽那许多。

民国初年,崔老道在南门口算卦说书,赶上年景不好,赚的钱根本不够养家糊口,吃了上顿愁下顿。他要用真本事,也能赚着钱,可不敢用。因为福浅命薄担不住,不用还好,一用准倒霉。

这天来了个赚钱的活儿。怎么回事呢?原来有姓杜的兄弟三人,念书人,家境中等。老大、老二和老三全是瘸子,并且都是右腿瘸。老大走路时右腿画圈,老二跛得厉害,要拿右脚尖点地才能走,老三右腿拖地,整天拖着腿走。三个人二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在旧社会二十来岁不结婚可算晚了。要说哥儿仨条件还不错,但是因为腿脚不好给耽误了。哥儿仨心气特别高,立下誓愿,长得不好的姑娘不行,姑娘长得好,不是大家闺秀,家里没钱没势的也不行。

凭三位这样的条件,非要娶三个家财万贯的西施回来,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着。三兄弟最近瞧上了城里高财主家。家里三个闺女,刚到该出阁的年纪,模样长得也俊秀,知书达理。关键是高财主是大户人家,家里有的是钱。哥儿仨怎么寻思怎么觉得合适,听说高家也正物色女婿,赶紧来求崔老道去帮忙上门游说。按说提亲这种事得找媒婆才对,可兄弟三人腿瘸得厉害,哪个媒婆见了都摇头,劝他们趁早别痴心妄想了。仨瘸子一合计:“咱们得上南门口找崔老道。道长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算卦算得准,其实说好事向来不准,说坏事一说一个准,称作“黑嘴霸王”还差不多。他还有个绰号是“活子牙”,子牙是谁?助武王伐纣,斩将封神开周八百年的太公姜尚姜子牙。您想,他有姜子牙这么大的本事,去高财主家说媒提亲算得了什么?

一看这仨瘸子给了不少钱,崔老道见钱眼开,打包票说:“三位尽管放心,贫道就等着喝三位的喜酒了。”

崔老道平日里专靠蒙人吃饭,惯会说话,做这行当面嫩口薄,压不住人也不行。他穿着道袍留着胡须,言谈举止有模有样,江湖上那些迷信的勾当全都懂,谈起婚姻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他摇头晃脑地掐指推算,嘴里念念有词:“鸡猴不到头,白马犯青牛,天龙冲地兔,虎蛇如刀锉,羊鼠一旦休……”

反正崔老道这些话,大多是说给贩夫走卒听的,说深了那些人也不明白。高财主为人十分迷信,当时让崔老道拿话唬住了,以为这兄弟三人真是青年才俊,生辰八字跟自家三个闺女配得也好,今后必定富贵无限。

稳妥起见,高财主还是提出来自己要先见见这三个人,毕竟是口说无凭。崔老道早有安排,双方约好见面在一块儿喝茶。他跟那哥儿仨一大早提前到了,等高财主来到一同起身行礼,然后坐下叙话,各自说说家里的情况,整个过程一步没走。高财主见这兄弟三个谈吐有度,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稳稳当当的一点儿都不轻浮,心里挺高兴,还备份厚礼谢了崔老道。

旧社会谈婚论嫁说麻烦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经过崔老道花言巧语从中穿针引线,很快定好了亲事,择良辰吉日成婚。新娘子过门之前根本见不着新郎官,等过了门,生米也就煮成熟饭了,再后悔可来不及。但是恰好拜堂之后没两天是高财主的寿诞,新姑爷要去拜见岳父岳母。这可怎么办?崔老道眼珠子一转,又给哥儿仨出了个损招儿。

贺寿那天,兄弟三人骑马到了高家,高财主带着众亲朋到门前迎接三个贵婿。哥儿仨见老丈人亲自迎出来了,赶紧甩瘸腿下马,可谁也不敢迈步,一迈步就露馅儿了。按崔老道的吩咐,大哥先冲高财主一拱手:“岳父老泰山在上,先受小婿一拜,今天是您老的寿诞吉日,小婿不才,斗胆给您在地上画几轮圆月祝寿,这叫满窗月。”说着话抡右腿画圈,一路从大门进了厅堂,在地上留下一圈一圈的印痕。

二哥说:“岳父老泰山,小婿这厢有礼了,我大哥画满窗月祝寿画得不错,小婿也给您露两手贺寿,我自小练过轻功,这叫燕抄水。”说完右脚点着地,快步窜进了前厅,地上又多了好几个点。

轮到三哥了,三哥说:“岳父大人,今天您过寿,您瞧我这俩哥哥都乐糊涂了,雕虫小技也敢在您面前逞能,待小婿把他们俩画的都涂了,我这叫一扫光……”说话间,拖着瘸腿把地上的痕迹全抹了。

哥儿仨瞒天过海,又混过去一次,直到新媳妇儿回门儿,把事情跟爹娘一说,可瞒不住了,气得高财主大骂崔老道八辈儿祖宗。那个年头儿,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没有往回收的,可人家这口气咽不下去,好好的三个闺女便宜三个瘸子了,非找人打断崔老道一条腿不可。崔老道没想到这高财主这么小心眼儿,但人家财大气粗他也惹不起,听得风声不对,连夜逃出城去,一时半会儿不敢回家了。

一天,他眼看身上盘缠快用尽了,不免生出了盗挖古墓的念头。正好他在外地有几个结拜的兄弟,寻思渡过黄河,找那几个磕过头的兄弟,合起伙来盗掘古墓取宝,发上一笔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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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头一个先想到了他的结拜兄弟“打神鞭杨方”,只因此人身法敏捷如灵猫,能探山中十八孔,所以还得了个“赛狸猫”的绰号。杨方倒斗的手艺正经是关中老师傅所授,那些上天入地的勾当,百般都会。江湖上老辈儿人提起他,没有不知道的。

有段无从证实的传说,相传杨方出生前,其父夜得一梦,梦中恍惚走进一座飞檐斗拱有金龙抱柱的大殿,殿中端坐一位身穿蟒袍玉带的老者,墙脚还蜷着只猫。那只猫哪儿都好,只可惜没有眼,是只无眼的瞎猫。老者指着狐狸对杨父说:“这就是你的孩子。”杨父摇头道:“这样的孩子不如不要。”老头儿闻言,从大殿抱柱的盘龙上,抠下两枚龙眼金睛,按进了那只猫的眼窝里。杨父一惊而醒。次日其妻产下一子,两眼炯然有光。

其实杨方是他师傅捡来的孤儿,自己都不知道爹娘在哪儿。这种传说本身又无凭无据,不能太过当真。不过既然有这种说法流传,也说明杨方这双眼确实了得,天越黑越亮,目力不凡。他师傅人称金算盘,常在黄河两岸出没,后来下落不明了,估计是土了点儿了,这是行话,意思是死了。师傅之前留给杨方一条四棱七节打尸鞭,却不是江湖人用于防身的软鞭,而是精钢打造的七节硬鞭,如同马上战将所使的兵器,沉重无刃,以力伤人。据传当年伍子胥掘楚王墓鞭尸三百,故此僵尸都怕鞭打。倒斗用的四棱鎏金鞭唤作“打尸鞭”,鞭有节,锏带棱。这条打尸鞭两者兼备,像锏又像鞭,颜色像黄铜,极沉极重,长两尺五寸六分,共分七节,四棱凹面,阴刻伏魔镇尸咒,鞭柄裹以龙鳞,除了镇尸辟邪,还可以量地寻穴。因为平常提死尸犯忌讳,所以对外就叫“打神鞭”。

打神鞭杨方尽得传授,凭着通晓诸路风物,背上铜鞭到各地盗墓取宝,遇上为富不仁的大户财主,也会翻墙进去窃取财物,专做劫富济贫的勾当,出道以来从没失过手。民国初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这天底下一乱,就是遍地出土匪的年头儿。豫西管土匪叫趟将,当时有个趟将出身的军阀头子屠黑虎,手握重兵,割据一方。那些年军阀通过盗墓发财扩充部队的事情非常普遍,屠黑虎也经常做这种勾当。发死人财倒不算什么,活人的命他要得更多。前不久在河南开封附近跟另一路军阀打仗,战局相持不下,他为求速胜,掘开黄河引发大水,淹死的无辜百姓数以万计。

当时打神鞭杨方到外地踩盘子,听闻河南开封是六朝古都,北宋遗风犹存,想顺路过去看看。他远远就听得水声隆隆,走了多半天才到黄河渡口,只见黄河水翻滚如沸,浩浩东流,顿生壮阔苍茫之感。然而渡河之后一路行去,他却在沿途看到无数逃难的灾民,路上随处可见卖儿卖女之事,全是黄河泛滥后留下的凄凉景象,哀鸿遍野。大灾之后必有大丧,死的人太多,那些没主家收殓暴尸于野的遇难者,全被野狗、乌鸦啃成了白骨。找人一问才知道,是军阀屠黑虎掘开河口所致。

打神鞭杨方多次听说过屠黑虎的恶名,知道这个军阀头子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土匪,趁着乱世发迹,为祸不小。按面相上说此人两眼多白,乃是奸雄之相,久后必乱天下。

这天晌午,杨方信步进了开封城。老言古语说得好,“黄河水无风三尺浪,开封城无风三尺沙”。洪水过后又刮起了大风,声如鬼哭,城里城外沙尘漫天。杨方心生感慨:“都说口外的风大,这黄河边上刮起大风,也是兜着人走,简直要把人刮到王母娘娘那儿去了。”

3

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了开封城的城门附近。当地人对风沙习以为常,街上照常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时,涌出许多全副武装的军卒,如狼似虎般将百姓们赶到两旁,闪出当中一条街道。杨方耳听马蹄声响,挤在人群中抬眼观瞧,原来是军阀的马队进城。

这支马队装备精良,人如龙马如虎,往来如风。当中拥着一个铁塔般的粗壮大汉,约有四十岁上下,黑煞神般的一张国字脸,黑中透亮,亮中透明,神情凶悍,脸色阴沉,浓须短髯,满面的杀气,身着戎装,腰悬指挥刀,斜挎手枪,脚蹬马靴,骑在高头骏马上一路飞驰到了城门。

杨方在人群中看得真切,不用问也知道,马上这个黑脸将军,必定是军阀头子屠黑虎。冲此人骑在马上这份稳如山岳的架势,身上功夫也不一般。

杨方同样身怀绝技,但本事大的人往往自视也高,多少有点儿狂傲。他瞅见屠黑虎从面前经过,正是送上门来的良机,忍不住伸手去摸背上的打神鞭,寻思:这厮好生了得,若是正面对上,我也未必讨得到便宜,但我此时以有备攻无备,纵身跃出人群奋力一击,足有把握一鞭打在屠黑虎的天灵盖上,量此人外家功夫再如何了得,也当场打他个脑浆迸裂,保管送他去见了阎罗。今日就替天行道,除掉这个军阀头子,然后再趁乱逃出城去,谁又能拿得住我?

杨方逞一时血勇,想趁着开封城内风沙大作,拽出铜鞭干掉屠黑虎,可还没等他拽出那条打神鞭,就觉得手让人给按住了。他转头一看,身后是个身穿旧袍、腰挂葫芦的老道,不是别人,正是他结拜的义兄崔老道。杨方颇感意外:“道长,怎么是你?”

崔老道凑在杨方耳边:“兄弟,你一进城,为兄就看见你了。大街上不是讲话的所在,有什么话咱们换个地方再说。”

这么一错神的工夫,屠黑虎已在军卒簇拥下,骑在马上去得远了。杨方只好先跟崔老道离开城门,在街角找了个僻静的小饭馆,二人坐定,谈起刚才的情形。

崔老道同样是江湖中人,前清时就在南门口摆摊儿,看面相测字为生,也会说书,自称铁嘴霸王,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但是满肚子坏主意,结交甚广,属于智多星吴用那类人物。他到此正是要寻屠黑虎的晦气,也想趁机捞点儿钱,刚好在人群中看到杨方要动手,赶紧上前拦住,到小饭馆里说道:“兄弟,屠黑虎是一省的督军,你看他身边有多少卫士前呼后拥,人家枪快、马快,你孤掌难鸣,又怎近得了他?且听为兄一言,这屠黑虎是恶贯满盈,惹得天怒人怨,今天不用你动手,早晚会有老天爷收他。”

杨方说道:“兄长言之有理,奈何这军阀头子作恶多端,我要不在他脑袋上打一鞭,他还真以为天下无人了。”

崔老道说:“兄弟,你是羊、他是虎,犯克啊。正面交手难有胜算。况且老道我看屠黑虎堂堂一躯,十全之相,若非命硬之辈,怎做得了军阀首领将中魁元?此人气色又是极高,正走着一步奇运,咱们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眼下为兄倒有一条计策,我二人何不到洛阳邙山走一趟,掘了这屠黑虎的祖坟,断掉他发迹的风水。”

杨方闻听此言,挑起大拇指称赞道:“哥哥你这脑袋瓜子真没白长,这番话正合小弟心意。”

崔老道“嘿嘿”一笑,说道:“兄弟,你哥哥我一肚子锦绣,满腹安邦定国平天下的韬略,比西周的姜子牙也不遑多让。我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只是不遇时而已,对付屠黑虎一介匹夫还不是绰绰有余。”

杨方说:“小弟明白了,道长必是谋划已久,否则怎么会知道屠黑虎的祖坟在邙山。”

崔老道听闻军阀头子屠黑虎多行不义,但其麾下的虎狼之师,有枪有炮,凭他一个摆摊儿算卦的老道,也奈何不了手握重兵的军阀头子。他在暗地里细细寻访,得知屠黑虎祖上是清朝的一位将军,祖坟在洛阳邙山。那年头儿的人们迷信甚深,认为此处墓穴风水好,山势如同盘龙卧虎,必保后人出将入相。崔老道合计把这座将军墓挖开,也算替天行道了,还能趁机发点儿邪财。哪怕风水之说不可尽信,那屠黑虎得知祖坟被刨,一定勃然大怒,寝食难安,其势必减。

崔老道对杨方说:“盗挖屠黑虎祖坟这个活儿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咱们还得再找几个帮手。”

杨方说:“我知道近处有两个人,都是咱的拜把子兄弟,一个是草头太岁孟奔,另一个是神盗快手冯殿臣。”

那位草头太岁孟奔,学过横练儿的硬气功,能拿脑袋撞碎磨盘,如今在军阀部队充个排长混饭吃。快手冯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土贼,江湖话说挖洞叫“开桃园”,快手冯这种活儿干得最漂亮,掏土抠砖不留痕迹,手艺十分出色,而且快得出奇。他为人精明干练,更通晓机关布置,也懂得使用火药。

崔老道听罢杨方所言,眯起双眼,捋着胡须说道:“再找来这两人相助,这趟活儿是十拿九稳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吃完饭就奔洛阳城。”

二人一路前往洛阳。离了黄泛区,人烟逐渐稠密,道路也好走了。古时洛阳南系洛水,位于洛水之阳,故名洛阳,九朝古都,十省通衢,好大一个去处,但正值战乱,城里也不免百业萧条。

铁嘴霸王崔老道、打神鞭杨方、快手神盗冯殿臣、草头太岁孟奔,这四个人都是当年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此番又凑到一处。晚上几个人在洛阳城内盛元饭庄要了个靠里的雅间。打神鞭杨方摸出几块大洋,要请几个兄弟饮酒吃饭,让伙计掂量着办,什么好吃上什么。

民国初年物价很低,几块钱足能要上一桌上等酒席,不多时跑堂的便送上菜来。盛元饭庄的洛阳水席远近闻名,先是四冷荤四冷素,杜康醉鸡、酱香牛肉、虎皮鸡蛋、五香熏蹄、姜香翠莲、碧绿菠菜、雪花海蜇、翡翠青豆;紧接着四大件八中件,牡丹燕菜、料子全鸡、西辣鱼块、炒八宝饭、红烧两样、洛阳肉片、酸辣鱿鱼、鲜炖大肠、五彩鸡丝、生汆丸子、蜜汁红薯、山楂甜露;压桌的四个菜,是条子扣肉、香菇菜胆、洛阳水丸子、鸡蛋鲜汤,盘盏皆汤汤水水,上菜撤菜如行云流水连续不断,这二十四道菜,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有酸有辣。

如今水席的菜单,就拿洛阳老字号“真不同”的来讲,跟当年的可不一样,说话这还是前清到民国时的旧皇历,也没什么龙虾鲍鱼、鸡鸭鱼肉而已,但在那个年头儿,吃这些东西就算吃到头了。

兄弟几个先不提正事,只叙交情,酒过三轮,菜过五味,崔老道放下筷子,端起酒来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欲知天下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唉……这洛阳城乃是十三代王朝的都城,八代王朝的陪都,有九十五个帝王在此君临天下,乃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老道我屈指一数,东汉末年董卓之乱毁过一次,西晋八王之乱毁过一次,唐朝安史之乱,洛阳又成了一片废墟……”

草头太岁孟奔说道:“哥哥你别念叨了,我一看你来找我们,又摆这桌,我就知道有活儿了,你直接说吧,咱们这儿没外人,磕过头的兄弟们在一起,还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咱也不绕圈子,到底是什么活儿?开桃园还是翻高岭?”

崔老道笑道:“得嘞,还是我这傻兄弟最懂哥哥的心思。这座洛阳城,北有邙山,南有龙门,可谓是虎踞龙盘,形势非凡。邙山有古墓,龙门有石窟,咱们到这地方来能干什么?”

快手冯喜动颜色:“道长哥哥,是开桃园倒斗的活儿啊?”

崔老道故弄玄虚,手指杨方说:“让杨老六给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杨方起身看看单间外头没人,这才回来,关严了门窗,把整个事情怎么来怎么去,都给草头太岁和快手冯说了一遍:“军阀头子屠黑虎作恶多端,掘开黄河淹死无数百姓,但这家伙势力太大,身边兵多将广,想直接摘他脑袋也不容易。我和道长哥哥就琢磨着要掏了屠黑虎的祖坟,坟里如有宝货,咱哥儿几个雨露均沾,各分一份,另一份拿去分给灾民。要是没有宝货,咱们给屠黑虎添点儿恶心,也算是替天行道,捎带给绿林扬名了。”

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齐声称好:“洛阳也是屠黑虎的地盘。这厮杀人如踩蝼蚁,百姓恨之入骨,既然是替天行道的举动,我辈分所当为。那么办他娘的,咱们就刨了屠黑虎的祖坟,坟里有没有宝货都不打紧。反正我们早在这地方混腻了。今后咱兄弟几个就绑在一块儿干吧!过几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的快意日子,死也不枉了。”

崔老道说:“等的就是兄弟们这句话,哥儿几个放心,老道我探得真儿真儿的,屠黑虎的祖坟里准有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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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闻言,喜得抓耳挠腮:“哥哥快给我们说说,那座坟里到底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崔老道说屠家祖上,是跟随僧格林沁剿灭捻军的武官,此人有个绰号,唤作“四宝将军”:宝盔、宝甲、宝剑、宝马。据说墓主当年是在家中暴毙,先在家中停尸半年,才到洛阳城北的邙山找了块上好的坟地下葬。这四宝大将的宝马有没有陪葬不得而知,反正死马也不值钱,不过听闻死尸是全副披挂入棺,那一顶宝盔、一身宝甲、一口宝剑,加之朝廷赏赐的珍宝,全都在那口棺材里头。

四个人合计到半夜,择日不如撞日,那是说动手就动手,当天回去各自准备,转天天一亮,出城直奔邙山。

邙山地处洛阳城正北,洛阳城南是龙门山阙,伊水从中穿过。洛阳古都南望龙门、北倚邙山,前有望、后有靠,说什么叫风水好,这地方就是样板中的样板。自古以来埋在邙山帝王将相数也数不清,山上到处都是墓冢,不过盗墓贼来得也多,以前的古墓都被盗过无数遍了,早已没东西可挖,撞大运撞上一座盗洞少的古墓,也许还能捡着点儿什么。

众人要挖的那座四宝将军坟,位于邙山西侧,也属秦岭余脉,尽是黄土坡子,丘陇起伏,深处就是军阀头子屠黑虎的祖坟。屠黑虎得势之后,重修了这片坟地,前头盖了祖庙。他勾结外国列强,盗挖古墓,拿国宝换取枪炮烟土,用来武装部队扩充地盘。但他自己也怕祖坟让人倒了斗。虽然这座将军坟不算什么大墓,知道的人都不多,可为了防备土匪蟊贼,他还是在附近驻扎了部队,每天白天有当兵的来巡逻。祖庙后面的老坟,坟土周围砌上厚重的石砖,墓砖缝隙灌铁水加固,用钢钎凿都凿不开。如果有人想在深夜炸开墓砖,也会惊动山脚守军。

这些事崔老道早都打探清楚了,哥儿四个绕开守军,躲在一条山沟里等着太阳下山,天黑透了才好动手。当天赶上个云阴月暗的夜晚,旧时迷信的说法,忌讳让死尸被月光照到,月黑风高,正是盗墓者出没的好时机。四个人吃了带来的干粮,换上夜行衣,黑纱蒙面,寻路来到屠家祖庙。此处格局和一般的土地庙相差无几,当中是三间民房大小的正殿,两旁是配殿。

快手冯点起一盏马灯,推开祖庙的大门;四人进了正殿,借着灯光抬眼观瞧,迎面悬挂着几张发黄的画像,当中是顶盔掼甲、跨马弯弓的武将。前边供桌上有几个牌位,摆放着点心瓜果、猪头烧鸡之类的供品。军阀屠黑虎正是得势的时候,祖庙刚盖不久,时常有人打扫,供品也刚换过。

草头太岁孟奔抓起供桌上的烧鸡啃了几口,拿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油,指着那幅画像上的武将骂道:“办你娘的,画得倒也威风,等会儿爷爷要看你在棺材里的模样。”

崔老道等人站在一旁冷笑,均想:军阀首领屠黑虎也曾带兵盗墓发过横财,他要看见此情此景,不知会是什么脸色?

杨方身法玲珑,在殿中看罢多时,纵身跳上供桌,动如灵猫,声息皆无。

崔老道等人暗中叫好,却见杨方摘了祖庙中的四宝大将画像,卷起来背在身后,奇道:“兄弟,你拿这画像做什么?”

杨方道:“有朝一日,我把画像挂到屠黑虎的帅府中,让那厮领教我的手段。”

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都说:“杨六哥艺高人胆大,屠黑虎非让你给活活气死不可。”

崔老道劝道:“兄弟们休要意气用事,眼下先掏坟包子要紧,免得夜长梦多。老道我刚才掐指一算,今天晚上犯太岁,煞星当头。”

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偶尔准上一回也是蒙的,那是人尽皆知,因此杨方等人并不当真,问道:“煞星当头又能怎样?”

崔老道说:“为兄刚才算出三更犯煞,不是什么好兆头。咱这活儿不能耽搁,耽搁久了准出事儿,兄弟们先过来看看……”当即用手指蘸唾沫,在供桌上一边比画一边说:“祖庙后头有几座坟,正殿墙后就是四宝将军的坟,在当年只是个很不起眼儿的坟头,要不然早被盗墓贼掏掉了。军阀头子屠黑虎早先是个土匪,根本顾不上祖坟。这几年得了势,才开始重修祖坟。从这座祖庙来看,此人极是迷信,对祖坟看得很重,只怕挖坏了风水,不敢把棺椁挖出来重造墓穴,而是用巨石把坟土裹住。要挖他这坟包子不容易。屠黑虎虽然也带队伍盗墓,却是一个棒槌,他这法子也只能防棒槌,防不住倒斗的行家。咱们可以在祖庙正殿里开桃园,掏个盗洞斜通进去,把坟里的棺材瓤子拽出来,以快手冯的手艺,都不用出祖庙正殿,夜半更深之前准能完活儿。”

此言一出,杨方等人齐声称好。前清时文臣武将的棺材摆法有讲究,文官头朝西脚朝东,武将头朝北脚朝南,从坟包子的高度,推算坟坑的深度,瞅准了方位,四个人一同动手,撬开了正殿地面的砖石。快手冯掏土的本事无人可及,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已经把盗洞挖进了坟中,另外三人则将土洞子拓宽加固。

无意间,快手冯摸到了棺材的如意祥云底,也就是棺中尸身脚心所向的位置。此时换了草头太岁孟奔钻进去凿棺材底。清朝到民国时期的棺底,皆是如意、祥云、莲花之类。通常把棺材的祥云如意底凿穿了,即可以爬进棺材摸东西,也可以把尸骨整个拽至盗洞外边。这是倒斗行家才会的手法。外行人挖盗洞挖不了这么准,只能挖开坟土,看到哪部分棺板就凿哪部分。开桃园这门手艺的高低之分,就在这上头了。

草头太岁孟奔凿掉了棺底,并没有闻到尸臭,只有不曾流通的晦气。盗洞内外的四个人,心里不免有几分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

从铁帽子王僧格林沁率部剿灭捻军到这时候怎么也有五六十年了。在盗墓的这些老手看来,几十年的坟根本不算久,说短可也不短,这么些年,几茬儿人都过去了,一口大棺材埋到坟里,不可能没有尸气。

草头太岁孟奔心急,说:“别管那么多了,咱看看那将军身上究竟带了哪几件宝物。”他趴在盗洞中,从棺底凿开的窟窿里伸进手去,要用绳子将尸身拽出来,可伸手一摸不太对劲儿,不觉“咦”了一声。

那三人一听就知道有事,忙问盗洞里的草头太岁孟奔:“你摸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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