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玄霜道:“明珠,你将李公子扶下车来。”转过头笑道:“我将你交托给夏侯坚老先生,你总可以放心了吧!”李逸心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想道:“我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来她给我安排得这么妥贴!”既是惭愧,又是感激,怔怔的看着武玄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听得夏侯坚淡淡说道:“老朽虽然略通医术,却未挂出招牌,悬壶济世,医不医病,可要看我喜不喜欢。”李逸颇感奇怪,想道:“咦,难道他还未曾知道我的来历?”

  武玄霜笑道:“别的病人,你不高兴医治也还罢了,这个病人嘛,你想不收,只怕你的老朋友也不答应,谷老盟主,幸好你也在这儿,似乎不必我多费唇舌了。”谷神翁一时间猜不透夏侯坚的用意,迟疑未答。只听得夏侯坚冷峭说道:“是你来向我求医的,可是?”武玄霜道:“怎么?”夏候坚道:“那么我就只冲着你说话,你的师父是谁?”

  这句话正是大家早已存在心里的疑团,连李逸也竖起耳朵来听,武玄霜眼光一扫,从李逸与谷神翁的面上扫过,最后在夏侯坚的身上.微笑说道:“夏侯先生是世外高人,难道也像世俗医生那般势利,必须问求医的有什么足以夸耀的亲戚师友才肯留医么?”夏侯坚给她用说话一迫,长须一拂,半晌说道:“我不是白白给人看病的,你知道么?”武玄霜道:“医生收取诊金,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夏候坚道:“金银于我无用,但我也不敢坏了行规,我看一个病人,就要收一件礼物,这礼物可得我欢喜的才成。你有什么礼物可以送我?”

  谷神翁诧异不已,他听夏候坚言中之意,分明是籍此出个难题来考武玄霜,心内想道:“若然她的礼物不合你的心意,难道你就袖手不管了么?”要知谷神翁与武玄霜虽然是居于敌对的地位,但此际的心思却完全与武玄霜相同,那就是切望夏侯坚将李逸留下来医治,却不知夏侯坚何以要一再刁难。

  但见武玄霜微微一笑,裣衽施礼说道:“先生世外高人,小女子不敢以世俗之物亵渎先生,只好借花敬佛,聊表寸心!”说罢,解下束腰绸带,扬空一卷,附近是一棵花树,轻绸过处,有如利刀快剪,将十几朵大红花都“剪”了下来,红绸一卷一收,蓦然撒出,但见满空花瓣,连成一线,向夏侯坚激射而来!

  长孙兄妹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武玄霜的功力之深,远非他们所能比拟。谷神翁与李逸更看了出来:那满空花瓣竟是排成了一行草字,凝神细辨,隐约认得出排的是“不可说,不可说”六个草书。两人均是心中一动,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心念未已,但听得夏侯坚一声长啸,双抽一拂,满空花瓣登时改了方向,而且排成了另外一行草书,这时连长孙兄妹也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如之何?如之何”六个草字。

  谷神翁猛然一醒,恍然大悟,武玄霜用花瓣排出的“不可说,不可说”六字,敢情乃是答复夏侯坚刚才的询问,不愿透露她师父的姓名,但她师父的姓名,却何以“不可说,不可说”呢?这就非谷神翁所能参透了。更难解的是:夏侯坚那“如之何?如之何”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暗较武功,所排出的这两行草书,又像谜语一般的各隐机锋,又好似各自点破对方的来历,局中人想来明白,局外人却是一片茫然!

  谷神翁与夏侯坚虽是三十年以上的朋友,但对他少年时候的事情亦是一无所知,见此六字,心中诧异不已,忽听得夏侯坚喃喃自语道:“不可说、不可说。如之何?如之何?”谷神翁一凛,知道夏侯坚是示意叫自己不可发问,即算问她,她也是不会说的。

  夏侯坚轻轻吟了这么两句,双袖又是一拂,满空花朵,如遇狂风,片片飘落。夏侯坚黯然说道:“病人我收留了,你回去吧。”顿了一顿,又道:“你给我问候你的师父,嗯,不问候也罢。”

  武玄霜将李逸轻轻扶起,交给夏侯坚,夏侯坚招手叫长孙泰过来,将李逸背起,李逸回头一瞥,正好与武玄霜的眼光相接,但觉那眼光中似含着无限的欣慰,又含着无限的悲哀。

  这一刹那,李逸亦自心弦颤抖,心事如潮!这真是一段奇怪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担心害怕,不知武玄霜将他怎样处置。更害怕陷入武玄霜情网之中,焦虑着不知怎样才能脱离武玄霜的掌握。现在谜语揭晓了,武玄霜也要离开他了,他反而怅怅惘惘,不知怎的,竟是难以自抑的生起了惜别之情。

  他急忙避开了武玄霜的眼光,伏在长孙泰的肩头上向谷神翁点首示意,答谢他的慰问。长孙泰刚行得两步,忽听得武玄霜的脚步声又追了上来,李逸不由自己的又回过去,只见武玄霜一手抱着他的古琴,一手拿着他的宝剑,凄然笑道:“我几乎忘记了,你的随身琴剑,还留在车中。”李逸喉头唾咽,舌头打结,含含糊糊的说了“多谢”两字,声音如此之轻,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然而他却看到武玄霜的眼睛闪过了一线光芒。

  长孙璧替李逸接过了武玄霜手中的琴剑,她怀着恨意的瞪了武玄霜一眼,然而武玄霜却似丝毫没有留意她。长孙璧看了一眼李逸的神情,若有所感的低下头来。

  车声辘辘,武玄霜已上了骡车走了。李逸好似从梦里醒米,茫然的望着她的骡车远去。这几天来真似做了一场大梦,那是令人心悸的恶梦,又是令人依恋的美梦,然而不管是恶梦也好,是美梦也好,这场大梦终于是结束了,李逸心上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今生今世,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没有人向武玄霜道别,大家都有着一股异样心情。谷神翁轻轻吁了口气,说道:“这女孩子的行事真是古怪,我怎也想不到她会把李逸这样轻易的便交给了我们。”

  长孙泰将李逸背回屋内,安置在一间静室里,众人环绕病榻之前,焦虑的在看夏侯坚替他诊治的结果,夏侯坚闭口凝神,把了一下脉息,有点奇怪的问道:“你中了那两个魔头的暗器,是哪一天的事情?”李逸道:“有七天了。”长孙璧忙问道:“是不是迟了一些?”夏侯坚道:“不,他体内气机流畅,即算没有我替他医治,也可以保全性命。不过不能恢复武功罢了。”谷神翁明明知道李逸不可能有那样深湛的内功,大感诧异。李逸淡淡道:“那大约是武玄霜替我调理的。”他极力装作漫不经意的说出来,然而从他故作平静的语调中,仍然听得出他心情的激动。

  夏侯坚在他的肩井穴、天枢穴和风府穴上各插了一口金针,说道:“我用金针替你拔除余毒,大约半个月的光,你的武功便可以完全恢复。”谷神翁若有所思,问夏侯坚道:“我可以和他说话吗?”夏侯坚道:“他的危险时期已过,稍为用用心神也无妨碍的了。”谷神翁期期艾艾,半晌说道:“李贤侄,我对你甚为抱愧。”

  李逸叹了口气,说道:“世事变化,本来难测,尽了人力,天意难回,那也是无话可说的了。”他以为谷神翁所说的“抱愧”,乃是指“英雄大会”的失败,弄到他做不成盟主而言。谷神翁对这一件事确实也是耿耿于心,不过此际他却是另有所感。他默然兀语,半晌问道:“你是怎样受了那两个魔头所伤的?”李逸将那日遇见恶行者与毒观音的事告诉了他,谷神翁喟然说道:“我也知道这两个魔头恶性难驯,可还没有料到他们竟敢暗害太子,又来伤你。在巴州那一晚,我没有将他们潜来的消息告诉你,这,这——”李逸截断他的话道:“我明白老伯的用心。你大约是以为这两个魔头最多是将太子劫持,不会下此毒手的。裴炎大约也是想如此布置,想借太子的名义反对武则天。而你呢,则是怕我不赞同此事,可能与那两个魔头冲突,故此没有将你所知的一一言明。”其实暗杀废太子李贤之事,确是裴炎所指使,好把这笔账写在武则天头上,李逸与谷神翁两人都还未估计到裴炎如是之坏。

  谷神翁叹道:“只此一事,已足见裴炎用心的卑劣,比将起来,倒显得她们的光明磊落了。”“她们”当然是指武则天与武玄霜而言。李逸一片茫然,心头有说不出的难过,良久良久,这才说道:“武则天是窃国神奸,纵然做了一些好事,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举罢了。倒是武玄霜这个女子,确乎可称得上是女中英杰。”他本来想说的是“侠骨柔肠”四字,话到口边,方始改为“女中英杰”。长孙璧有点酸意。但她与李逸初次见面,而且李逸又是王孙身份,正在病中。她对李逸的话虽然甚不舒服,却也不便反驳。

  李逸又道:“幸好英国公徐敬业还是一个正派的忠臣。”谷神翁道:“是是非非,我而今也有一点糊涂了。不过我已发誓不再使剑,也乐得脱出是非之场,从今之后,我与世兄交谊仍在,但对你们恢复江山的大业,请恕我无能为力了。”李逸想不到谷神翁竟是如此心灰意冷,不禁心情黯淡,连自己也振作不起来。

  长孙泰忽然问道:“听说英雄大会临近溃散之时,有一个女子出现,吃了雄巨鼎一拳,我听他们所描述的那个女子的相貌,似乎是我的师妹,不知是也不是?”李逸道:“不错,她正是上官婉儿。”提到上官婉儿,他双眼渐渐有神,似乎找到了支持的勇气,长孙泰更是喜形于色,急忙问道:“殿下早就认识了她的?”李逸道:“我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想起在路上相逢,琴诗唱和,互怜身世,彼此相投,回味起来,仍是如痴如醉。可是,上官婉儿的影子虽然在他的心头渐渐扩大,却仍然不能把武玄霜的影子完全遮盖。

  长孙泰没有他妹妹那样细心,未曾留意到李逸神情的变化,这个时候,他也正在激动之中,以见他双眼闪闪发光,那份喜悦的神情实不在李逸之下,跨上一步,迫不及待的问道:“后来呢?”李逸微微笑道:“什么后来呀?”长孙泰道:“上官婉儿,她,她后来怎么样了?”李逸道:“后来吗?在混乱之中我们离散了。”长孙泰极为失望,颤声说道:“你以后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么?”李逸道:“听说她去行刺武则天去了。”长孙泰大惊失色,问道:“真的?”李逸说道:“说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位很靠得住的朋友,她还说不必为婉儿提心,料她定可平安无事。”长孙璧道:“不错。婉儿素来聪敏机智,当可见机而作,趋吉避凶。”

  李逸不便说出武玄霜的名字,只说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他说到这几个字时,禁不住心头动荡,脸上微红,立即想道:“但愿她的话并不全然可靠,若然婉儿真的如她所料,归顺了武则天,那也就等于死了一般,同样的令人伤心难过!”

  长孙泰虽然经他妹妹慰解,仍是如何重忧。谷神翁道:“李贤侄精神未复,不可太用心神,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吧。夏侯兄,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动身,将长孙均量接来与你作伴。”长孙泰道:“妹妹,你留下来服侍殿下,我随谷伯伯去接爹爹。”长孙璧道:“你顺便也可以探访一下婉儿的消息,免得大家挂心。”说话之间,有意无意的向李逸微微一笑。

  按下谷神翁长孙泰等暂时不表,且说李逸在夏侯坚金针妙手的治疗之下,又得长孙璧的尽心调理,病休一日好过一日,过了二七一十四天,不但可以行动自如,武功也恢复了十之八九。

  这一日他在静室之中独坐无聊,想一会武玄霜,又想一会上官婉儿,但觉情怀怅怅,心事重重,这时已是初秋时分,从窗子里望出去,庭院里已是落叶满阶,残红待扫。李逸翘首长空,缓缓的吟出上官婉儿送他的那一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雾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贪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叹口气道:“呀,但怅久离居。你思念我,真的是如此之深么?”怀念远人,更是不能自己,调好琴弦,再弹一遍《诗经》中那篇思念故人的《绿衣黄裳》,他想念的是上官婉儿,但却记起了这一篇诗曾在武玄霜面前弹过,不禁又想起了武玄霜来,想起武玄霜当日曾用楚辞来酬和他的诗篇,暗中劝谏。想起这些旧事,心如乱丝,于是再抚琴弹奏《离骚》中自己最喜欢的那几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有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琴韵悠扬,忽听得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弹得好琴!弹得好琴!”

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难禁

  李逸推琴而起,道:“璧妹,你回来了?”这十多天来,他得长孙璧悉心调护,甚为感激,加以长孙璧的父亲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长孙璧莫拘君臣礼节,改口以兄妹相称了。

  这一回头,但见长孙璧柳眉微蹙,若有所思,与她平素神态大不相同。李逸怔了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原来李逸虽在病中,仍很关心徐敬业起兵的消息,长孙璧每天便到镇上一趟,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书生模样,在茶馆里喝茶,听茶客们“摆龙门阵”(四川土语,“闲谈口”之意),以便替李逸打听消息。

  长孙璧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自己愚昧难明,想请殿下教。”李逸道:“你这样聪慧,还有什么难明之事?”长孙璧微笑道:“说到聪明,婉儿妹妹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哪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谦虚,我可不敢和你说话了。”

  长孙璧道:“我偶然想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若不笑话我,我便问你。”李逸道:“妙极,妙极!咱们闲来无事正好摆摆龙门阵,你说吧。”长孙璧道:“我今日偶然听到一个笑话,说是一个江洋大盗,被推出去斩头,刽子手刀法极好,刀出如风,轻轻一削,便将人头斩下,那人头在地上兀自道:‘好刀,好刀!’你说这个被斩的人是聪明还是愚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这当然是愚蠢了,不过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人,被杀了头还会对刽子手的刀法赞不绝口。这定是那些妙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的。”长孙璧道:“我看这样的人多着哩,不过杀他的人未必便是用刀罢了。”说到这里,忽地“噗嗤”一笑,说道:“或许是用一声娇笑,或许是用一缕柔情……于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对那刽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聪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刚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对武玄霜的倾慕,想是给她听出来了。”不禁豁然一省,想道:“她虽是借题发挥来讥讽我,这番话却说得甚有意思,不管怎样,武玄霜总是我的敌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过等于刽子手罢了,然而她真的是刽子手么?”

  李逸呆了好一会子,这才稍定心神,缓缓说道:“多谢你指点,你比我聪明多了。嗯,今天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么?”长孙璧道:“你刚才问有没有不好的消息,没有,但却有一个特别的消息。”李逸道:“什么消息?”长孙璧道:“我听得茶客谈论,说是武则天要考女中贤才。”李逸道:“这有什么特别?武则天做了女皇帝,要选几个女人做官亦是应有之义。”长孙璧黯然说道:“可是那道诏书却听说是婉儿代笔的,婉儿做了武则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头一震,急忙问道:“他们是怎样说的?”长孙璧道:“我隔邻的茶客是两个秀才,他们刚从长安归来,在茶馆里高谈阔论,说的便是婉儿的事情。据他们说武则天任用婉儿做四品女官,专职替她掌管文牍,武则天还特别为她在宫中设宴,召请了许多学士入宫做诗,婉儿在一支香的时刻便做了十首诗,又快又好,将那班学士都压倒了。武则天这才说出婉儿便是上官仪的孙女,令得他们惊愕不已。这是上个月的事情,据说现下婉儿已是才名鹊起,名震长安,人人都知道本朝发现了一位才女,有一些拍马屁的官儿还上表向武则天恭贺呢!那两个秀才,说得津津有味,他们也将这件事情当作本朝‘佳话’,还夸赞武则天敢于任用仇人的孙女,豁达大度,当真是人主的胸襟呢!”李逸面色一片惨白,虽然他早已听过武玄霜的预测,仍然觉得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负血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却竟会做了武则天的女官!

  长孙璧道:“殿下,你怎么啦?”李逸黯然不语,移步窗前,想起了他初见上官婉儿之时,彼此互怜身世,同声慨叹过“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他家!”这样的话,怎料到别来未久,连她也归了武则天了!想到伤心之处,李逸当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