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维族妇人呆了一呆,凝视看武玄霜的面庞,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突然双掌一推,尖声叫道:“不要靠近我!”武玄霜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皮帽除下,又把上身的猎装脱了,说道:“大娘,不要害怕,我是女的!”

  那维族妇人打了一个寒颤,猛地叫道:“武玄霜,武玄霜,我知道你是武玄霜!好吧,你眼见我受了这场灾难,你应该高兴了吧!”这几句话她突然改用汉语说,声音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听过一般,武玄霜向她脸上一望,不觉心头一惊,惊得呆了!这维族妇人竟是她意想不到的一个熟人!

  泪水冲淡了她面上的油彩,用眉笔描画的浓黑眉毛也被泪水洗去了,这“维族妇人”现出了她本来的面目,武玄霜呆了一呆,立刻便认出了她,她是长孙均量的女儿——长孙璧!

  武玄霜又惊又喜,想不到在天山脚下竟然遇到了一个相识的人,虽然这个人是对她怀有成见的,可是在这样遥远的异乡,只要是遇到一个同肤色的中国人已足以令她喜悦了,何况长孙璧还是和她有过一段渊源的熟人!

  武玄霜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连串的问题不知先问哪一样才好,她定了定神,随即急促问道:“长孙姑娘,那是你的孩子吗?你不必担心,我一定想法替你找回来。咦,你怎么啦?喂,喂,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听说李逸也逃到了这儿,你知道他的下落吗?喂,喂,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长孙璧手足冰冷,面色惨白,神情是出乎意料的冷漠,突然间她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一把甩脱了武玄霜的手,冷冷说道:“不用你假慈悲,我绝不沾人的恩惠。你要找李逸你自己找去!”

  “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她对我这样?”武玄霜愕住了。不错,武玄霜知道她们父女是效忠唐室,反对武则天当皇帝的,可是仅仅为了这个原因,似乎也不至于露出那样怨毒的神情吧?武玄霜心头一凉,柔声说道:“长孙姑娘,你醒醒吧。我对你没有丝毫坏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访寻李逸吗?嗯,也许你会喜欢听到这个消息……”她正想把则天皇帝要传位儿子,恢复唐朝正统的事情说给她听,长孙璧却突然一声尖叫,把她的说话打断了,只听得长孙璧恨恨说道:“不,我不要见你。我也不要听你的任何说话,好啦,我向你求情啦,你,你走开吧!”

  武玄霜退后几步,惊疑不已,茫然的望着长孙璧,不知再说什么话好,就在这时,忽听得在对面山峰上有人高声叫道:“璧妹,璧妹!是你在下面吗?快来呀,我找到一朵雪莲!敏儿,你听到爹爹叫你吗?”武玄霜心头大震,是这样熟悉的声音,虽然隔了八年,她一听就听出是李逸的声音!

  长孙璧一声尖叫,立刻便跑。武玄霜全身乏力,双足几乎不能站稳,更不要说走动了。这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那孩子乃是李逸和长孙璧的孩子,他们早已结为夫妇了。

  武玄霜呆了好一会,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得茫然,抬起头来,在雪白的山峰上。隐约还可以看到长孙璧的影子。

  好久,好久,武玄霜好像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长孙璧的影子不见了,李逸的声音却还似在她耳边飘荡。但愿这些是“梦中的幻影”,可惜这不是梦,雪地上还留有长孙璧的足印。

  她千辛万苦的来找寻李逸,听到了他的声音了,却又让他过去了。武玄霜第一次发觉了自己的怯弱,也发觉了长孙璧的怯弱,原来她用那样满怀怨恨的目光接待自己,是因为她掩饰不住她心中的惧怕。

  雪花飘落武玄霜的身上,武玄霜迎着寒风,吸了一口冷气,渐渐清醒过来,心中想道:“难道我就此不再见他?不,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应该有这份勇气见他,将皇帝的决定告诉他,不管他愿不愿回来辅佐他的兄弟,他听到唐室恢复的消息,最少也可以心情比较舒快吧?即算为了他和长孙璧的幸福,我也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使他们不至永远飘泊天涯,抑郁终老!”武玄霜打定了主意,极力抑制下心底的哀伤,一步一步,踏着长孙璧的足印向前走去。

  武玄霜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但长孙璧所受的痛苦却比她还要深重。这八年来她的日子过得十分甜蜜,可是在甜蜜之中,她的心底深处却藏有隐忧。是的,李逸对她非常体贴,可是她感觉得到,李逸并不快乐!她曾不止一次发现,李逸在独自沉思,或者在弹奏古琴,从他的神色与琴声之中,也懂得他是在追怀往事。这八年中,李逸从未在她的面前提起过武玄霜,也没有提起上官婉儿。可是长孙璧知道他是永不会忘记她们的!长孙璧常常这样的想:“如果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来到这里,他将会怎么样呢?”料不到要来的果然来了。

  他们来到了天山之后的第二年结婚,那年年底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希敏。李逸本来投靠他的师父的,他的师父尉迟炯自从武则天执政之后,便逃到天山隐居了。虽是隐居,有时也在草原上干些行侠仗义的事,草原上的牧民,都知道天山上有一位隐居的汉族异人,便称做:“天山剑客”。李逸到了天山之后不久。他的师父病死,李逸承继了他师父的武功,也继承了他师父“天山剑客”的称号。李逸还保存有夏侯坚给他的易容丹,两夫妻常常变貌易容,轮流下山,长孙璧爱打扮成维族妇人的模样,李逸则总是以汉人的面目出现,这一来是为了纪念师父,二来也是为了让牧民对汉人保有一份好感,因此他虽然以汉人的面目出现,却也欢喜扮成不同年龄、不同相貌的汉人。这就是为什么牧民口中的“天山剑客”各各不同的原故。

  天山脚下,每年在冬季来临之前,总有一些外地的商人乘着骆驼来到草原,带来牧民们所需要的货物,他们在草原上支起帐幕,成立一个短期的、流动的市集。长孙璧这次携带孩子下山,就是为了备办冬货,准备过年的。料不到因为突厥可汗的“大点兵”,来到天山脚下的只有逃难的人群,今年例外的没有市集了。长孙璧非常扫兴,更想不到在归途之中,孩子被武士掳去,而且又意外的碰到了武玄霜。

  长孙璧这一生中遭过无数的灾难,哥哥的失散,父亲的死亡,万里逃亡,荒山结宅,风霜雨雪,颠沛流离,这些苦难,她都“挺”过去了,因为在这些苦难的日子里,有她最亲爱的人陪伴着她,支持着她的勇气。这次又一个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她既是伤心,又是害怕,伤心孩子的被掳,害怕武玄霜夺走她最亲爱的人,武玄霜亲口说的,她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要寻找李逸啊!

  她见到李逸之时,只说得一句“敏儿被人抢去了!”就再也支持不住,晕倒李逸怀中,直到李逸将她抱回家中,她才苏醒。

  李逸也给这个意外的打击吓慌了,待得他的妻子精神稍稍恢复之后,便即查问经过。长孙璧把那两个武士掳走儿子的情形,向李逸讲了一遍,但她却瞒着一件事情:她意外的碰见了武玄霜。

  李逸非常诧异,问道:“你在草原上可曾杀过突厥武士么?”这些日子里,突厥武士常常在草原追捕逃避兵役的人,李逸以为是妻子路见不平,惹了别的突厥武士,以引起他们同伴的报复。长孙璧道:“没有啊!”李逸道:“他们认得出你是汉人么?”长孙璧道:“我想他们不会认得出来。”

  李逸奇怪极了,说道:“敏儿今年刚刚七岁,他们将他掳去有什么用呢?突厥武士纵然残暴,也总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一个孩子的。莫非他们见敏儿长得聪明伶俐,抱他去玩吗?璧妹,你放心,咱们总能将孩子找回来的。”他一面安慰长孙璧,一面思索原因,“突厥武士为什么要掳走我的孩子呢?”想来想去,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风雪正浓,李逸负手沉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孙璧立在窗口,望着外面漫天的雪花,她的心也好像冷得要凝结了。突然她回转了头,幽幽问道:“李逸哥哥,你和我结了婚这么多年,你当真未曾后悔过吗?”这句话突如其来,令得李逸莫名其妙,“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却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问我这个说话?”

  两人目光相接,李逸见她神情痛苦,而且甚是认真,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李逸暗叹了口气,走上去轻轻抚她的头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我吗?这一句话,我记得八年之前,你已曾问过我了。”长孙璧道:“现在我还要再问一遍。”李逸道:“我的答复和八年前完全一样。当时我没有后悔,现在更没有后梅。璧妹,你休要胡思乱想,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怎样想法子把敏儿找回来。”长孙璧喃喃说道:“不错,不错。一定要想法子把敏儿找回来。”她心上放下了一块石头,另一块石头又压上来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扣门,长孙璧面色铁青,想道:“来了,来了!她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李逸也好生奇怪,他在这儿,并无朋友,是谁来敲他的门?门是虚掩的,李逸迟迟不去开门,那人便推开了门走进来了,大大出乎长孙璧意料,来的并不是武玄霜,而是一个高大的突厥武士!

  两人呆了一呆,长孙璧忽地一声尖叫,跳了起来,叫道:“是他,就是他!是他抢去了我们的敏儿!”那突厥武士恭恭敬敬的向李逸施了一礼,笑道:“我是奉可汗之命来请殿下的。小殿下没有失掉一根汗毛,请你们放心。”他说话之时,长孙璧已拔剑出鞘,李逸使眼色将她阻止。

  李逸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可汗的使者。请问为什么要掳走小儿?”那突厥武士道:“请殿下去见我们的大汗,自然就会明白”。李逸道:“我只是一个避难隐居的山野之民,你请哪一位殿下?”那突厥武士哈哈笑道:“殿下何必隐瞒,我们早已知道了你是大唐皇室的龙子龙孙,这许多年来,让你冷落荒山,多多怠慢,实属不恭。大汗怕请不动你这位贵客,所以只好先把小殿下请去,望殿下体谅我们大汗的这片苦心。”

  李逸见身份已被他们识破,只好默认,想了一想,说道:“我避难贵国,只求安居。而且现在中国并不是大唐的天下,我又不是奉有皇命的使者,贵国大汗因何要见我,若不说个清楚,李逸断断不敢奉命。”

  那突厥武士露出诡异的笑容,笑道:“殿下,你洪福齐天,我们大汗决心帮你恢复大唐天下,请你去商量大事”。李逸诧道:“你们的大汗要帮我恢复大唐天下,这从何说起?”那突厥武士道:“不错,正是要帮你登中国天子的宝座,重光你大唐李姓的江山,实在告诉你吧,你们中国现在的这位女皇帝太可恶了,她要起兵打我们,我们的大汗只有先发制人,先打进中国去,将她消灭。哈哈,这岂不是你的机会来了!”

  李逸心头一沉,想道:“原来是突厥可汗用这等威迫利诱的手段,想我顺从于他,帮他抢夺中华的锦绣江山!”那突厥武士等了半晌,不见回答,诧道:“殿下,这是百载难逢的机会呵,你还有什么疑虑?”李逸勃然说道:“烦你回复大汗,我李逸宁死也不会从他。”那突厥武士道:“咦,这倒奇了,武则天抢夺了你们姓李的江山,你就不恨她么?”李逸说道:“我恨武则天是另一件事,我若引你们入关,占领中国的土地,蹂躏中国的百姓,我岂不成了禽兽不如的叛国之徒?”突厥武士笑道:“抢来了中国皇帝的宝座,可是交给你坐的呵!”李逸怒道:“我岂是做儿皇帝的人?你再多说,吃我一剑!”

  那突厥武士退后一步,奸笑道:“皇帝宝座你可以不要,你的亲生儿子也不要了么?”李逸面色铁青,又气又怒,长孙璧忽地一声尖叫,拔剑出鞘,倏的就刺将过去,喝道:“你抢了我的儿子,我先要你的命!”她激动过度,这一剑用力太猛,那突厥武士一个闪身,顺手一带,长孙璧站立不稳,先跌倒了!

  李逸再也忍受不住,立即一掌拍出,那突厥武士用一招“霸王卸甲”,双掌回环牵引,解拆李逸的攻势,岂知李逸的武功比长孙璧高明得多,他这一掌拍出,早已料到对方要如此解拆,立即抢进一步,反手一勾,将突厥武士的手腕勾住,左掌立即跟着拍出,那突厥武士侧身一闪,已是闪避不开,只听得“啪”的一声,被李逸打了一记耳光。那突厥武士手腕一沉,挣脱了李逸的反手擒拿,踉踉跄跄的倒退三步。

  李逸见他武功不弱,正待再施杀手。那突厥武士忽地哈哈笑道:“你敢杀我么?你杀了我,你的儿子就要给我偿命!大汗早已防到你们这些南蛮不可靠,我来的时候,他就对我说道,你放心一个人去,那姓李的敢动你一根毫毛,哼,哼,我就拿那个小蛮子去喂狼。你儿子现在已经用快马送到大汗那儿去了,你愿喝敬酒还是愿喝罚酒,随你自便!”李逸气得浑身发抖,但一想杀了他也没有用,只好由他去。那突厥武士出门之时,还在哈哈笑道:“大汗给你一个月的期限,若然过了期限,不见你来,那可休怪我们无情。”

  李逸将妻子扶起来,那突厥武士已走得不见了。长孙璧嚷着要追,李逸道:“追他有什么用?哼,哼,想不到一国大汗,却做出这种卑鄙勾当!”歇了一歇,突然下了决心说道:“待我自己去见他!”长孙璧惊道:“你真的要去见他,你、你!”李逸道:“我当然不是去顺从他,我是去想法子把敏儿救回来。璧妹,你在家里要自己小心。”

  长孙璧说道:“咱们夫妻生死与共,决不分离,我与你一同去。”李逸轻轻扶摸她的秀发,柔声说道:“璧妹,你放心,他们要的是我这个人,即算被他们擒住,他们也不会将我杀了的,我自会相机而逃,何况未必会落在他们的手中呢。多少大风大浪我都经过来了,武则天我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突厥可汗吗?你受的震动过甚,精神尚未恢复,还是在家里静养的好。至迟一个月之后,我就会与敏儿回来的。你一向相信我,听我的话,这回就不相信了吗?”长孙璧知道丈夫的武功智计都胜她十倍,若然同去,只怕真的反会拖累于他,想了好一会子,幽幽说道:“逸哥哥,我相信你。只是,我怕,我怕……”李逸微笑道:“怕什么?”长孙璧说道:“我失掉了哥哥,失掉了父亲,现在又失掉了儿子,我怕,我怕连你也失掉了!”李逸笑道:“我怎么会失掉?除非突厥可汗把我杀了。我敢斗他,就不怕他!不过,凡事多些顾虑也好。万一我有什么不幸,璧妹,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一定要替我报仇啊!”长孙璧眼眶一红,说道:“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怕你走出家门之后,也许就忘记我了,也许就从此不回来了!”李逸笑道:“你又说糊涂话了,我怎会忘记你呢?我救出了敏儿,又怎会不回来呢?璧妹,你安心静养吧,别要胡思乱想了!”说罢,轻轻的抚拍她的香肩,好像大人哄孩子一样,哄得长孙璧安静下来,李逸便出门去了。

  长孙璧表面已安静下来,心头却是波涛起伏,殊不宁静。她怕李逸去见可汗,会遭遇凶险,更怕他在山中便遇见了武玄霜,她怕武玄霜会夺走她的丈夫,更甚于怕突厥可汗!

  武玄霜在雪地上踽踽独行,她的心中也是波涛起伏,殊不宁静,“去见他呢,还是不见他?”虽然她刚才已下了“决心”,可是每向前行进一步,长孙璧的影子就越发鲜明,那幽怨的目光也好像迫到了她的面前,令她心悸!终于武玄霜是走两步停一步的,但仍是往前走了。

  武玄霜走了一程,她没有碰见李逸,却碰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她转过一处山坳,忽然在一块岩石上发现有人画着一幅骷髅头骨,下面还有两行汉字:“欲全性命,赶速回乡!”武玄霜精神陡振,心中笑道:“突厥武士原来也学会了江湖上的这套恐吓手法,拿来吓我,这岂不是太可笑了吗?”她认定这是懂得汉文的突厥武士所画,说不定就是掳走了长孙璧孩子的那个武士,再走一程,又发现了同一的图画和文字,好像是用刀剑新刻上去的,石屑还撒满了雪地。武玄霜想起了一个妙法,折下了两支枯枝,运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将枯枝“嗖”的弹出。

  那两支枯枝飞出了十来丈远,一前一后,落在雪地之上,发出了极轻微的“嚓嚓”的声响,就像一个具有轻功本事的人,足尖点在雪地上所发比的声音一样。与此同时,武玄霜却用最上乘的“踏雪无痕”的功夫,向相反的方向,滑出了数丈,丝毫没有声息。过了片刻,只见在那枯枝射去的方向,一块岩石后面,有两个武士探头探脑的出来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