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走后,武则天笑道:“婉儿,你今晚面色有点不对,为的什么?”婉儿心头一凛,说道:“没什么呀,也许是昨晚睡得不好吧。”李逸从帐后偷窥,见婉儿颜容憔悴,暗暗痛心。

  武则天道:“这几天事情较多,辛苦你了,承嗣的案件,卷宗你弄好没有?”上官婉儿道:“已整理好了,就等陛下过目。”武则天问道:“承嗣送来的请罪奏折怎么说?”婉儿道:“他说不知道那两人是奸细,自认失察之罪。那两人已经死了,无可对质。”武则天又问道:“玄霜指证他曾派遣密使,私通突厥,他的折子里怎样自辩?”婉儿道:“他说突厥大汗要求和亲,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淮阳王延秀,他派去的人不过是谈和亲的事情,那时战争尚未发生,后来战事一起,他的使者回不来,是否迫于淫威,归顺了突厥,那他就不知道了。他没有禀陛下,自认专道之罪。”

  武则天冷笑道:“他倒善于避重就轻!”想了一会,说道:“婉儿,你给我起草一封诏书,将武承嗣的各种职权尽皆褫夺,并罚俸三年,只保留他魏王的封号。”

 

  婉儿以为武则天定要大发脾气,重责武承嗣的,哪知竟大出她意料之外。武则天瞧了她一眼,笑道:“婉儿,你心里一定不服,说我袒护自己的侄儿了?”婉儿默不作声,索性给她来个默认。武则天道:“婉儿,你很忠直,我就是欢喜你这个脾气。魏王罪大罚轻,难怪你不服气,可是事至如今,我也只能这样!”

  武则天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这几年精神不够,一个人年纪老了,对儿女、对侄儿又不免溺爱一些,显儿和承嗣都想在我死后,继承我的帝位,他们各自结党营私,我早已知道了。错在我自负过甚,料想他们翻不出我的掌心,没有及时制止他们。现在他们的羽翼都已长成了。去年,我权衡轻重,立了显儿做太子,承嗣生了怨妒之心,这我也是知道的。他派遣使者勾通突厥的事情,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只有玄霜的一面之辞,但依我看来,多半也是真的,我应该杀了他!但这事情一揭开来牵连极广,绝不是只杀了承嗣一个人就可以了事的,我老了。魄力远不及年少之时,而且又在和突厥大战过后,国力消耗过甚,我不想再惹起任何乱事了,不论规模大小,我都要避免。所以我只褫夺承嗣的各种职权,让他没有力量造反,我的苦心,你明白吗?”

  婉儿呆了好一会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武则天道:“这两天我没功夫看群臣的奏折,有什么紧要的你拣几件说给我听听。”婉儿道:“也没有什么紧要的,只是崔玄暐、袁恕己二人合上一个奏折,是对陛下有所劝谏的。”武则天道:“他们二人是正直的人,既有劝谏,那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了,这还不紧要吗?赶快说吧!”婉儿道:“他们劝谏两件事情,一件是请陛下停止修造佛寺,他们说去年修造同福寺,又建佛教的‘天抠’,用了铜铁两百万斤,耗费钱财工力太多,请陛下体恤民艰。”武则天悚然而惊,说道:“用了这么多铜铁,办事的人竟然没有告诉我!这是去年我在病中,他们替我‘祈福’,而建造的,当时我想这也无可无不可,一时考虑未周,便答应了,想不到他们得了我的旨意,便大兴土木,耗费民力,唉,刚才我还责备我的女儿修驸马府呢,岂知我的错比她还大!真是令我痛心!还有一件是什么?”

  婉儿踌躇了片刻,说道:“他们请陛下远小人而近君子。”武则天吃了一惊,道:“他们指的小人是谁?”婉儿道:“指的是张易之和张昌宗,他们说二张是陛下的嬖臣,留在宫中,易滋物议,请陛下驱逐他们出宫!”武则天道:“我见他们二人懂得音乐,的确是把他当作嬖臣看待,留在宫中解闷的。我是一个老太婆了,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闲话的。唔,但他们说得也对,二张并不是正派的人,要防备他们持着我的宠爱而卖弄权势,好吧,我明天遣散他们便是。唉,不是有人劝谏,我这一生真不知还要做错多少事情!”

 

  婉儿道:“陛下一生中做的好事也难于胜计!”武则天摇了摇头,说道:“好事是应该做的,不值得提。嗯,婉儿,现在轮到我和你说了!”

  武则天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神色显得非常沉重,婉儿心头一凛,说道:“陛下有什么吩咐?”武则天道:“不,我这次是来求你的!”婉儿吓了一跳,急忙说道:“陛下言重了,婉儿待罪之身,得陛下托以腹心,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武则天道:“不,我更感谢你。这十年来你帮忙我做了许多事情,最懂得我心事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歇了一歇,叹口气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今年已经是八十几岁了,自知来日无多,说句笑话,我已是一只脚跨进坟墓里的人了!”

  婉儿望着武则天衰老的颜容,听着她凄凉的声调,想她一代雄才,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最终也不免归于黄土,心头不禁一阵伤感,忍泪说道:“陛下精神健烁,何为出此不祥之言!”

  武则天凄然一笑,缓缓说道:“人总是要死的,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多少也做了一些前人所未做过的事情,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但是国家大事,我仍未能放心,所以要求你来分挑我的担子。”

  婉儿惶恐说道:“陛下这话折杀我了。”武则天正容说道:“婉儿,你听我说,我今晚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腹之言。”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死了之后,我卸下的担子不知谁能挑起?我本来想过要把帝位让给狄仁杰的,可惜推位让贤的事情只能见之于古代,现在是一家一姓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我拗不过这几千年来的观念,所以我这个心愿也只好永远搁在心头,除你之外,对任何人都未曾透露。”

  婉儿道:“太子为人忠厚,陛下当政以来,又提拔了许多贤人可以辅佐他,也不必过于多虑。”武则天苦笑道:“我的几个儿子都是庸才。太子较为忠厚,却不是能够担当大事的人。我的几个侄儿更不是好东西。我的女儿,唉,她想学我只学到我的皮毛,她贪权慕势,如果我死之后,没人管她,更恐怕将来会弄出祸患。”

  武则天喝了口茶,连连喘气,婉儿道:“陛下你歇歇再说吧。”武则天道:“不,我现在不说,将来就没机会说了。今天闹出的武承嗣案件,更令我对儿女、侄儿失望伤心,我死之后,是随时会发生变祸的!所以我求求你,求你做我的媳妇!太子可好可坏,有你做他的内助,我死了才能安心!”

  李逸藏在帐后,听到这话,有如焦雷轰顶,他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婉儿碰到的是这个难题,她所不喜欢的但又可能嫁给他的人乃是太子!

  婉儿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好久,好久,都未曾回答武则天的话。本来,这件婚事,在一年之前,武则天就曾经叫玄霜和太平公主向她示意过了,但武则天亲口向她提亲,这还是第一次。

  武则天轻轻抚摸婉儿的秀发,眼光中充满爱怜和期待,叹口了气道:“我的儿子是个庸才,这头婚事实在是委屈你的,若然另有良策,我也不想你嫁给他的。但为了大局着想,我还是希望你做我的媳妇。你跟我多年,熟悉政事,我的担子,也只有你能挑起来。你不但可以辅佐我的儿子,将来李武两姓的纠纷,你也是最好的调停人。”

  婉儿眼角沁出晶莹的泪珠,缓缓说道:“陛下,多承你看得起我,我也感激你对我的期望,对我的信托,但这件事情,我还得想想。”

  武则天抽出手绢,亲自替她拭去了泪珠,凝眸对着她说道:“婉儿,你是不是另有心上的人?”

  婉儿避开她注视的眼光,摇了摇头,心头却泛起了李逸的影子,“他来了没有呢?我心上有他,他心上有没有我呢?”天后一生的婚烟也极不如意,她实在是为国家牺牲了自己的婚烟幸福的,我是不是也应该走她所走过的路呢?”婉儿心乱如麻,一时间实是委决不下。

  武则天翻了翻桌上的一宗文件,忽道:“李逸已经回到长安,你知道了么?”帐后的李逸与侍立在她旁边的婉儿,同时心中一震,只听得武则天继续说道,“今天在承嗣王府捉拿奸细,也有他的一份,禁卫军的几个统领都来向我报告了。”

  武则天歇了一歇,叹了口气,续道:“李逸是个人才,可惜他以前一直把江山看作他李家之物,对我成见太深,不知他现在有些改变没有了。听说你小时候和他很好。若是他愿意辅佐太子,那么我可以封他做个亲王,让你做他的王妃。”

  婉儿心情激动之极,低下头来,好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上早已另有人了。”

  武则天道:“是么?我还未知道呢。其实,对我来说,我当然是最希望你做我的媳妇,现在的情势已经迫得很紧了,我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婉儿,我在等待你的回复!”

  婉儿想了一想,答道:“陛下,请你给我三天的期限。”武则天微笑道:“好,三天我大约还可以待得到吧。”说了这一句话,她接着就按了按桌上的金铃,唤一个宫女进来,问道:“玄霜回来了没有?”

  那宫女回道:“她们已到凌波宫问过了,郡主还没有回来。”武则天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奇怪,难道当真会发生什么事情?”挥手叫那宫女退下,神色之间,似乎显得甚是不安。

  婉儿禁不住心头一凛,她跟了武则天将近十年,很少见武则天有过这样的神色,她还记得就是在徐敬业造反的时候,武则天也还是谈笑自如,难道在这承平的日子,会突然发生比徐敬业造反更大的乱子不成?

  婉儿问道:“玄霜姐姐真的不在宫中吗?”武则天道:“我听说有部份禁卫军不稳,是我差遣她向李明之打听去了。”婉儿吃了一惊,这才知道了武玄霜何以不在武则天身边的原因,也明白武则天何以要那么着急向她提亲了。

  婉儿想了一想,说道:“李明之是陛下的亲信,禁卫军和羽林军的军官也都是拥戴陛下的可靠之人,或者那消息是谣传的吧!”武则天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事情往往是难于预料,你越以为不会发生的,可能就会发生,我还是回去看看的好。”

  武则天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婉儿扶着她,刚走到门口,忽见太平公主匆匆跑来,叫道:“妈,不好啦,有军士哗变,已经打进宫来了!”武则天问道:“是谁率领的?”太平公主道:“不知道!外面很乱,妈,你最好暂时不要出去,我已经叫张易之兄弟调动宫中的宿卫军士了。”

  武则天斥道:“胡说,这时候我不出去,还有谁能够制止他们?张易之兄弟懂得什么,你胡乱叫他调动宿卫,违反我的法度,你还未知罪么?”太平公主忙跪下来叩头,道:“母后陛下,我是为了你啊!”

  武则天怒道:“你就是知道给我多添麻烦!婉儿,你陪我去,我亲自处理这件事情!”事到临头,武则天登时好像换了个人,反而精神奋发,镇定起来,李逸也不禁暗暗佩服,他对军士哗变的事情,也觉得大出意外。

  婉儿扶着她刚迈出一步,忽地又有两个武士跑过来,大声禀道:“叛军已经打破了朱雀门,冲到了凌波殿啦!两位张大人也都给叛军杀了!”他们所说的“两位张大人”指的乃是张易之和张昌宗,武则天喝道:“二张有罪,也应该让大理丞去依法审问才是,怎么可以擅杀呢?另外还杀了什么人没有?”那两个武士道:“宫中混战,有许多宿卫已在乱军中被杀死了!”武则天道:“是谁带领叛军?”那两个武士道:“有张相国、桓彦范、敬晖、崔玄暐、袁恕己等人在内!”

  武则天面色大变,颓然说道:“连他们也背叛我么?”这些人都是她素来相信的正直大臣,听说他们率领叛军打入宫廷,她心中自是难过之极。其中崔玄暐、袁恕己二人是婉儿向武则天推荐过的,婉儿听了,也是惶恐不安。

  其实这些人倒不是要反对武则天,而是要迎立太子。他们见武则天年老,二武掌权,心中早已有了隐忧,这次闹出了武承嗣的案件,他们都是出头弹刻武承嗣的人,见武承嗣虽被削去职权,却仍然稳坐王府,他们自是更为忧虑,生怕武则天一旦死去,二武争权,国事便要弄到不可收拾,因此只有趁这时机发动兵变,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请武则天退位,迎太子回朝,恢复李唐正统。

  武则天尚未知道他们的来意,但想了一想,立即又恢复了自信,毅然说道:“我不信这些人会伤害我,婉儿,你扶我出去,让他们见我!”太平公主叫道:“母后陛下,俗语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你所亲信的人,也正就是要害你的人,事到如今,你还一味相信外人么?宫中危机四伏——”顿了一顿,那两个武士突然喝道:“谁,这屋子就伏有刺客!”前面的武士把手一扬,倏地一柄匕首向帐后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