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三魂七魄都丢进了画里。

工作人员呆了呆,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他的视线不受控地转移到那副半面墙体高的画作上。

最后,他的视线回到了这个女孩身上。

画上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真实!那么…

画中的她,沉静地睡着,如同受伤的小动物,轻轻地,轻轻地将她自己蜷缩起来,像个小小只得问号,手握成拳头,抵在胸口,睡梦中似乎也并不平静,她的眉心微微蹙着。

她睡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却有人,用眼睛,用画笔,将她的世界铺展在了画布上。

西曼顿时有些失焦,她的目光落在了画的角标上,那里,有画的名字和作者。

“P.S我爱你——

臣向北。”

冷冷冬季

万佑礼无所事事地在走廊上逛,每一级台阶上都挂着那些所谓新锐艺术家的成长经历,并配有作者手绘的小图。

万佑礼一幅幅看下来,有几张图还真的不错,连他都有心情静下来,好好瞻仰瞻仰。足够吸引人的,他还会匆匆瞄一眼作者名字。

特别是此时面前的这一副,画面有种朦胧的沙质感,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特殊的画材,勾勒的一个像是被路灯晕亮的剪影,影影绰绰的。

万佑礼好整以暇地摸摸下巴,仔细看看,自然而然地要去瞅瞅作者大名。

刻着作者名字的铜牌就垂挂在画框下,万佑礼瞄了一眼,瞬间就石化。

一秒钟内,万佑礼脑子里迅速回转一整个上午维佳佳那副吃了火药的表情,嘴巴里不自觉就蹦出个:“靠!”

路过的人听见,嫌弃地瞥了眼这没礼貌的娃儿,万佑礼睬都不睬,一边暗叨着:顾西曼你可真是交友不慎,一边快速奔到展厅门口。

可惜他没票——奔到半路万佑礼才想起这茬——这么冲过去,当即就会被外场的工作人员拦下。

万佑礼想了想,这回倒是用了脑子,他顿下脚步,刚才嫌恶地瞥了他一眼的MM也来了,MM手中,正捏着张票。

万佑礼内心挣扎片刻,一咬牙,直接揽臂过去,轻轻架在MM肩上,“HI!”

MM一愣,不禁偏头看,万佑礼心中喟叹,幸好还有点美色可以牺牲,趁着她看着他的脸怔忪的一刻,他看准她手上的票,两指轻轻捏那张票往外一抽。

万佑礼得手,赶紧松开她,迈着长腿迅速离去,那MM反应过来,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掌心,立即朝着人群之中那个分外惹眼的背影尖叫:“喂!”

万佑礼哪肯理她,票塞给检票员,二话不说溜进展厅。

顾西曼还站在那儿发着呆,一旁的维佳佳看不下去,原本还犹豫着该不该说,可此刻见顾西曼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她只得咬着牙,走到顾西曼身旁,“臣向北应该在休息室,我们去找他。”

顾西曼似乎没有听见。

佳佳过去拽着顾西曼的胳膊,继续:“我觉得你该来看看,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他那么,那么喜欢你…”

顾西曼终于说话了,可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像是在反问她自己:“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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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她?应该…是的吧…

如果不喜欢,怎么能把一个女孩子画的那么美?不止这一副画,稍一瞥眼,整个展区隔间,都是她,一副又一副,睡着的,笑着的,发着呆的,锁着眉头的…采用角度最多的是侧脸。

原来,他也曾默默观察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如果不喜欢…

顾西曼小臂一紧,随即一股野蛮的力量把西曼的胳膊从佳佳的手里扯了出来,顾西曼没来得及看,但是听见万佑礼的声音:“我们走!”

顾西曼的脑子里倒是一片空白的,可她的双脚自行违背了他,下意识地黏在原地不肯动。万佑礼心中无数情绪翻滚,却死死压抑着,起码不能吓着她,吓着她,她更不愿意跟自己走。

“我们走,好不好?”

声音柔和具有蛊惑性,起码顾西曼的双腿听从了他。

机械地上台阶,绕过旋转空间,走出F1。

北京的冬天真是冷,都一个上午了大雾还没散去,能见度依旧低的可怜,视界模模糊糊的,万佑礼隔着厚厚羽绒衣抓着她,有种下一秒就将失去的挫败感。

没什么…他摇摇头,起码她肯跟着自己出来,情况也不算太坏。

红灯还没来得及跳,他就拽着她过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被挡住去路,一个劲儿按喇叭催促,万佑礼耳朵被噪音搅得一阵阵地疼,眼看就要穿过马路抵达对面,他揉揉耳朵,手上更用劲,步子也加快。

终于快要踏上了对面非机动车道,万佑礼大舒一口气。

偏偏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高呼:“西曼!”

她的名字,盖过了车流的声音,盖过了万佑礼刚有些松懈的目光,盖过了顾西曼心里的空白。

顾西曼原本还有些浑浑噩噩,一听到这声音,霍然回头。

快速闪过的车流也没能阻挡住顾西曼的视线,她看见臣向北的身影。

那么清楚。

车流的光影一点一点地填塞进眼睛,还有朦胧的雾气在整个世界的半空中盘旋似分,她快要看不清他了——

万佑礼的手正要重新抓紧顾西曼的胳膊,可是她的羽绒服布料那样滑,她一往回跑,衣角甚至都翻飞出了一个弧度,就轻轻松松从他的掌握中脱离出去。

他有些不甘心,气愤,更多的是种本能,万佑礼下一秒便追了出去。

西曼却不顾身后如何,她的眼里此刻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站在马路的那一头,静静地看着她,一如他曾经所做的那样。

顾西曼想,如果,她自己的人生如果只能任性这么一次,她会选择,奔进他怀里,一秒都不离开。

倏然间:

“吱——!!!”

尖锐的刹车声自顾西曼身后传来,刹那间就震碎了顾西曼眼中、臣向北柔情微笑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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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臣向北的表情一瞬间紧绷、恐慌起来。下一秒,臣向北朝着她飞奔而来。

顾西曼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她霍得停下脚步,已经来不及了,浓厚的雾气中,车子的身影已经现出了轮廓,并且正迅速朝着她笼罩而来。

顾西曼惊愕地盯着那个正急速欺近自己的黑影——

车前的挡风玻璃折射的光刺入眼睛——

她的头脑一瞬间失去所有思考能力——

身后一阵猛烈的推力袭上她的后背——

顾西曼被推出车道,眨眼间倾倒的身体砸在柏油马路上,同一时刻——

“——砰!”

一语成谶

顾西曼从移动大厅里出来,手里捏着刚买的sim卡。

她穿过大厅空旷处,停在了靠近玻璃墙的地方。

窗外,新年气氛浓厚的步行街道,路人的一声声欢言笑语被隔绝在玻璃墙体外,顾西曼感受不到,她也不想去感受。

她急忙换上新的sim卡。

然后推开玻璃门,边走出店门,边拨打万家的电话。

这回,她的电话终于没有被挂断。

她听着听筒里传出的漫长耐人的“嘟——嘟——”声,整颗心吊在嗓子眼。

终于,对方接起了电话,顾西曼没等对方开口,就已经憋足了一口气,赶紧把自己要说的话抢先说出:“万阿姨我求求您,能不能把万万住院的地址告诉…”

万阿姨半声都没吭,“啪!”一声直接撂下电话。

顾西曼这时刚走下店面门口的台阶,听着忙音讽刺人地响着,她突然间失去全身的力气,脚下一滑,直接坐到了地上。

勇气与坚强土崩瓦解,理智滚到天边,顾西曼坐在台阶上,身上衣物蹭着脏污的地面,她撇了电话,抱住自己,曲在地上无声痛哭。

路人或好奇或观望,不少人停下片刻,看着这个与此刻欢乐气氛极不搭调的女孩子。

这时,一个身高倾长的男孩子,刚跑过步行街的十字拐角。

男孩子停下焦虑的脚步,四下望着,终于在看到狼狈万分的顾西曼时,稍微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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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朝她走过去,他手中还拿着她的外套。

他来到她面前,鞋尖都出现在她眼前,她还是没发现,低着头,陷在空白里出不来。

他叹气,想把她拉起来,把她拉出惶恐与空白,可转念一想,他没有这么做,只是俯身,将外套披在她肩上。

顾西曼这才惊慌地抬头,见到他离的很近的脸,眼中有什么闪过,很快,很破碎,碎的臣向北整个人一时间怔忪。

臣向北不知说些什么,绞尽脑汁却忽然发现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除非他,能找到万佑礼。

有时他想自嘲地笑笑,却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么多天过去,各大医院都问了,军区医院也去了,医疗单位跑遍了,还是找不到一点消息。万家有些背景,大概知会了院方,他们查不到也属正常。

思考良久,臣向北终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你凌晨才睡的,回去再睡会儿,好不好?”

顾西曼却只是问他:“你找到万万了?他在哪里?”

眼中可怜的,希冀的光。甚至身体似乎也有了点力气,她站起来,抬眼看着臣向北,等到他的回答。

这抹光臣向北很熟悉,她这样的目光,曾属于他,曾令他暗暗心惊与悸动。

可惜她如今,这么看着他,却并非是为了他。

物是人非。

臣向北无奈摇头。

车祸后他们一起送万佑礼上的救护车,一起去的医院,看着万佑礼被推进手术室。可是一夜后醒来,万佑礼已经被万家转院去了其他地方。

这个女孩子自那时候起,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罪魁祸首是谁?

臣向北意识到,是他自己。

本来这个时候她该过着一个轻松的好年,唯一需要关心的只是准备出国的事,他四月份进巴黎美术学院进修,两个人,隔一道英吉利海峡,没有比这更值得令人惬意。如今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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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向北艰难地笑一下,如果笑容有重量,他希望她的心可以踏实一些。他说:“没事的,北京就这么大,就那么几家大医院。一定找得到的,你别担心。”

她却颓然垂下头。

如果,他死了…

每一晚黑涩梦境里,万佑礼那句玩笑话像是针尖麦芒,狠刺她的神经。

…我问你,如果我在车祸中死了,你要怎么办?…

…承认喜欢我,就有这么难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哭得多伤心?…

…我本来告诉自己,给你时间,让你忘记…忘记一些人…

…我以为我对你好,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你的心很爱撒谎的…

…我们…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

万佑礼,你这个混蛋!说了要好好在一起的,可你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顾西曼觉得自己像是笑了一下,不自觉的也不受控的就这样笑出来,却是慢慢哀愁,“如果,他死了,我…”

她不敢说下去,害怕真的要一语成谶。

她话到中途禁言,看着臣向北,改口道:“麻烦你了。”

臣向北错愕于她语气中的疏离,可是她这么疲惫,似乎每一天都紧绷着神经,他又能如何?臣向北不知不觉地就想要靠近一步,只是想要靠近而已,还未付诸行动,顾西曼却忽然神色一紧,脸上闪烁了一下,

臣向北看得分明,翛然后退半步,不咸不淡一句:“没事儿。走吧…”

转身要走,顾西曼倏忽在他身后开口:“你,还是回去吧。”

他不觉停下来,回头不解地看看还站在原地没动的顾西曼,“嗯?”

这女孩儿的嘴唇被她自己咬的一片惨白,臣向北都快要担心她会不会咬伤自己,他有些担忧,但是下一刻听见她对自己说:“大过年的,你陪我在这里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你天天早出晚归的,你爸妈会觉得奇怪的。”

臣向北这一次没有忍住,他缓步走回去,站定在她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要她抬头正视自己。

臣向北很细致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松开她。

他的手掌改而按在她的发顶,轻轻揉一揉她的头发,“今年冬天太冷了,我爸妈和子墨都被邀去美国过节。我…姐那儿。”

他终于肯在她面前,用这个称谓来称呼景阳,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有那么短短的一瞬的时间,臣向北心中升出一丝类似于希望的东西。

下一瞬间这样东西便消散了——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还在想,万万,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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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西曼整个寒假都没有回家,万佑礼之前有帮她订机票,可她很没用,她遗失了机票。

连给她机票的男孩子,都遗失了。

她在这里的情况也没有跟妈妈说,但这些事大概妈妈都是知道的,妈妈跟她说会回老家过年,和亲戚一起过年。

她说会和同学一起,错漏百出的解释妈妈也接受了,除了问她要在哪里过年,其他的,妈妈都没有问她。

真的是冷冬,冻得顾西曼心灰意冷。她几乎要忘了,她身边还陪着个她曾经无比想要的、曾经难受的割舍的、如今陪在她身边的男孩子。

自从所有医院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有万佑礼的消息后,顾西曼就没有再住中心区的旅馆。她自己手头上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又不敢跟妈妈要。

顾西曼住进了臣向北在学校旁租的公寓。

除夕夜没有下雪,臣向北买了些吃的过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过除夕。臣向北自己也动手做了几个菜,成果有些糟糕,盘子端到西曼面前的时候,光看菜的卖相,顾西曼就极其隐秘地皱了皱眉头。

顾西曼夹了一片他做的笋进嘴里,臣向北看着她细细咀嚼,再看看她没有一点表情的脸。

等到顾西曼放下筷子,似要发表意见,臣向北勉强地微笑:“你说吧,我承受得了打击。”

她竟然说:“还不错。”

臣向北正要舒一舒心,她却又突然皱眉头:“骗你的啦!很难吃哎!”

他的笑容直接僵在了嘴边,有些不敢置信。很难吃?最多是不好吃吧!

臣向北自己取了筷子来,夹一筷子进嘴里,只咀嚼了半口就受不了了,赶紧奔去厨房找水喝。

看着他狼狈的身影,顾西曼忽然间“呵呵…呵呵呵…”地笑了出声。

臣向北原本正弓着背找水杯,听见身后她的笑声,先是愣了下,可是随即,他也笑了。

西曼,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个月没有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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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向北厨艺不合格,也把他带来的食材浪费了大半,除夕夜还能去哪里买菜?顾西曼想要做两个菜都没办法,只得打电话叫外卖。

顾西曼听他点菜,就一直扯他。他点那么多菜,两个人怎么吃得完?臣向北只轻轻拂开她的手,自顾自地点。

饭店生意红火,他们定的餐晚间8点多的时候才送到,这时候,春晚都已经开始。电视机里闹腾非常,顾西曼忙着布菜,干煸鲜蘑,糟熘三白口,素什锦,软熘肉片,炸卷肝,番茄腰柳,清蒸鲥鱼。

两个饿鬼顾不得春晚,抱着饭碗一阵风云残卷,顾西曼从没见过臣向北这样子吃饭,他喝着果汁无声的笑:“家里规矩太多,吃饭也要正襟危坐,第一次吃这么痛快。”

有人在天台和前庭小广场上放烟火,市里面规定有些地方禁放烟火,这里倒是炮仗啊烟花啊放的火热,从窗子望出去,火光溅天,整个夜空都是亮的。

炮仗的声音都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臣向北见她原本还好好地,可突然就在这喧闹的时候盯着手机发起呆。

臣向北微微敛起了眸子,随后声音扬了扬:“我们去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