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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一幕,虽然无声音无画面,却让梅雪衣再一次忆起了从前。

那个……消失在她记忆中的娘亲。

她不记得娘亲的模样,却记得那个女子的脊背永远是笔直的,她不让女儿学什么三从四德,而是请来了最严厉、最严谨治学的女夫子,从小便教梅雪衣明事理、辨是非,教她立身处世之道。

禁忌一箩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小小年纪,便把她约束得像个女夫子一般。

梅雪衣调皮。她会把青梅酒带到课堂上,趁夫子摇头晃脑背书的时候偷摸啜上几口,还会配上炸得酥脆的豆子……

总之,在课堂上,豆子特别香,酒也特别醇。

万一被逮住,板子也打得特别痛。

那股禁忌的、刺激的、诱惑的滋味,正如此刻。

明知不该接近,却又忍不住偷偷靠近。

卫今朝靠得更近。

梅雪衣的脑子渐渐清醒了,她努力装睡,生怕惊跑了这条敏锐的鱼。

他又靠近了一些,这一回,她明显感觉到他那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发丝,贴到了她的耳廓边上。

是错觉吗?头发竟然没被幽火点燃?

一条胳膊自下往上,轻轻环到了她的腰际,虚虚地悬在那里。没碰到她,她也没睁眼,但她就是清楚地感觉到了。

梅雪衣的心脏‘噗通噗通’乱跳起来,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往脸上涌,耳朵变得热乎乎。

这个男人,可真是要命。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却总是叛道离经。

他的身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热气,而是阴冷阴冷的气息。

冥火是冷的。

他的手继续往上。

梅雪衣漫不经心地打开一道眼缝,偷偷看他。

眼睛睁开的瞬间,她听到耳旁传来‘嗡’一声巨响。

头皮麻炸,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座冰雕。

这只从身后环过来的手,根本不是卫今朝的手!

白色的衣袖拂在她的身上,惨白细长的手指,单看一只手,便知手的主人温润儒雅。

古尸!

它不是……被烧成飞灰了吗!白日里,梅雪衣清清楚楚地看见,卫今朝化身冥火包裹住了古尸,将它像蜡人一样烧融,扭曲着淌向地面,还未及地,便化成了飞烬。

绝无生还的道理!

况且,此刻卫今朝就守在她的身后,它是如何绕过他,爬上白玉榻的?!

一瞬间,梅雪衣的脑海里滚过了无数惊雷。

“陛下!”她脱口疾呼。

声音闷沉,与白日一样,传入耳朵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膜。

结界!

她的身边,再一次被这古尸布下了结界!

怎么可能!

卫今朝就守在一旁,守着她入睡。她百分之百确定他不可能丢下她,趁她入睡时,他定是眼睛一眨也不眨,用那近乎病态目光盯着她看。毕竟他是鬼修中的鬼修,执念深刻,永无解脱。

既如此,古尸是怎么来到她身边的?!

那只手直直冲着她的脖颈而来,五指微分,锲而不舍,执意要继续白日里未完成的事情——掐死她。

眼见脖颈就要再次被扣住,她唯有一条退路可走。

她猛地蜷起了身子,脊背向后靠去。

果然撞上了一具冰冷干枯的躯体。

那只惨白的手在她眼皮子底下蓦地攥空。这一回它更是不给她留半丝生机,五指指尖在扼空的瞬间狠狠掐成了拳——若她没有及时躲走的话,这一击下来,她那纤细的脖子上便要留下五个贯穿的血洞了。

“怦怦怦!”

心跳剧烈,梅雪衣下意识地钻进了被褥里面。

脑海中隐隐约约浮起了一丝灵光。

若是方才它径直从身后偷袭她,无论掏心、斩头,恐怕都已经得手了。

但它还是选择掐她脖子。

就好像……它只能用这个方式取她的性命。

念头一晃而过,梅雪衣缩在被褥中,周遭一片黑暗,如同身陷泥沼。

被褥外没有丝毫动静。

忽然之间,一切危机都消失了,就好像她只是不小心蒙住了头,做了个混沌的噩梦。

梅雪衣呆滞了片刻,眼皮发沉,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古尸……

古尸分明已被卫今朝烧死了,烧得干净利落。

他就守在白玉榻旁边,绝不会离开半步。

这是在做梦吧?

“陛下?”梅雪衣再唤了一声。

声音还是缥缈闷沉。

“陛下!卫今朝!”她放开了嗓门。

第51章 十指紧扣

梅雪衣把自己紧紧裹在被褥里面, 放声大喊卫今朝的名字。

声音像是闷在水中,头脑昏昏沉沉,她感到一阵阵窒息, 仿佛回到了白日里被掐住脖子的时刻。

这显然不是幻境或者精神攻击,因为她身体上的伤都是真真切切的。

“卫今朝……”声音竟是隐隐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哭腔。

这一缕哭腔像惊雷一般落进了她的耳朵里。

梅雪衣陡然惊醒!

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以弱胜强的战斗,出生入死早已是家常便饭, 那时候她以为他没了,无论遇到多么艰难的境况, 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向她伸出援手,总是靠着自己拼杀出一条血路。

如今,遇事却是下意识地依赖他,不止是交托后背,还把自己的性命都托付到他的掌心。

这样是不对的!于人于己, 有害无益。

她深吸一口被褥中稀薄的空气,迅速冷静下来。

方才脑海中短暂划过的那一丝灵光渐渐变得清晰, 梅雪衣定下心神, 先是将身体缓缓蜷了起来, 颤着声,柔弱地呼唤——

“卫今朝!卫今朝……卫……卫今……朝……”

最后一个颤音落下时, 她猛然腾身坐起来,将身上的被褥兜头罩向身后!

倘若古尸还在那里,猝不及防之下一定会被她罩个正着。

轻软的云被落了下去,梅雪衣屏息凝神,盯紧白玉榻的外侧。

余光匆匆扫了一眼,整间寝殿中不见卫今朝的身影——果然,她的身边再次被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被褥落到了床榻上,扁扁平平, 显然没兜住那具古尸。

它在身后!

梅雪衣不假思索滚到了榻尾,单手撑着白玉榻,蓦地抬眸望去。

只见那具面无表情的温雅尸身爬在床榻里侧,正抬头望过来。

下一瞬,床榻上柔软的垫褥像泥沼一样缠住了她的双膝,让她无法继续逃跑。

古尸不紧不慢地爬向她,看着姿势慢吞吞,其实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面前。

白袖扬起,那只干枯冰冷又坚硬的手再一次扼向她的脖颈。

梅雪衣屏住呼吸,头一缩,肩膀向上耸起,把自己的脖子藏得无影无踪。

古尸动作一顿。

它微微把头歪向了左边,浅棕色的眸子里浮起一缕迷茫。

梅雪衣心中大喜,抓住这片刻迟疑的机会,抬起手,迎着古尸五指正正扣了过去!

古尸下意识想收手避开,然而那纤纤玉指就如温柔藤蔓,追上眼前的枯木,柔情似水却又势不可挡地缠了上去。

扣紧古尸五指,温暖柔软的掌心贴上它那冰冷僵硬的大掌。

她吐气如兰:“吸!”

古尸眼珠微动,缓缓扬起白袖,抬起另一只手。

动作快得出奇,然而抵达梅雪衣下颌时,它再一次怔住。

绝美的女子又一次像只王八一样,把脖子缩到了腔子里面。

就在这瞬间迟疑的功夫,梅雪衣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缠上去,再一次与它十指紧扣!

“吸!”

古尸身上的灵气源源不断被抽走。

它面目呆滞,视线在她‘消失’的脖颈处转来转去。

只要让它逮到一丝扼住她脖颈的机会,它会立刻捏碎她的手指,拧断她的颈骨。

然而就是没这个机会。

它似乎只知道完成这一个任务。任务受阻,它便迟疑了、僵滞了。

呆滞之时,它体内的灵气被梅雪衣毫不留情地疯狂抽走。这一回它没能扼住她的颈,没有生死压力,时间不再像白日那般漫长,几息时间过得飞快,古尸纵然灵气磅礴,渐渐也有了枯萎之征。

“轰——”耳畔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卫今朝在劈斩结界。

古尸眼球转动,麻木地望向白玉榻外侧。

它那张好看的脸已经隐隐变形,皮肤更加干枯,像一层风化的白纸贴在颅骨上。

磅礴的灵气涌向梅雪衣,在她身体中消然湮没。

“轰——”

耳畔响起了清脆的破碎声,仿佛溺水之人被拽到了岸上,吸入第一口新鲜的空气。

梅雪衣侧眸望去,见那俊美的男人拎着燃火的王剑斩开了结界,他的双眸凝成了寒冰,冰下又有怒焰滔天。

极怒之下,精致的薄唇里刺出了两根寒气逼人的细长獠牙。

邪得动魄惊心。

暴戾的目光忽然凝滞。

恰在此时,梅雪衣抽光了古尸身上最后一丝灵气,它化成一个灰烬轮廓,消失在白玉榻上。

“王、后。”卫今朝一字一顿,声音嘶哑艰涩。

“陛下,”她露出甜蜜的娇笑,“这回你来迟了哦。”

他死死盯着她,目光中翻涌着幽暗深邃的情愫,就像万里深海之下埋藏的火山即将爆发。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想要把她拥进怀里,用尽他的一切来保护她。

然而他却做不到。

“我杀了你好不好?”他失控地问。

梅雪衣:“……”

他凑近了些,缱绻的目光微微摇晃,唇角勾起温柔诱人的笑容:“用冥火炼化你的神魂,与我合二为一,再无人能伤得到你。好不好?”

“好啊。”梅雪衣凝视着他,“陛下若是舍得,只管动手。”

他怔怔看着她,片刻之后蓦地醒神。

他闭上了眼睛,紧抿的唇角松懈下来,獠牙消失在精致的双唇之间。

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沉稳的模样。

“王后……”他扶着额,抱歉地道,“我失态了。”

梅雪衣知道鬼修就是这样的,今日连续遭遇了两场刺杀,他还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恢复神智,已是极不容易。

“方才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他扯了扯唇。

“不会,”梅雪衣冲着他笑,“陛下容颜绝世,就算露出獠牙,那也是世间最英俊的獠牙。”

卫今朝:“……”

他看着她滑稽地缩起来的脖子,半晌,忍不住偏开头,轻笑出声。

“是,”他道,“缩头乌龟般的王后,也是最美的王后。”

梅雪衣:“……”

她艰难地把自己的脖子拔了出来。

她怕死,方才缩得极其用力。

卫今朝虚坐榻上,将她上下打量一圈,眉头越皱越紧:“这世间,绝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够越过全神防御的我,安然潜到你的身边。”

这一点梅雪衣是相信的,卫今朝虽然自大狂妄,但在她的安全问题上,他绝对是心细如发。

她轻轻点头:“而且,它并没有死去……陛下,有个问题我想不通。”

“什么?”

“它既是魔尊,为何我从它身上吸走的却是灵气?”梅雪衣皱紧了眉头,“那日在阵眼中,我便发现那两个无面化身使用的棋子都是精纯至极的灵气,只是当时并未多心。”

魔修碰到灵气是什么下场,梅雪衣曾亲身深刻领教过。

“除非飞升。”卫今朝道,“摘取通天道果,破除规则束缚,了无障碍。”

梅雪衣:“……可是那两个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飞升过的啊。”

谁家飞升是那个鬼样子?

“飞升究竟如何,只是世人想象。”卫今朝淡淡一哂。

这倒是,自古便不曾见过哪个飞升之人回来谈经论道。

梅雪衣默然点头:“陛下无需太过忧虑,大不了我从此缩着脖子过活便是了。”

他垂眸敛去了寒光,低低应道:“嗯。”

向来不可一世的大暴君在连遭挫折之后,竟显出了几分无措可爱。

梅雪衣偷眼打量他,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半晌,他道:“王后再睡一会儿,天亮去看看柳小凡,将那件事情做个了断。”

梅雪衣:“……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这一世,柳小凡根本没有机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

不过那个女人还是该死,她残害了许多美丽的女子,夺取她们的魂魄。而且,她还害死了姜心宜。

卫今朝淡笑:“王后宽仁大度,我这个昏君却最是小肚鸡肠。这些日子她被镇在摘星台下,日夜与恶鬼作伴,大约也疯得差不多了。”

“那杀掉便是了。”梅雪衣随口道。

抬眸触到他的眼神,她的眸光微微一定。

她笑道:“陛下为了替我出气,一定煞费苦心……便去看看!”

他凝视着她,不动声色地交换过几个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眼神。

他唤宫人进来,将白玉榻上的被褥全部换成了新的,又取了浓香温热的花露替她仔细净过双手,换上一身新衣,这才安排她重新睡下。

梅雪衣窝在柔软舒适的被褥中,轻轻揉搓自己的双手。

想起方才他冷着脸,让宫人帮她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模样,她不禁咬着唇偷笑出声。

还跟一具尸体吃上醋了。

*

翌日,梅雪衣特地挑了一件立领的宫装,又在肩颈之间绕上一条巨大的雪白毛围脖。

这样旁人就看不出她缩着脖子了。

古尸已失败了两次,再下一次出现时它很可能会径直拧断她的颈骨。

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卫今朝的防御,实在是防不胜防,为保万无一失,她干脆时刻藏起颈子。

击杀南帝轩辕仁的那一战,将连日密聚在卫国王都上方的阴云尽数驱散,今日天高气爽,阳光洒在身上暖暖懒懒。

梅雪衣与卫今朝虚虚执着手,踏过甬道,来到摘星台。

她从前没看出来,摘星台下方竟还有一座深入地底的倒塔。倒塔与上方的高台结构相似,如同镜像。

步入塔底,周遭越来越显得鬼气森森,照明的火炬隐隐泛着幽绿。

塔中无风,但塔壁上的火光却被阴风吹得摇来晃去——底下这些阴物畏惧卫今朝,他一现身,便把这些东西都吓得贴到墙壁上发抖去了。

“前世作恶的人,魂魄都镇在这里吗?”梅雪衣问。

“啊。”他的语气有些遗憾,“有些实在不争气,没几日便魂飞魄散了,譬如秦姬与赵润如。”

梅雪衣淡笑:“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拼了命想要留在这个世间。”

说话时,渐渐便走到了底。

时隔数日,梅雪衣再一次看到了柳小凡。

对于她来说,柳小凡这张脸其实是十分亲切的,毕竟前世她夺舍了柳小凡之后,一直用的便是这具身躯,足足用了数千年。

看久了,总归是习惯了。

梅雪衣感慨地上下打量了一圈。

蛟筋牢牢束缚着这个金丹修士。柳小凡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伤害,脸上却环着一股死气。

用阴灵来折磨她的神智,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从前害人时,便是折磨别人的精神,将人逼到崩溃,然后吞噬对方痛苦破碎的神魂。

柳小凡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犹如两潭死水,麻木之中隐隐闪烁着疯狂和绝望。

在看清梅雪衣的那一瞬间,柳小凡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眼睛里面陡然迸射出了凌厉刻毒的光芒。

“是你!”她猛然向前一挣,身上蛟筋绷紧,拖在身后的锁链铛啷作响。

梅雪衣不退反进,踏前一步,定在了柳小凡够不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