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白姬掩唇诡笑。

元曜问白姬,“你笑什么?”

白姬笑道:“轩之真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去!小生哪里奇特了?!”元曜不高兴地道。

白姬望着元曜,似笑非笑。

不远处,苏谅和离奴围着重伤的玉面狸。玉面狸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生死悬于一线。苏谅嚎啕大哭,离奴神色复杂。

玉面狸虚弱地对苏谅道:“你……你哭什么?”

苏谅道:“我伤心。”

玉面狸垂下了眼帘,“你伤什么心?”

苏谅道:“你看起来伤得很重,所以我伤心。”

玉面狸道:“我偷了你的脸,偷了你的身份,害你沦为奴隶,我这么坏心肠,你为什么还要为我伤心?”

苏谅道:“你的心肠不坏,你只是太调皮了。”

如果玉面狸真的邪恶狠毒,想要彻底取代苏谅,那么在森林里,苏谅就不可能活着了。如果玉面狸真的邪恶狠毒,那么变成猫脸,无法说话的苏谅找来苏府时,它就不会只是捉住他,卖掉他了。它可以让他彻底地消失,消除后患。如果玉面狸真的自私冷酷,它刚才就不会在猞猁的攻击下,以身犯险,保护苏谅了。

自从把苏谅卖掉之后,玉面狸的心中偶尔也会涌起伤怀的情绪。他住在苏谅的房间里,躺在苏谅的床上,穿着苏谅的衣裳,扮演着苏谅的角色,每天呼朋聚友,仆从环绕,却感到莫名地孤独。

玉面狸坐在铜镜前,对镜子中的苏谅道:“喂喂,人类,我扮演得很像你呢,他们都没认出来。”

铜镜中的苏谅也道:“喂喂,人类,我扮演得很像你呢,他们都没认出来。”

玉面狸神色一黯,转眼间又换上了一张笑脸,它模仿苏谅的语气道:“嗯嗯,小苏,你演得很不错哟!”

“可是,我觉得表情还差一点儿火候。”

“那,你就多练习一下表情吧。”

“我学不像你的笑容。我笑起来,干巴巴的,没有像春风一样明朗温柔的感觉。”

“你多笑一笑,就可以学会了。”

“好吧。”

“嗯。”

玉面狸对着铜镜,自己和自己说话。烛火下,它的影子非常孤单。

后来,玉面狸派人去打探苏谅的下落,仆人们顺着人贩子提供的线索,追查到梁山乾陵,只得到苏谅生病暴毙的消息。玉面狸听了,心仿佛在一瞬间空落了。

玉面狸对着铜镜中的苏谅道:“原来,你已经死了……”

铜镜里的苏谅保持沉默,没有回答玉面狸。

玉面狸也沉默了。

过了许久,玉面狸开口了,“我没有想到你会死……你是我遇见的最奇怪的人……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铜镜里的苏谅泪流满面。

玉面狸伸手,想为铜镜里的苏谅擦去眼泪。但是,他怎么擦,也擦不去苏谅的眼泪。

玉面狸道:“对不起,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铜镜里的苏谅微笑点头。

从此以后,玉面狸扮演苏谅越来越像,但这个苏谅却再也不会笑了。

第九章 宽恕

一阵风吹过,金色的秋草起伏如波浪。

玉面狸躺在血泊中,望着正在悲伤哭泣的苏谅,碧眸中溢出了血泪,“我活了一千多年,遇见过很多人类,却从来没有遇见像你这样奇怪的人类。他们都很贪婪,很自私,很残忍,很恶毒,太过信任人类,喜欢人类,结局总是很悲伤。”

玉面狸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悲伤的往事,血色蔓延。

暴雪封山,冰天雪地,猎人因为无法出猎而挨饿,他养的一只狸猫每天在风雪中艰难跋涉,咬死藏在雪山深处的獐子,麋鹿,拖回家给猎人吃。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漫长,狸猫每天能够带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少,它把猎物让给猎人吃,自己只吃一些草根,树皮。它相信,春天很快就会到来,它和猎人可以撑到春暖花开。可是,寒冬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似地,暴风雪一直持续着。在狸猫再也找不到食物时,猎人架起了一口锅,他捉住了狸猫,要将它熬成一锅猫汤充饥。他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饥饿、贪婪、残忍、恶毒的光。

最后,猎人死了。猫妖将他熬成了一锅汤,渡过了寒冷、漫长的冬季。

风景如画的江南小城中,狸猫住在一户殷实的人家中。狸猫是这户人家的小姐的宠物,它陪伴着小姐从一个垂髫女孩长成一名知书识礼的闺秀。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小姐嫁给了一位风流的富家公子,狸猫也被小姐带去了夫家。富家公子风流成性,姬妾成群,他时常冷落小姐,让小姐很伤心。姬妾之间争风吃醋,也常常让小姐以泪洗面。小姐对狸猫说,“如果,她们都死了就好了。”狸猫为了让小姐不再伤心,化作猫妖,杀死了公子的姬妾们。从此,公子只要一纳姬妾,姬妾就会离奇地死去。仆人们私下里议论,一定是大夫人——小姐在用邪术诅咒姬妾们。公子也认为小姐是妖魅,有些害怕她,开始疏远她,冷落她,甚至还想休了她。小姐害怕被丈夫冷落,抛弃,她悄悄地请来法师,趁狸猫不备,将它捉住。现出妖形的狸猫被用铁链绑在院子中,小姐向公子和众人澄清,是猫妖残杀了姬妾们,与她无关。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亲手砍掉了猫妖的尾巴。因为,据说,猫妖的法力都在尾巴上。被砍掉尾巴的猫妖痛苦而凄厉地哀嚎,撕心裂肺。小姐的裙子上溅满了猫血,脸上露出自私,残忍,恶毒的狞笑。

最后,小姐死了。猫妖剜出了她的心脏,吞进了肚子里,来填补自己心中的创口。

失去了尾巴的狸猫仍旧在人世间徘徊,它经过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天真而残忍的孩子会捉它来踢打,折磨,以为玩乐。心术不正的法师会驯养它,驱使它偷东西,害人,以为谋利。狸猫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主人换了另一个主人,它曾呆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宫廷中,也曾呆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市井中,它曾跟随过奸邪阴毒的佞臣,也曾跟随过杀人如麻的盗寇,每一个人类都那么相似,自私,邪恶,无情,残忍,冷酷。

渐渐的,玉面狸也学会了自私,邪恶,无情,残忍,冷酷,它把饲养它的人类当做寄生的“主人”,而不是朋友。当“主人”要伤害它时,它就杀了他们;当“主人”没有了寄生的价值时,它就离开他们。它不会再把人类当做朋友,关心他们的死活,关心他们的心情。它永远不会再把人类当做朋友。

然而,在茫茫人海中,玉面狸却遇见了苏谅,它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它把他当做寄生的“主人”,他却把它当做朋友。他真诚地、友善地对待它,把它当做最好的朋友。他病入膏肓的时候,没有为了自己生存下去,拿它做牺牲。它反而因为疑虑而伤害了他。它伤害了他之后,他还会因为它受伤而流泪。

玉面狸躺在血泊中,悲伤地望着苏谅,“你能原谅我吗?”

苏谅伸手,抚摸玉面狸的头,“你活下去,我就原谅你。”

玉面狸虚弱地闭上眼睛,“你果然不原谅我。”

苏谅见玉面狸已经不行了,流泪哽咽:“我原谅你……原谅你……”

玉面狸眼中闪过一抹温柔,幸福的光芒,闭上了眼睛。

离奴见玉面狸闭上眼睛了,急忙拍打它,“喂喂,阿黍,你不要死啊!”

玉面狸倏然又睁开了眼睛,瞪向离奴,“黑炭,你轻一点儿,我还没死!不过,好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好累,好乏……”

离奴摇晃玉面狸,“阿黍,你不能死。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死了,我的帽子怎么办?”

玉面狸竖起了耳朵,“什么帽子?”

离奴抹泪,“阿黍,当年你匆匆逃难而去,我都来不及把生日礼物送给你。你喜欢帽子,这些年来,我攒了很多顶漂亮的帽子,打算再遇见你时送给你。”

玉面狸望着离奴,“黑炭,你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帽子?我很高兴。老实说,你的性格太差了,从小除了我之外,就没有朋友。恐怕,至今还是没有谁愿意和你做朋友吧?”

离奴闻言,不高兴了,飞奔而去,把元曜叼了过来,“谁说我性格太差,没有朋友?书呆子就是我的朋友。我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是非常投机的知音良友。”离奴瞪向元曜,露出獠牙,“书呆子,你说是吧?”

元曜不敢反驳,颤声道:“能和离奴老弟做知音良友,小生受宠若惊……”

玉面狸望着元曜,神色有些愧疚,“上次,我恶意地打你,今天也差点杀了你……对不起……”

元曜看见玉面狸奄奄一息,心中也有些悲伤,对它的讨厌情绪也消失了。他笑了笑,道:“那些小事,小生没有放在心上。你要好起来,不然苏兄会很伤心,离奴老弟也会很伤心……”

“嗯。”玉面狸这么答应,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帽子,还是清明时烧给我吧。”玉面狸虚弱地道,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它最后睁眼望了一眼苏谅,眼神温柔而悲伤。

白姬远远地站着,金色的秋草在她的脚边起伏。她望着躺在血泊中的玉面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生死无常,爱恨如梦,人与非人都在尘世中历劫,永无止境。生命从虚无而来,向虚无而去,雪泥鸿爪,无痕无迹,唯剩“因果”散落在六道轮回中。

苏谅抚摸着玉面狸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眼泪不断地滑落脸庞。他起身走向白姬,站在她面前,道:“缥缈阁,可以实现任何愿望,是吗?”

白姬点头,“是。”

苏谅道:“那么,我希望小苏活过来。”